宋淇的车就停在路边。

洛繁星心不在焉的往外走, 路过花坛时，忽然听见有人叫了自己一声。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拍花叶惊起的微微轻簌声。

因而, 那声又轻又细的‘洛繁星’，就显得格外入耳。

宋淇自然也听见了。

她回过头，看见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女人，黑衣, 黑发, 脸色苍白, 面容姣好。

其实, 单论五官，远不止是姣好, 而是更夺目的浓艳昳丽, 眉眼之间, 隐隐透出一丝凌人的冷感, 像黑夜里盛放的一朵红玫瑰, 浑身带着尖锐的刺, 冷漠的让人不敢靠近。

但那冷漠只维持了不到半秒。

洛繁星转身的一刻，女人眼底的寒意随风消逝，冰冷面孔瞬间柔和。

“洛繁星。”

许一诺又唤了一声。

月色稀薄, 她静静站在花坛边的阴影里, 样子很是疲惫。

看起来, 像很久没有休息过。

许一诺总是不知道爱惜身体——

洛繁星心头没由来的烦躁，嘴唇不自觉的抿紧。

宋淇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 似乎有话想说。

洛繁星却先开了口, “小宋，你去车里等我。”

宋淇闭上了唇, 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转眼，中心大楼的广场上就只剩下两个人。

许一诺还没迈动步子，洛繁星已经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短短十米的距离，却好似走了半个世纪。

“…”

“没听你说要来海市。”

“临时决定来的。”

“来找令微？”

洛繁星走得太快，呼吸微有些急促，说话时，眼眸半往下垂，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女人，似是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脸色怎么这么差？等了很久吗？既然来了，为什么不直接上去？”

洛繁星的问题好多。

许一诺的脸一点点发热，心脏鼓噪的厉害。

“来找你…没有等很久…怕打扰你工作…”

“这算什么打扰？”洛繁星拧了拧眉，态度一下强硬起来，“下次别这样坐外面傻等。”

“…知道了。”

海市的冬天本来就冷，这两天还在降温，夜里的风夹着刀子似的，迎面吹来，刮得脸生疼。

街边有一间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洛繁星拉着许一诺走进去，在靠窗的位置找了两个座位。

将近九点，店里的客人不多，零零散散只坐了两三个人。

许一诺坐在位子上，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双手不安的绞紧。

“洛繁星…你…”

“等我一下。”

对面，洛繁星忽然起身，一个人去了前台。

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瓶热牛奶。

“喝点热的，会舒服一点。”

说完，把牛奶放到了许一诺面前。

许一诺一时愣住，忘了动作。

洛繁星又催了催，“再不喝，就冷了。”

“谢谢。”

被人关心的感觉实在很好，尤其是，那个人还是自己喜欢的人。

许一诺突然没那么忐忑了。

她垂了垂眸，小心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小口。

霎时，心和手都暖和了许多。

这暖意也是洛繁星给她的。

她又道了声谢。

洛繁星弯弯唇，说了句不客气。

气氛难得的温馨。

便利店暖气很足，许一诺喝了小半瓶牛奶，脸色红润了一点，但人看着还是很憔悴。

甚至，比上次从国外回来，还要憔悴。

为什么每次见面，状态都这么差？

是适应不了坪山的苦？还是根本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洛繁星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心底那抹怪异的烦躁情绪，又莫名其妙的涌了出来。

总要有人为许一诺的憔悴负责。

显然，她将自己也列入其中。

就像高中时那样，总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帮助许一诺。

至于那责任出自哪里，是友情还是爱情，她从未深究。

她现在也不深究。

洛繁星倾了倾身，突然出声，“到底是什么事，要见了面才能说？”

许一诺身子一顿，脊背瞬间绷直，缓了缓，才小声道，“春灿就要拍电影版了。”

春灿——

这话题对两人来说还是敏感了些。

洛繁星表情微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许一诺见她突然安静，猜到她肯定是想起了六年前那段不愉快的往事，顿时，心紧紧的痛了痛。

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不等那痛缓过，她接着问，“你最近有刷过微博吗？”

提到微博，洛繁星不由想起上次在热搜榜上看到的＃春灿 舔狗＃。

虽然知道许一诺当时是出于报复心理才在节目里说了那句关于‘舔狗’的话，可再听到这两个字，她心里总还有一点芥蒂。

秉持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打开过微博。

她摇摇头，“没有，怎么了？”

这回答和许一诺预料的一样。

以洛繁星这些天的表现来看，她显然对网上的舆论毫不知情。

许一诺半低着头，将尚还温热的牛奶瓶重新握进手里，沉默片刻，终于将天巍重写【春灿】剧本的事说了出来。

洛繁星越听，眉头皱的越紧。

拿过桌上的手机，时隔半年，再次点进了微博。

果不其然，＃春灿 影版＃此刻正高居热搜第一。

再往下翻，除了剧版女主竹芸，许一诺竟然也在榜上——

＃糯米舅舅＃

春灿要上影版，怎么还把许一诺带上热搜了？而且，连许小海都被扒了出来，这明显侵犯隐私了吧？

“抱歉，又连累了你一次。”

耳边突然响起小小的致歉声。

洛繁星闻声抬眸，望见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那双眼平静无澜，灰色的瞳孔像两颗磨平了的石子儿，泛着微淡的死气。

洛繁星心口一震，又听见许一诺说，“如果早知道天巍这么没有底线，我一定不会把【春灿】的版权卖给他们。”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就算有如果，她最该后悔的，也绝不是这件事。

许一诺面上闪过一丝羞愧，连忙补充，“更不会、不会在节目里说那样的话。”

“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这次是天巍的错，跟你没有关系。”洛繁星心里也不好受，语气愈发柔和，“我没有怪你。”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真的怪过我什么，是我…”

…是我不懂珍惜。

谈话的氛围凝重的可怕。

再聊下去，许一诺还得继续受煎熬。

洛繁星不忍心，悄声换了个话题，“天巍还给你买了热搜？”

许一诺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这两天每天都有，除了这些，还有林止六年前发的帖子，也都被挖了出来。”

“那些…当时不是澄清过了吗？”

洛繁星对这事印象很深，因为辟谣的证据还是她拿给令微的。

“六年前的澄清，早就没人记得了。”

许一诺的语气漫不经心且无所谓。

洛繁星默了默，问道，“你不生气？”

“生气又不能解决问题。”

这理由让人无法反驳。

洛繁星却听得直冒火。

不仅是因为天巍这些下三滥的操作，也是因为许一诺的态度。

对比两人谈及过往时话里话外都掩藏不住的内疚，许一诺对于自己被污蔑的事，反应实在太过冷漠。

就好像，被挂在热搜遭受非议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不相干的人。

就一点都不在意吗？

洛繁星不明白。

她抬起头，深深的看了对面的女人一眼，对方的目光正好也望过来，对视的一瞬，很淡的朝她笑了一下。

“这没什么的…再说，你…你也没有为电影的事生气啊…”

“这是两码事。”

洛繁星蹙了蹙眉，目光停留在那抹轻柔浅笑上，恍然间，就想通了刚刚还在困扰的问题。

许一诺不是不在意，只是，与那在意相比，更怕她会被电影伤害。

自始至终，这个女人都没能从六年前的经历中走出来。

洛繁星胸口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你们公司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如果需要帮忙，可以跟我说。”

“啊？”许一诺表情有些惊讶，“不、不用了…”

洛繁星的好意太重，她连拒绝都显得惶恐。

“令微已经找律师跟天巍交涉了，至于别的谣言，我会在节目里澄清。”

“要上节目？”

“嗯，周日晚上的直播。”许一诺趁势拿出门票，自然的推到洛繁星面前，“有时间的话，可以来现场看，来不了也没关系，网上也能搜到回放。”

洛繁星收下了门票，但没有说去还是不去。

但这也足够让许一诺高兴了。

两人走出便利店时，她手里仍拿着那瓶没有喝完的牛奶。

“宋小姐是不是在等你？”

“嗯。”

“那你快回去吧。”许一诺的心情刚好了一点，很快又陷入失落，“令微等下会来接我。”

洛繁星犹豫了下，还是点了头。

许一诺看她要走，心里突然生出些不舍，又将人喊住，小小声的叮嘱，“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洛繁星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等，问，“令微什么时候来？”

其实许一诺才刚给令微发消息。

就算立刻出门，也要二十分钟才能赶过来。

不想洛繁星担心，她随口道，“就快了。”

“那是多久？”洛繁星拧着眉追问，问完，也不等许一诺回答，就说，“算了，这么晚，你叫她不要来了。”

不要来？

那是要打车回酒店吗？

许一诺想，也不是不行。

她刚要说好，洛繁星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

冰凉、坚硬——

她松开手掌，发现是一把钥匙。

洛繁星正在打电话，半分钟后，给她指了停车场的方向，说，“叫了代驾，是个女孩，穿白色衣服，等会你把车钥匙给她，她会送你回去。”

冬夜的寒风在耳边呼啸，衬得女人的声音分外低柔。

许一诺咬咬唇，脸颊又红又热。

一瞬间，那种熟悉的酸涩夹杂甜蜜的情绪再次盈满心头。

她知道，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得掉洛繁星了。

＊＊＊

得益于这两天的热搜，许一诺的热度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星光璀璨’官博公布她就是这一期的直播嘉宾时，舆论又小小的爆了。

这期间，令微仔仔细细核对了节目组要提的问题，确认无误后，才把拟好的答稿交给许一诺。

“还要背稿子？”

“当然，上次就是吃了没有稿子的亏。”

令微的口吻很严肃，有了之前的教训，她可不敢再让许一诺对着直播镜头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好吧。”

许一诺不置可否，架不住令微催促，还是乖乖的把三页的稿子背了下来。

两天时间很快过去。

节目现场，每一道环节都和事先安排的一样。

令微站在台下，看着聚光灯下嫣然巧笑、侃侃而谈的女人，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六年前。

这可不是什么好预感。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拿起一旁的台本看了起来，按照进度，接下来，主持人就要针对网上那些不实谣言进行提问了。

还好，都是提前准备好的问题，应该不会出错。

令微听了一会，确定许一诺是在按稿子回答，这才放下心去了一趟卫生间。

一去一回，还不到三分钟。

可就是这三分钟，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问完许一诺高三那年为什么辍学、又为什么在国外生活十年后选择回国，主持人竟然又打听起了她的身体情况。

前两个问题是台本上有的，可最后一个，她明明跟节目组强调过，健康状况涉及嘉宾隐私，绝对不能问，而且，工作人员也同意了她的要求。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令微当场懵了。

她以为是节目组不做人事，出尔反尔，正要去找工作人员理论，没想到，下一秒，许一诺居然真的承认了自己患病的事。

“是家族遗传病，控制的好，不会影响正常生活。”

越是平淡、坦然的语气，越是让人同情。

底下的观众席渐渐安静，再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

圈内顶级人气漫画家，实际上是个精神病患者，说出去恐怕没人敢信。

直播间的人数一涨再涨，在线观看人数从最开始的七百万直逼五千万，而且还有继续上升的趋势。

主持人最懂吃瓜观众的心思，忙问许一诺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得病的。

“六年前，上了你们的节目，说了一句错话，之后没多久，就发病了。”

错话…

联想到这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影版【春灿】要给女主改人设的事，主持人一下就猜到了那句错话是什么。

“是那句暗示春灿是舔狗的话吗？”

“…是。”许一诺闭了闭眼，说，“春灿不是舔狗，我那么说，只是为了报复…报复当时的女朋友。”

惊天八卦呼之欲出。

主持人激动的连问题都不问了，给两旁的摄像导演使了个眼色，一瞬间，直播间的镜头全部对准了沙发上的女人。

许一诺眉眼微垂，轻轻眨了一下眼，然后，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从年少时的相识，到出国前的误会，再到十年后的重逢、报复、分开。

期间，整整十六年。

“…”

“出国之后，我的日子过得很难，舅舅发病的早，又不肯吃药，脾气越来越差，他和舅妈不让我上学，也不准我碰画笔，要我待在后厨帮忙，跟他们学做菜。”

“…”

“我逃跑过，但是根本跑不掉，被抓回去，总是要挨打，后来逃的多了，又快要成年，他们为了省事，故意当众打骂我，趁着我被激怒，把我送进精神病院，给我开了精神失常的证明，从医院出来后，我就被关在店里，每天哪里也去不了，证件也被他们强行扣留。”

“那时候我才十七岁，我不知道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我想去陪妈妈，可是死也死不了，我又想起了她…她真的很好，我性格那么坏，她也愿意包容我…”

“…”

“我经常忍不住想她，可是她害死了妈妈，每想一次，我就逼自己多恨她一点，我靠着对她的恨而活，那些恨意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支撑着我活下去…到后来，我根本不敢去深究当年的真相是不是我以为的那样…”

袒露往事，就是自揭伤疤。

刚开始，还能控制住情绪，越到后来，声音就越颤抖。

“我知道她也喜欢我，回国以后，我用新的身份接近她，和她做朋友，勾引她…”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她真的动心了，上节目那天，她在家里为我准备生日宴，还要把我介绍给她的家人…”

“我什么都知道，但我只想着报仇，所以才在节目上那么说…”

“春灿不是舔狗，她也不是…”

“…”

故事的收尾，只差最后一句道歉的话。

许一诺的心脏剧烈跳动，浑身仿佛麻木一般，整个人僵在位子上。

她的头又开始痛，不知是不是幻觉，她好像在人群里看到了洛繁星。

刹那间，刚才讲过的每一件事，都如同走马灯似的接连在眼前闪过。

十七岁以前，她的人生也有过短暂的美好。

十七岁以后，就只剩下痛苦。

无数个难眠的夜晚，她都在想，为什么不幸的人总是她？为什么每当有了一点希望，生活就会给她迎头痛击，让她一次又一次跌进无底深渊，让她永远和绝望作伴。

先是妈妈，然后是洛繁星，她先后失去了她们。

她在这个世上几乎没有可在意的人了。

她看着幻觉里的洛繁星，‘对不起’三个字说出口的瞬间，眼泪崩溃落下。

时隔六年，她放下骄傲、失去尊严，终于——

为当年做过的错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