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三个月, 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老校长心里清楚，思虑再三, 他还是接受了学校提出的退休建议。
半生心血，全都花在了教学事业上，突然要离开讲台、离开校园，一时间肯定难以适应。
好在村人贴心, 把他的住所安排在了小学附近, 平时想孩子们了, 只要走几步路就能过去。
简朴的小平房, 里里外外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空间不大, 但该有的生活用品一样不少。
单看住宿条件, 其实还算不错。
只是, 想起许一诺说过的话, 洛繁星仍有些担忧。
孤寡的残疾老人, 晚年没有人照顾, 始终是个问题。
周五接完老校长，周六就是瑞雪的家长会。
和预料的一样，初听要去学校参加女儿的家长会, 宋姐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不难理解,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自尊心都强, 瑞雪的学习成绩固然很好，难保班上的学生不会因为她的家庭情况对她产生偏见。
担心自己会让瑞雪在同学面前丢面子, 宋姐这才一口回绝了去学校的请求。
“不如, 先问问小雪的意见。”
做了这么多年老师，不知跟多少位家长打过交道, 洛繁星怎么会看不出宋姐的担忧。
见劝说无果，她拿出手机，给班主任打去了电话。
两人一番交流，手机交到宋姐手里时，说话的人已经变成了瑞雪。
“妈，怎么突然打电话来了？家里有事吗？”
“家里没事，是你的事。”宋姐顿了顿，犹豫了会，接着道，“听洛老师说，学校又要开家长会了，是吗？”
宋姐走不了远路，来去一趟市里很不方便。
瑞雪体谅妈妈，更不想妈妈为难，因此从来都没提过开家长会的事。
说起来，这还是母女俩人第一次讨论这个话题。
“嗯，这周六是要开家长会，妈，你问这个干什么？”
“许老师说，她可以开车送我过去，你想妈妈去吗？你不想的话，妈妈就不去了。”
以往都是怕妈妈辛苦才不跟妈妈说开会的事，这次的情况却是不同，有洛老师和许老师帮忙，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只不过短短几秒钟的功夫，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就轻快了很多。
“我当然想你来了！上次八校联考，我的排名还可以，这次家长会应该就是说这件事，我也想你来听听。”
瑞雪向来谦虚，她说‘还可以’，那估计放在一般人眼里就是‘很可以’的程度。
考试拿了好名次，家长会上，必定会被班主任当众表扬。
作为子女，又怎么会不希望家长不在场？
听见女儿的话，宋姐的脸上慢慢有了笑容，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
事情敲定，洛繁星的心情也很好。
回到宿舍，正好在门口碰见许一诺和另一位年轻教师说话。
“我跟他们联系过了，如果投影仪有问题，直接打电话让他们来就好。”
“没问题，许老师，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
许一诺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长发松松系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慵懒又随意。
许是被风吹过，她的脸色有些白，脸颊清瘦，衬得眼睛越发有神。
见洛繁星出现，她的表情明显怔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另一位老师有事要忙，说完事情，和洛繁星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
转眼，走廊上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洛繁星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刚刚，你们在说投影仪？”
一阵冷风吹过，四周的气温越发的低。
许一诺仰起头，目光落在洛繁星脸上，眼神清亮又温和。
“嗯，有人向学校捐了一批投影仪用作教学设施改善，月底就能到，我担心将来它们坏了没人会修理，就提前联系了一家电子设备公司，他们答应免费帮学校维修。”
话毕，她转过身，打开了房门。
“进来说吧。”
很正常的邀请。
洛繁星犹豫了半秒，还是迈步跟上。
这间房，曾经是她的房间，现在，已经彻底变成了许一诺的房间。
其实，也没有什么变动。
所有家具的位置都没有改变，连曾经遗留在桌上的草稿纸和教辅书都还整齐叠放在书桌的角落。
书桌下，放着一个小小的红太阳。
许一诺弯下腰，将开关打开，很快，两人脚边便是暖洋洋的一片热意。
“是县里发给教师的福利，虽然不是正式员工，但是学校也为我争取了一个。”
许一诺伸手指指脚边，轻轻笑了笑。
言语之间，喜悦的情绪溢于言表。
只是个电暖炉而已。
洛繁星觉得讶异。
这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许一诺为什么要这么开心。
话题又回到了进门前谈论的事。
“这批设备好像不是通过青竹捐赠的。”
“嗯，如果是从青竹捐出去的，我不会不知道。”
洛繁星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青竹作为一个慈善机构，常常收到爱心人士捐的善款。
一般来说，这笔钱通常由中心自行分配到各个省市的山区小学，但也有部分钱款和物资是定向捐赠，像坪山，早几年就常常有个好心人匿名捐钱。
学校当初能重新装修，也全亏了这个人。
前两年进了总部，她不忘向同事打听对方的身份，却什么都没问出来。
据中心工作人员的说法，这位好心人每次捐钱都是直接寄一张支票，从来没露过脸，长什么样也没人知道。
此刻听说有人为学校捐了一批新的教学投影设备，她不由得又想起了这位从不露面的神秘人。
“刚从宋姐家回来吗？瑞雪的家长会，她会不会去？”
耳畔突然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将回忆打断，洛繁星回过神，轻轻嗯了一声。
正说着话，屋外走廊又传来了脚步声，很快，房门也被敲响。
出乎意料，来人竟然是厨房做饭的阿姨。
“许老师，你之前跟我讲的，能不能再说一遍？我又有点不懂了……”
没有念过多少书，阿姨对数字实在不太敏感，账单翻了又翻，脑子还是不太清晰。
没有办法，许一诺只得将核对流程再度简化，在重新讲解一遍。
“每一样食材，你数过之后，只需要核对这一行后面的数字就好了，如果数字和它们送过来的数目一样，就可以签字了。”
“那其他的都不用管了？”
“嗯。”
“我明白了，许老师，麻烦你了，要是没有你，我真做不来。”
“不客气。”
又是一声不客气，轻易让洛繁星想起了来时看到的那位老师。
直到阿姨离开，她才好奇询问了一句。
“阿姨拿的是什么？”
“是后厨食材的核对单据，你们中心不是和宋氏合作，开展了新项目吗？这好像就是其中一项，给校区的师生改善伙食——其实，对账的工作本来是我负责的，只是，我就快走了，送菜的餐车来得又太早，那时候只有阿姨在厨房，所以只能让阿姨来做了。”
对坪山、对学校、对学生的了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如许一诺。
洛繁星愣了愣，倏地发现，许一诺现在做的这些零零细细的琐碎小事，从前，似乎都是自己做的。
***
周六中午十一点，许一诺刚将宋姐送上车，洛繁星便小声的道了句歉。
“校长的退休手续没有办完，我要留下来帮他处理一些文件，抱歉，不能跟你们一起去了。”
“没关系，我一个人也可以。”
两人说话的时候，丰年穿着那件画满小动物的红棉袄站在旁边，小脸蛋被风吹得通红，像年画里的小娃娃，分外讨人喜欢。
洛繁星看着心喜，弯下腰摸了摸那可爱的小脑袋，又牵住了那只软软白白的小手。
“年年也去吗？”
“嗯~年年也要去看姐姐~”
小姑娘平时很少去市里，难得坐一次轿车，看起来兴奋极了。
洛繁星忍不住笑了笑，温柔的提醒。
“路上要听妈妈和小许阿姨的话，知道吗？”
“知道~年年乖乖哒~”
又是一声低微的轻笑，光是听着，也知道声音的主人心情肯定很好。
许一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唇角也微微扬了扬。
紧接着，她还没有回神，掌心便多了一只温热的小手。
原来是洛繁星将年年的手放进了她手里。
一个小小动作，指尖与指尖轻轻碰了碰，又急速的分开。
洛繁星仿佛没有什么都没有察觉。
许一诺杵在原地，思绪恍了恍，一声再见卡在喉咙，直到上车，仍是没有说出来。
***
家长会两点开始，计算好时间，许一诺将母女俩准时送到了学校。
下车的时候，宋姐还是有些许不放心。
“许老师，我这样过去，会不会对小雪有什么影响？”
光鲜美丽的校园，来来往往的人群无一不是西装打扮的精英模样，就连学生，也大多名牌加身。
许一诺听见宋姐问出的问题，脸上的表情微不可察的变了变。
这一刻，她无法不想起在自己十六岁那年去世的妈妈。
精神疾病，发病时间不可控。
许小兰就从来没有参加过她的家长会。
年少时不曾在意的事，如今想来，已成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她摇摇头，内心不仅泛起一缕伤感。
“小雪的学习成绩这么优秀，你能来参加家长会，我想，她应该很开心。更何况，这是她中学时代最后一个家长会，错过这次，对你、对她，都很可惜。”
诚挚的安慰，打动人心。
宋姐点点头，终于不再纠结，大大方方的带着年年去了瑞雪的班级。
学期最后一个家长会，开了整整一个半小时。
想起之前答应过丰年的事，跟宋姐商量后，许一诺将姐妹俩一起送去了动物园。
直到关门，一行四人才离开。
冬天的晚上，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
洛繁星一个人坐在宿舍，见许一诺三人迟迟没有回来，不禁觉得奇怪。
直到晚上七点，宋姐带着年年来答谢家长会的事，她才知道两人为什么会回来的这么晚。
“许老师说，之前答应过年年，说还会带她和小雪去一次动物园，她真是个好人，其实，就算不去也不要紧的……”
不知道第几次听见人说许一诺是个好人了。
洛繁星抿抿唇，没有说话。
安安静静跟在妈妈身后的年年这时将手里的糕点盒子递了过来。
“小洛阿姨，吃糕糕。”
洛繁星蹲下身，看着小女孩那张白白净净的可爱小脸，心里顿时软了软。
“年年今天玩的开不开心？”
“开心~”
没有任何犹豫，小姑娘就点了点头。
回答的这么快，可想而知，对她来说，今天必定是难忘的一天。
洛繁星弯弯唇，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欣慰。
两个大人又说了会话，宋姐便带着年年离开了。
洛繁星刚关上房门，不到三分钟，又迎来了一位客人。
这次来的，竟然是许一诺。
夜里风大，站在外面说话始终不好。
她将人迎进了房间。
“刚刚宋姐来过，她说，你带她们去动物园了。”
“嗯，正好有时间，而且以前答应过年年，要带她和瑞雪再去一趟。”
“你对她们很好。”
洛繁星说出了心里的感受，对于宋姐一家三口，许一诺的确提供了很多帮助，可以说，比她做的还要多。
“瑞雪很聪明，年年也很可爱，在她们这样的年纪，不应该承担那么多的压力，我希望她们能快乐一点，将来长大，也能多一段美好的回忆。”
或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十六岁，那些艰苦的岁月，时隔多年，再想起来，仍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许一诺忽然笑了一下。
“就像你那时候帮助童俏一样。”
洛繁星闻声，表情有些不自然。
要说她帮助过的人，最早的，不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吗？
不愿多想，她匆匆转移了话题。
“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买了明天上午的车票。”
太过平淡的语气，没有一点伤心与失落的情绪。
洛繁星呼吸一滞，迅速抓住这句话的重点——
明天上午、车票。
许一诺就要走了。
来不及说什么，耳畔又一次传来女人说话的清冷嗓音。
“走之前，有些东西想给你。”
洛繁星抬起眸，看见女人朝自己笑了笑，再下一刻，手里多了一个文件袋。
东西不多，很轻，摸上去，都是一些纸张。
她低下头，将袋子打开，如同猜测的一样，都是一些纸册文件。
“这些是？”
“这几天，我去了市里几家口碑比较好的养老院，上面那叠，是它们的宣传资料，我想，或许有一天能够用上，就带了回来，有时间的话，你可以看看。如果校长不愿意去养老院的话，也可以请护工，每周来两次就可以了，我面试了一些人，表现好的资料都在袋子里。”
竟然是养老院和护工的资料。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洛繁星抿紧了唇，指尖在资料里翻了翻，又看见一张卡和一串钥匙。
“怎么还有卡和钥匙？”
许一诺松松唇，视线余光落在袋子上，面上终于露出一点不舍。
“宋姐说，漫画的事你知道了，以后每个月我会把稿费打到这张卡上，宋姐取钱不方便，我想通过中心把这笔钱交给她，这样一来，也不用担心她拿不到钱。”
话音刚落，她又接着道。
“那把钥匙，是我的车钥匙，这次离开，我应该不会再回国了，既然车子用不上，不如留给学校，以后，小周她们进出市里也能方便些。”
洛繁星听见这句话，下意识皱了皱眉。
她知道许一诺在M国有个小别墅，别墅旁边就是一座葡萄庄园。
两人还曾在庄园的秋千架上一起吃过葡萄。
那里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安静悠然，环境优美，空气清新，适合创作。
“不回国？你准备长居M国？”
“不一定，也许还会去别的国家生活，以后的事，谁说的准？”
许一诺的语气，听上去很是轻松。
但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生活，怎么会轻松。
洛繁星抿抿唇，瞳孔瞬间缩了缩。
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完，许一诺想了想，发现没有什么要说的，主动提出了告辞。
“还有些东西没有收拾，我先回去了，洛老师。”
今夜，或许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但她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过。
与上一次分别时的反应相比，整个人完全不同。
直至此刻，洛繁星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会病房初见时觉得许一诺有所改变——
六年过去，如她所愿，这个女人，终于决定放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