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巍这种乱改原作博眼球的操作, 放娱乐圈里实在是屡见不鲜。

就连那个给令微透露消息的圈内人士，也忍不住开玩笑说【春灿】这次蹭了个大的。

“我看这电影能火，到时候原作热度涨起来, 说不定能帮作者多卖几本版权呢，你可得好好把握住机会。”

资本在意的，只有热度和流量，有了这些, 就等于有了数之不尽的钱。

令微知道朋友说的是实话, 但怎么也笑不出来。

因为当初对洛繁星做过的那些事, 许一诺遭受了整整六年的良心谴责。

在节目上说的那句‘舔狗’, 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一根不敢去想、不敢去碰、一旦记起，就要她深深陷入内疚与自责的刺。

六年时间, 两人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了一点, 而现在, 旧事又被重提。

令微重重叹了口气。

许一诺还生着病, 照理说, 不能受太大的精神刺激, 可如果不把这事告诉她，任由天巍乱来，等到电影上映的那一天, 她要怎么面对时隔六年后洛繁星再次被自己伤害的事实？

横也是一刀, 竖也是一刀。

不管说还是不说, 总有一把刀要扎在许一诺身上。

早点说，还能让她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到时候也不至于太受打击。

电话那端, 久久没有传来动静。

令微有些担心，纠结片刻, 还是找了个借口安慰，“这些只是从朋友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目前还没有得到证实，糯糯，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清冷低微的女人声音打断。

“真是这样的话，你是不会跟我说的。”

许一诺太了解令微了。

令微顾忌她的病，平时连八卦新闻都不让她看，根本不可能拿未被证实的小道消息刺激她。

既然说了，事情多半是铁板钉钉，已经定了下来。

令微松了松唇，为难了一阵，终是没有反驳。

许一诺坐在桌前，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渐渐握成拳状，不知不觉，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

她竭力保持着冷静，但微微颤抖的语调还是泄露了心内的慌乱。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们拍这部电影？”

版权卖出，相当于作者和作品进行了切割，影视公司要不要把作品搬上大荧幕、以什么形式搬上大荧幕，从法律上来讲，作者是完全管不着的。

令微犹豫了两秒，怕许一诺伤心，没敢把话说死。

“这个…除非再把版权买回来…”

卖出去的版权，再想买回来，价格肯定不是当初那个数了。

而且，对方愿不愿意卖还不一定。

许一诺的心沉了沉，颊上血色褪尽，整张脸煞白。

令微见她又不说话，连忙出声安抚，“电影还没立项，我先联系天巍的工作人员问问情况。”

许一诺那边持续沉默，过了一会，才轻轻‘嗯’了一声。

电话挂断，令微的眉头皱成了一座小山。

许一诺想要阻止电影拍摄，说实话，太难了。

天巍娱乐本身是家大公司，这两年经营不善，拍什么扑什么，导致欠了不少外债，现在估计就等着影版【春灿】上映给公司回点血。

这种情况下，他们怎么可能把【春灿】的版权卖出去？

想归这么想，第二天，她还是亲自去了天巍一趟。

意料之外的是，对方连见都不肯见她。

无故吃了闭门羹，这让人心里更加不安。

接下来十天，令微隔一天上一次门，最后一天，总算是见到了当初和她对接工作的版权部负责人苏晴。

得知她的来意，苏晴先是很坚定的表示不可能，过后接了个电话，又突然改口，说卖也可以，先准备三千万。

三千万，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了。

不过，怎么都比不肯卖好。

接到令微电话的时候，许一诺正在等洛繁星的微信消息。

其实，对于阻止影版【春灿】开拍的事，她自己也没有什么信心。

头上仿佛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她总觉得每一天都是和洛繁星相处的最后一天。

受这种患得患失心情的影响，她找洛繁星的频率比以前高了很多。

有时候聊学生的成绩、有时候聊山里的美景…分享的内容大多是坪山的人和事，也都得到了回复。

和之前一样，她白天拍了两张年年趴在桌上认真写试卷的照片，晚上八点半，估摸着洛繁星下了班，赶紧发了过去。

但很久都没有得到回复。

这无疑又让她感受到了危机。

她打开微博，翻了下热搜，发现【春灿】并不在榜上，这才松了口气。

自从那天被令微告知剧版女主竹芸常带着【春灿】上热搜后，她就偷偷把微博下了回来。

每次点进去，都害怕＃春灿舔狗＃这个话题会出现在上面。

退出微博，重新回到微信，和洛繁星的聊天页面，仍然没有任何新消息。

许一诺莫名其妙开始焦虑，思绪也乱糟糟的，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已经点开了对话框，指尖在屏幕上飞快的敲击打字。

【还有三天就放寒假了】

【瑞雪什么时候回来？年年说很想她】

【中心那么忙，你们是不是很晚才休假？】

【天气冷了，于爷爷的腿又开始疼了，我想带他去市里看病，他老怕花钱，不肯去】

【明年有两个老师不能来了，好舍不得】

【学校还没有校长呢，不知道下学期会不会有，如果是屠庆那样的，大家又要遭罪了】

…

一条又一条信息蹦豆子似的往外弹，不一会儿，就发出去了十多条。

每条和每条还毫无关联，上一句还在说老校长的腿伤，下一秒又说起了学校的事，一眼扫去，给人一种语无伦次、表达错乱的感觉。

许一诺抱着手机蜷在床上，心跳猛然开始加速，双手也突然发起抖来，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两分钟，等一切恢复平静，她的额头已覆满一层冷汗。

发病了。

不是幻听，也不是幻觉，而是更严重的躯体反应。

太久没发作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正常人，可事实是，遗传性的精神疾病根本无法治愈，她永远都是一个病人，永远都会带着这个病生活…或许，最后也不能摆脱妈妈和舅舅的命运，变成一个喜怒无常、敏感多疑、脾气暴躁、难以相处的怪人，或许，她本来就是一个怪人，一个没人要、没人爱的怪人。

许一诺放下手机，微侧过身，大口的喘着气，双目无神的看着斑驳脱皮的墙板，整个人有种精神游离的虚空感。

心脏也有点不舒服，又紧又麻，隐隐作痛。

那痛叫她清醒了一点，她翻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步步走到柜子前，一个抽屉一个抽屉的找起了药。

行动很麻木，但她还不想放弃，她也不能放弃。

吃过药，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回到床上，被子也已经凉了。

好冷。

她把桌上的小太阳抱到床边，漂亮的木然的脸对着灯源，明明热得出了汗，却还是有一阵阵沁骨的寒意沿着心口往皮肉里钻。

好冷。

她忍不住抖了一下。

恍惚间，想起发病之前自己好像做了什么，愣了愣，拿过手机一看，才发现自己给洛繁星发了好多消息。

要撤回是来不及了。

她只能尽量补救。

【不好意思，话有点多，快放假了，有点无聊，下次不会了】

刚发完，令微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春灿的影版版权当年只卖了一百五十万，天巍开价三千万，翻了整整二十倍。

许一诺这些年出漫画、卖版权、卖周边…林林总总的收入加起来肯定不止三千万。

可她赚的多，捐的也多，光是坪山，恐怕就捐了上千万了。

要说她手里还剩多少，令微心里还真没数。

“糯糯，三千万…”

许一诺知道令微想问什么，她也没有藏着掖着，如实道，“我现在没有那么多，他们最晚什么时候要收到钱？”

“没给具体日期，只说尽快。”令微说着，停顿了一下，接着问道，“你差多少？我看能不能帮你凑点。”

许一诺总是羞于接受别人的帮助。

可眼下，尽快把钱凑齐比什么都重要。

“国外那栋别墅，加上上个月收到的【炊烟】版权费，应该有两千万了，之前你不是说，有好几家公司想买【夜莺】的影视版权？他们开多少价？”

卖房子就算了，反正以后也不会过去住，但是许一诺说要卖掉【夜莺】的版权，着实把令微吓了一跳。

“【夜莺】对你那么重要，你真的要卖？卖出去后，万一又被影视公司胡编乱改怎么办？糯糯，你想清楚。”

【夜莺】不仅是许一诺的第一部作品，也是她根据自己在国外那十年的痛苦经历创作出的作品，甚至，她的笔名糯米，就是取自于【夜莺】的主角糯米。

许一诺在圈子里一天天火起来，逐渐成为业内顶级漫画家，这期间，不知道多少家影视公司想要买断【夜莺】的版权，全都被她拒绝。

她也不止一次说过，绝不会把【夜莺】卖出去。

可此刻，她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的食言了。

令微震惊之余，又为她感到难过。

“糯糯…”

“随便他们改。”

许一诺的语气无比平淡，听不出半点多余的情绪。

令微知道她主意已定，再劝也没有用，只得同意帮忙。

对话在一阵低沉压抑的气氛中结束。

亲手卖掉最在意的作品，许一诺何尝不难受？

可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

只要能把【春灿】的版权买回来，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许一诺有些失神，直到手里屏幕突然亮起，才堪堪回过了神。

八点五十，洛繁星终于开始回复消息。

【刚到家，手机刚刚关机了】

【瑞雪还有五天放假，已经给她买好了回家的票】

…

十多条消息，洛繁星按照顺序一条条的回复。

等她回完，许一诺才小心翼翼的问：

【我是不是很烦？】

屏幕上方飘过一行小字—对方正在输入中。

反复亮起三四次，才蹦出一个简略有力的回答：

【没有】

许一诺静静盯着屏幕，心口酸酸涩涩的。

这么好的洛繁星，这么耐心、这么温柔的洛繁星…

她真的不想再回到过去那种连陌生人都不如的状态了。

＊＊＊

这边，许一诺和令微正在努力筹钱，那边，天巍又出了幺蛾子，突然说不卖版权了。

令微有些懵，打电话问苏晴，对方只说要怪就怪星恒。

星恒就是竹芸的经纪公司。

娱乐圈的事，外行人自然看不太懂，令微又联系上了那位圈内朋友，这才知道了天巍突然变卦的原因。

原来，天巍请人编写的新剧本，不仅完全扭曲了春灿的人设，为了蹭竹芸的热度，甚至还往春灿和另一位女主的爱情线里添加了竹芸本人的恋爱经历，俗称，从竹芸身上取材。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当事人耳朵里，竹芸当场怒了，旗下艺人被人这样诋毁、蹭流量，星恒当然不会什么都不做。

天巍有债务问题，星恒私下找到几家债主，想联合他们阴死天巍。

结果就是两家公司彻底撕破脸，天巍版权也不卖了，还放话就算倒闭也要先把【春灿】拍出来。

“其实，就算没有星恒这个事，他们也不会卖版权的，三千万…是他们老板当时被人追债，实在拿不出钱才从你们这里骗。”

“竹芸那么大流量，粉丝多，黑粉也多，天巍怎么会放过这个免费的宣传噱头？你看吧，它这两天就要为电影造势了，到时候竹芸和春灿又要天天挂热搜。”

“说起来，这对你们来说不也是好事吗？他们乱改主角人设，风评肯定很差，到时候你们漫画公司也买几个热搜，舆论很容易就倒向你们，再趁势给原作和作者上点营销，钱和粉丝还不是滚滚来？”

“【春灿】这部电影，天巍是非拍不可了，你们现在想买回版权，不可能的。”

朋友的话击碎了令微心里最后一丝希望。

一个局外人尚且如此，更不用想许一诺听到这个消息会有多绝望。

电话接通时，令微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直到许一诺再三询问，她才将真相说了出来。

“所以，天巍最开始就没想过卖版权？”许一诺安静了很久，才小声问了一句。

事实总是让人难以接受。

“嗯。”令微叹了叹，“也怪我，当时就该发现的，跟电影的收入比，三千万实在算不了什么…”

许一诺彻底沉默下来。

良久，久到令微以为她把电话挂断了，她才再次开口。

“关于影视版权的改动范围，我记得合同上有写，不管是剧版还是影版，都只能在适度范围内对原作进行改编，他们这样乱改女主人设，我是不是可以告他们？如果官司打赢了，是不是——”

“打不赢的。”

令微的反驳来的太快，许一诺还没反应过来，听筒里便又响起一道既无奈、又满是怜悯的声音。

一句话，就将她推进万劫不复的沼泽深渊。

也让她想起来，她才是造成今天这一切的罪恶之源。

“糯糯，你忘了吗？那句话——是你在节目里亲口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