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佳节, 小学也放了假，没了那些调皮可爱的孩子，往日热闹的学校一片寂静, 连人影都见不到几个。

老校长没有亲人，常年住在宿舍，逢年过节，也只有他坚持留守校园。

洛繁星带着应小圆来到教学楼, 本以为会在这里见到这位亲切又可敬的老人, 谁知道, 平常总亮着灯的办公室这次连门都打不开。

教学楼找不到人, 就只能去宿舍找。

但结果依旧令人失望。

没办法，洛繁星只得给另一位相熟的老师打去电话。

这一问才知道, 原来老校长生了病, 最近几个月一直在住院, 很久都没有回来过。

生病、住院, 这么大的事, 怎么和老校长通电话的时候, 他提都没提过？

洛繁星抿紧唇，沉默了会才继续说话。

“他一个人住院，有人照顾吗？”

“学校的课排得满, 大家平时都要上课, 哪有时间两头跑？多亏了许老师, 这些天都是她在医院帮忙。”

许老师——

坪山只有一位许老师，那就是许一诺。

洛繁星呼吸一滞, 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洛老师, 你回学校了吗？怎么没有提前跟我们说呢？小周她们回家过节，学校里好像没有人了——对了, 忘了告诉你，校长在市人民医院，你和许老师是好朋友，要是过去的话，直接联系她就可以。”

联系许一诺？

想起上次离开坪山时的场景，洛繁星的心倏地便紧了紧，直至电话挂断，思绪仍处在恍惚中。

“洛老师，怎么了？校长病了吗？”

应小圆站在一旁，语气很是担忧。

洛繁星没有隐瞒，将自己刚刚听到的都说了出来。

这次来坪山，本意就是看望老校长，现在他病了，当然要去医院走一趟。

两人一番商议，决定立刻出发去市里。

临行之前，洛繁星想起就快过年，各家各户都要置办年货，担心瑞雪妈妈拿不出这笔钱，她又去了一趟瑞雪家里。

出乎意料，瑞雪竟然也在家。

坪山村地势偏僻，从市里坐车回来，中间兜兜转转要换好几趟车，不仅费时还费钱，元旦只有三天假，又接近春节，为了省钱，瑞雪一般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回家。

洛繁星有些意外，但更让她惊讶的，是对方家里的变化——

重新粉刷过的洁白的墙壁、客厅角落崭新的双人书桌、以及桌上配套组装的台式电脑和护眼台灯。

全都不是这个贫困的单亲家庭所能承受的起的支出。

书桌上，瑞雪的卷子和书本铺满桌面，电脑屏幕亮着，里面放着老师上课的视频，讲的是高中英语听力做题技巧。

瑞雪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唯一的弱势，就是英语听力，许是基础没有打好，每次考试，这部分总拿不到高分。

冲击名校，相隔一分，也可以甩开成百上千人。

想要提高，私下就得付出更多努力。

但是，以瑞雪的家庭情况，哪里买得起电脑呢？

洛繁星怔怔出神，脑海里却渐渐浮现出一张清瘦冰冷的脸。

许一诺的脸。

很快，这个猜测就被证实。

“……”

“是许老师一大早开车把小雪送回来的，她真是个好人，为了让小雪回家跟我们过节，特意多跑了一趟。”

“家里这些东西也都是她买的，她说有了电脑，小雪在家也可以上课，学习进度不会被同学拉开。”

“书桌和台灯，我叫她不要买，她又说年年明年也要上学，到时候小雪念了大学，书桌、台灯，年年还能接着用，我劝不住她……”

真的是许一诺。

洛繁星松了松唇，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困惑太多，已经不知该从何问起。

许一诺为什么突然给瑞雪家里买这么多东西？瑞雪的妈妈，宋姐，眼前这个一向教导女儿要自立自强的女人，又为什么会接受这些馈赠？

两个大人在谈话，瑞雪牵着丰年的小手从卧室走了出来。

姐妹俩身上各穿着一件全新的红色羽绒棉袄，看起来格外喜庆。

“小洛阿姨～”

许久没有见到洛繁星，丰年比瑞雪更加激动，刚见了人，不用妈妈提醒，就礼貌的喊了声‘阿姨’。

小孩子心思单纯，有了喜欢的东西，理所当然想跟亲近的人分享。

丰年松开姐姐的手，小跑着到洛繁星面前，仰着小脑袋笑眯眯的转了一圈。

“小许阿姨买的新衣服，有长颈鹿、小兔子、小绵羊、还有小熊猫。”

棉袄上印着很多动物图案，难得的，丰年竟然全都认了出来。

洛繁星心里一软，唇角微微扬了扬。

“年年真聪明。”

“小许阿姨带年年去动物园，年年还看到了小狮子～”

又是许一诺。

她什么时候又带了年年去动物园？

洛繁星静静听着，眼底闪过一丝不解。

“就是洛老师和宋小姐一起来的那次。”

宋姐的声音适时响起。

这么一说，洛繁星隐约有了印象，上回来坪山，正好是九月初，恰逢高中开学，许一诺带着丰年送瑞雪去上学，那天两人一直待在市里，直到晚上才回来。

原来，是去了动物园。

洛繁星恍然，心绪仍沉浸再这件事中，再回神时，瑞雪和丰年已经被宋姐送回了卧室。

“洛老师，不好意思，我想请你帮我看看这本书，是不是真的和许老师说的一样——”

小小的客厅，又只剩下两个人。

不知何时，宋姐手里多了一本薄薄的书。

书的封面是浅浅的粉色，画着两个可爱的美少女，旁边写着一个大大的‘浪’字，正是时下最受欢迎、最畅销的青少年漫画杂志《浪花》。

洛繁星不明所以，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把书接了过来。

“许老师跟我说，她的新漫画是因为小雪和年年才有了灵感，现在出了书，她想分一部分稿费给我们，我想请你看看，这个书是不是她说的那样，如果不是，我们怎么可以收她的钱呢？”

本就不是爱占便宜的人，平白无故接受了别人的东西，宋姐很是不好意思，说话的时候，连语气都是不安的。

“洛老师，你也知道，我没什么文化，也看不懂那些画，所以只能找你帮忙。”

洛繁星闻声垂眸，面上表情微不可见的变了变。

“我看看。”

其实，很久不看漫画了。

以至于翻开杂志的那一刻，心还是无法自控的乱了乱。

仿佛有某种感应，只一眼，就在目录列表的作者栏里找到了‘糯米’两个字。

雾中的炊烟/第一期——糯米.P12

炊烟。

美食漫吗？

按照页码指示，洛繁星将杂志翻到了第十二页。

和猜测的一样，这的确是一本美食漫画，主角是一个十六岁的乡下少女，为了赚钱养家，带着妹妹离开村里进城打工，之后又在误打误撞下被厨师学校收留，自此开启了从烹饪小白到顶级食神的成长之路。

漫画第一期，大致介绍了主角的家庭情况和生活背景。

不得不承认，里面的小女主实在是和瑞雪很相像。

同样的年岁，同样有妹妹，同样的家境贫寒，同样的坚强懂事。

在某些山与水的环境刻画中，甚至还能窥见一点坪山的影子。

看起来，许一诺并没有撒谎。

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在帮助瑞雪一家这件事上，两人的目标是一致的。

合上杂志，洛繁星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漫画主角确实很像瑞雪，宋姐，你可以放心，许老师没有骗你。”

作为漫画家，许一诺无疑是成功的。

就算只拿出新漫画稿费的十分之一，瑞雪的大学学费、年年的书本费、宋姐的医药费，未来几年全都不用愁了。

这一瞬，洛繁星也由衷的为这一家三口感到高兴。

瑞雪家待了近一个小时，等到医院，已经是中午十二点。

正好是吃午饭的时间，天突然下起了一阵小雨。

街上大部分行人没有带伞，不一会儿就被淋湿了衣服。

洛繁星站在医院门口，迟疑着要不要给许一诺打电话，半刻后忽然想起来，自己根本就没有对方的号码。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总之，心情莫名轻松了几分。

咨询过前台，还是问出了老校长的病房号。

是一间三人病房。

许一诺并不在房间。

老校长睡在靠窗的床位，正在跟隔壁两张床上的老人聊天。

也不是在谈什么，他笑着摆摆手，笑容里全是骄傲。

一时间，洛繁星几乎不忍心打扰。

直到有家属打开房门，她才跟着走了进去。

对老校长来说，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六年前结伴来学校支教的两位老师，隔了这么久，竟然一起来看望自己。

还有什么是比这更让人开心的吗？

得知应小圆现在在山蒙区当支教老师，他不由得多问了几句。

见状，洛繁星拿着杯子离开了房间，去了开水房给两人倒水。

自始至终，没有提过许一诺一句话。

只可惜，有时候，愈是想要逃避，就愈是逃避不得。

短短的一段路，两分钟不到，再回病房，屋里便多了一个女人。

宽松的黑色羽绒服，包裹着一道纤细消瘦的身体，女人背对着房门，并没有察觉有人在看自己，她半低着头，双手藏在袖子里，只露出一点洁白的手指在外，弯曲勾着指尖，轻轻将带来的保温饭盒放在床头桌上。

外面的雨还在下，或许是淋过了雨，她的衣服有些湿，额前的刘海被冷风吹过，凌乱的黏在一起，虽然狼狈，但她丝毫不在意，颊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

上次见面，还是夏末，这会儿已经是冬天了。

掌心的水杯，不断有热意传来。

洛繁星站在门口，刚走出一步，病床前的女人恰好转过头，往后望了一眼。

四目对视的瞬间，仿佛连时间也开始静止。

洛繁星完完全全看清了女人的脸，冰冷、苍白。

仍是记忆中的美丽模样。

唯独那双眼睛，有了一丝细微的不同。

惊意乍起，只维持了半秒不到，便再度恢复平静。

四个月的时间，许一诺变了，又好像没变。

她的身上，多了一点成熟女人的韵味。

许一诺聪明、漂亮、骄傲，像高不可攀的星星，永远光芒万丈。

没有人知道，星星的黑暗面，其实对应着孤僻、傲慢、以及盲目的自大。

成熟——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洛繁星也从未把这个词用在许一诺身上。

注视两秒，双方都收回了目光。

停滞的时间继续流动，一切恢复正常。

借着买饭的理由，洛繁星和许一诺一起离开了医院。

至于应小圆，则留在病房陪老校长说话。

要谈的事很多，真单独相处，却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先开口的，还是许一诺。

“洛老师。”

洛老师。

这个称呼，池锦西常叫，许一诺却很少叫。

此刻听见，竟感觉有些陌生。

洛繁星抬起头，迎面抚过一阵冷风，思绪清醒了些许。

许一诺的声音接着响起。

“其实，你不来，我也准备联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