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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地下迷宫里乱作一团。

群妖惶然, 四下奔逃,哀嚎尖啸的惨叫不绝于耳。

它们想不明白,事态怎么会变成这样。

莲仙娘娘是长安城中实力强横的大妖, 只要跟着它, 大可尽享荣华富贵, 偶尔还能分到几块美味的人族血肉。

这些日子里, 它们见多了自愿献上妻女的人家, 也听多了他们信誓旦旦向莲仙娘娘保证, 绝不会向官府泄露有关神宫的任何消息。

一切本应如此。

待莲仙娘娘炼化仙力, 一妖得道鸡犬升天, 它们身为娘娘的左膀右臂,也可以沾一沾飞升成仙的光。

但为何……今日居然来了两个镇厄司的人?!

沈流霜与柳如棠都用了十成的气力, 即便在毒酒生效的状态下,仍逼得妖物近身不得。

随时间流逝,毒酒效力减退,两人攻势愈发凶猛。

确切而言,是“凶残”。

傩戏唱词与请仙咒如同催命符,势头锐不可当。

在洞里巡逻的全是小妖,哪曾见过这种炼狱般的景象,刀也不拿了,架也不打了, 撒丫子就跑。

只有成群结队的蜘蛛不懂得恐惧, 一波接一波涌来。

昏暗甬道里, 一只蜘蛛精踽踽独行。

它的左臂被斩断,胳膊以下空空荡荡, 正汩汩淌出鲜血。

脸上的八只眼睛毁了六只,血糊满面, 只剩一上一下两颗瞳孔怒目圆睁。

正是负责给洞中女子送饭的那名蜘蛛精。

全完了。

手臂传来深入骨髓的剧痛,蜘蛛精咬牙切齿,眼中是烈火般的怒意。

它的左手被长刀斩断,妖丹也损毁大半,只能勉强苟延残喘。

那些女人……怎么能逃出来?

关押她们的山洞隐蔽至极,还有一扇千钧重的石门。石门设有阵法,里面的人不可能打开。

也就是说,有人帮了她们。

仅剩的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蜘蛛精露出一个满含杀意的嗤笑。

迷宫里的每一条岔道都藏了陷阱,那群女人在逃跑时,一个也没踩到。

能为她们打开石门、提供出逃路线的,只有莲仙神宫中的妖。

回想起这几日的一幕幕,关于谁是那个叛徒,它已有了答案。

镜女。

早在它企图教训其中几个不听话的女人,却被镜女拦下时,它就应该察觉猫腻。

牙齿磨得咯咯作响,蜘蛛精加快脚步,四处寻找她的身影。

那混账。

因为她,莲仙娘娘的大计毁于一旦,神宫里的妖物死伤惨重,元气大伤。

也因为她……它妖丹受创,成了个半死不活的废物。

目光逡巡不定,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镜女是中年妇人的模样,身穿一件粗褐布衣,畏畏缩缩缓步前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嗅到浓烈的血腥味,她猛然抬头。

还没看清来人的相貌,便被狠狠掐住喉咙。

“是你。”

蜘蛛精疼得发抖,目眦欲裂:“是你放了她们。”

它的脸因鲜血狰狞不堪,杀意迸发,令人胆寒。

镜女一个哆嗦,嘴唇轻颤:“你……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了。”

蜘蛛精哑声:“别人不知道,我和你送过这么多次饭,还能看不出来?你分明对她们有恻隐之心。”

真是可笑。

一只在莲仙娘娘手底下效力的妖,居然要协助祭品们逃跑。

她图什么?

掐在脖子上的右手缓缓收紧,强烈的窒息感伴随疼痛,让她无法呼吸。

蜘蛛精只是怀疑,拿不出证据。这种时候,她绝不能承认。

眼角溢出生理性泪水,镜女喉音沙哑:“不是我。我为何要帮她们?你若伤我……”

重重咳嗽几声,体内气息所剩无几,她勉力呼吸:“你若伤我,莲仙娘娘不会饶你。”

这是她的筹码。

比起普通小妖,镜女的能力深得莲仙重用。

莲仙放出去的风声,是让献上的女子成为灵女,侍奉仙家左右。

真正的姑娘们早被吃进它的腹中,为了让信徒们对成仙一事信以为真,需由镜女化作失踪女子的模样,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是计划里至关重要的一环。

蜘蛛精却只是笑笑:“莲仙娘娘?”

去他的莲仙娘娘。

今日镇厄司插手此事,莲仙自身难保,它们这些小妖怪,难道还有活路可言?

无论如何都是一死,就算镜女不是叛徒,他也要拉个垫背的。

蜘蛛精右手用力。

镜女打不过它。

这是个十分孱弱的女妖,听说因为太弱,曾被人族贩子关在铁笼里展览。某日莲仙娘娘路过,见她能力有趣,将她买下。

自那以后,她时时跟在莲仙娘娘身边,却执意不愿吃人肉喝人血,修为进益极慢。

一个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怪胎。

泛滥的慈悲心,是懦弱和无能的表现。

“你说你,到底为了什么?”

指腹深深陷入皮肤,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

暴虐更甚,蜘蛛精压不住怒意:“莲仙娘娘待你不好吗?你放走那些女人,她们可会记挂你?害得老子变成这副模样……贱人!”

身前的女妖一点点没了气息,一片死寂里,他听见骨骼摩擦的咔擦轻响。

……不对。

隐隐约约,还有一阵突如其来的风。

不等蜘蛛精最后一字落下,身侧刀风陡至。

它断了半条胳膊,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候,仓惶避开,右臂被刺出一个血淋淋的口。

是谁?

蜘蛛精被疼得龇牙,恶狠狠抬头,见到三道似曾相识的人影。

“赶、赶上了!”

冯露脸色煞白,快步奔向镜女身侧,为她检查颈上伤势:“你怎么样?”

万幸,还活着。

“哦豁。”

赵流翠手拿一把长剑,似笑非笑挑起眉:“这是给我们送饭的蜘蛛精吧?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没记错的话,你是不是踹过好几个姑娘?”

程梦没说话,手里握着把长刀,刀锋尚在滴血。

蜘蛛精的血。

有沈流霜和柳如棠在,这地方的妖魔邪祟如鸟兽散,再顾不得什么莲仙,拼了命地四处逃窜。

冯露在不久前的乱战中认出了这只蜘蛛精,发现它没像别的小妖那样往外逃跑,而是顶着一身血渍,走向深处。

她立马意识到不对劲——

在那个方向的,只有镜女。

洞中女子都受了镜女的恩惠,不能将她置之不理。

绝大多数人要抵御蜘蛛、破解两仪八卦阵,短暂商量后,由她们三人原路折返,寻找镜女和蜘蛛精的踪迹。

果不其然,刚好撞见这幅景象。

左臂断开,右手被刺破一个巨大的血窟窿,蜘蛛精面容扭曲,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嚎。

雪白蛛丝从他口中吐出,被赵流翠眼疾手快挥剑斩断。

另一边,程梦刀柄一转,欺身向前,但见劲气激荡,寒光直入蜘蛛精咽喉。

尸身倒地,鲜血喷涌,程梦轻啧一声,迅速退开。

“程梦姐。”

赵流翠看得满目崇拜,一双黑眼睛亮晶晶:“好厉害!”

“从小打铁,闲来无事,学过几招刀法。”

衣袖染血,程梦颇为嫌弃地撩起,露出小臂上结实有力的肌肉:“她怎么样了?”

是在问镜女。

冯露正给她顺气:“问题不大,已经清醒了。”

因窒息生出的红潮尚未褪去,镜女茫然抬头,嘴唇蠕动,没发出声音。

她们为何要回来?

“我们瞧见这坏家伙阴沉沉往回走,猜它可能怀疑到了你头上。”

赵流翠心直口快,说到一半,话锋一转:“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总叫你镜妖,也不好。”

倚靠墙角的女妖沉默须臾,轻轻摇头:“我没有名字。”

镜妖诞生于天地之间,无父无母,没人给她起名字。

“你还要继续留在莲仙身边吗?”

冯露双眼明亮:“跟我们离开这里吧?在我们中间,居然有镇厄司的人!她们很强,一定能把我们带出去。”

之前沈流霜和柳如棠没暴露身份,凭借一群不通术法的普通人,逃亡九死一生。

倘若镜妖与她们同行,等身份暴露,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不同了。

镇厄司的势头锐不可当,听沈流霜说,他们还有其他队友潜伏于此,不久就能汇合。

说不定,今夜真能掀翻蜘蛛精的老巢。

镜妖跟在她们身边,才最安全。

镜妖打了个寒颤:“镇厄司?”

“你救了我们所有人,镇厄司赏罚分明,不会为难你。”

赵流翠挠头:“……应该。”

她说完斜过视线,食指贴上嘴唇,做出个噤声的手势。

当所有人安静下来,四面八方的甬道里,细弱声响被数倍放大,清晰可辨。

很低,像晚秋的夜风吹过落叶,窸窸窣窣。

循声望去,在幽幽颠动的烛光里,甬道深处,亮起两点火星。

不是火星。

随它越靠越近,两点猩红的后方,现出小山般魁梧的形体——

“快、快跑!”

赵流翠倒吸一口冷气:“是蜘蛛!”

*

看见一只蜘蛛,在它身后,往往跟着更多。

当三人一妖穿过第一条岔路,已有十几道影子紧随其后。

“你对付不了这些蜘蛛吗?”

程梦斩断一只蜘蛛的头颅,看向镜妖:“这里的妖怪,不都很厉害?”

镜女吃力掐了个诀,白芒乍现,击退两道黑影:“我不修邪术,是、是最弱的。”

“跟其他人汇合就好了。”

冯露负责侦查周围的动静:“流翠,当心左边!”

赵流翠把心一横,挥剑一顿乱砍,蜘蛛的惨叫声接连不绝。

就当在杀鸡!

镜女跌跌撞撞跟在她们身侧,神色懵懂,望向自己左手。

在蜘蛛现身的刹那,冯露下意识握住她手腕,牵着她一同逃跑。

为什么?

她想不通。

她们有了镇厄司的庇护,能平平安安逃离囚笼。

为何要冒着这样大的风险,返身回来救她?

她明明不算什么。

手腕上传来柔和的触感,温温热热。

镜女很少与人接触。

她儿时被人贩子捕获,囚禁在笼中供人取乐。无数人来了又走,想透过她,看一看自己心中所思所念的人。

后来被莲仙买走,生活在吃人的妖窝里,她唯一与人世的牵连,是化作各式各样的女人,与她们家人相见。

像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幽魂。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乎——她。

不再以任何旁人的身份,她们想要救下的,是她本身。

这让镜女心生迷茫。

越来越多的蜘蛛察觉她们的踪迹,妖气大盛,举步维艰。

其中一只腾跃而起,在扑上赵流翠后脊之前,被镜女掐诀击碎颅顶。

“嘶——”

赵流翠一个激灵,心有余悸,扭头睁大双眼:“你还不赖嘛。”

镜女颔首未答,指尖轻捻,白光闪过,打落几只洞顶的黑蛛。

“很好很好。”

程梦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咧嘴笑笑:“确实不赖。”

她说罢一顿,眉梢飞扬:“快看,她们在那里!”

镜女抬眼,首先觑见一张横亘在洞穴中央的巨网。

巨网森白,由蛛丝编织而成,下方的地面上,黑色纹路逶迤连绵,形成八卦阵中“阴”的一面。

两仪八卦阵。

阵前是十几个女人,以沈流霜与柳如棠为首,三三两两负责不同的方位,一边对抗气势汹汹的蜘蛛,一边熄灭作为阵眼的莲灯。

“回来了?”

宋招娣满身汗水,浑不在意抹了抹鼻尖:“受伤了吗?镜妖姑娘没事吧?”

赵流翠挺直腰板,笑得大大咧咧:“安全护送。”

程梦挑眉,从怀里掏出冯露相赠的药瓶,精准无误扔进宋招娣怀里:

“不如把你自己右手上的伤口擦一擦,看上去怪疼的。”

说完气喘吁吁握紧长刀,砍上一只扑近的蜘蛛。

很奇怪。

镜妖定定站立,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的脸。

她记得在场每个女人的长相,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

置身于山洞中时,她们的面貌好似一朵朵枯萎的花,颓败枯朽,眼底唯有愤怒与绝望。

当下分明是惊险万分的绝境,在一簇簇绽开的血光里,她们却如同被催发萌芽,迸出令人惊愕的生命力。

像暴雨之后,傲然生长的松。

“下一盏灯——”

柳如棠喉音清冽:“坤位,顺位第六!”

紧随其后,是道脆生生的女音:“好嘞!”

一波蛛潮被解决,很快袭来下一波。

冯露笨拙挥动一把从小妖身上捡来的细剑,刺穿从镜女背后突袭的蜘蛛:“还好吗?”

除了被蜘蛛精掐过的脖子隐隐作痛,她一切都好。

镜女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

冯露:“嗯?”

“为什么要冒着性命之忧,回来救我?”

镜女迟疑道:“我与你们并不相熟。”

“因为你救过我们啊。”

冯露答得不假思索,忽然想到什么,好奇反问:“你呢?你为什么要跟着莲仙?你不修邪术也不害人,和这里的其它妖怪都不同……是被威胁了吗?”

威胁当然有过。

最初被莲仙买下时,她不愿听从指令,反抗过,也求饶过。

一个孱弱的小妖,怎能敌过修炼百年的蜘蛛精,在那段遥远的记忆里,充斥惨叫与苦痛,宛如炼狱。

她一天天被磨平棱角,学会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对莲仙不敢生出半点顽抗,心甘情愿为它卖命。

镜女这次沉默很久,没有回应。

抵御蜘蛛的间隙,冯露看她一眼。

方才镜女问她,为何要不顾一切回去搭救,在她心底,其实还有个晦涩的、未曾言明的缘由。

正如在洞穴中所说那样,她儿时曾被拐进乞丐窝。

那时年纪太小,调皮捣蛋,对爹娘的劝诫置若罔闻,整日在城中瞎折腾。

于是,某天离家抓蛐蛐时后脑一痛,再醒来,已被扔进一间破败的小屋。

冯露至今记得屋子里的景象。

昏暗逼仄,灰尘遍地。

好几个和她一样大的孩子蜷缩在角落,有的瞎了一只眼睛,有的断了半条小腿,就那样静静看着她,脸上是脏污的泪痕。

除了他们,还有一个十四五岁、同样被新抓来的姐姐。

冯露哭得抽抽噎噎,姐姐守在身侧温声安慰,等她哭累了,便抬起右手,为她拭去眼尾清泪。

两天后,趁着人贩子们饮酒,姐姐带她和另外几个孩子逃离小屋。

饮酒作乐的男人们很快发觉不对劲,骂骂咧咧追赶在身后。

逃到一条岔路时,姐姐将他们带进一片树丛,让他们藏好别出声。

冯露眼睁睁看着她一人跑进岔路,引开所有追兵。

她们再没见过。

在今天,一切都像当年的重演。

同样是误入囚笼,同样是被她人所救,当初的冯露没能救下那个姐姐,至少今天,她想护住镜妖。

“你别难过。”

察觉镜妖的低落情绪,冯露深呼吸,把胡思乱想抛在脑后:“等今日我们逃出去,莲仙伏诛,你……你会更好。”

镜女:“更好?”

冯露被噎了一下。

她不擅长安慰人,倏忽想起当年:“我之前遇见过一个姐姐,她告诉我,天地这么大,总有容身之处。你是妖也没关系,比起在莲仙身边唯命是从,倒不如自己去人间闯荡。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愿如孤鸿不就群——”

她话音未落,一只蜘蛛飞身袭来。

冯露被吓得抖了抖,挥剑刺进它肚子。

身后的镜女安静了一瞬。

当冯露回头,恰好她也侧目。

“愿如孤鸿不就群……”

镜女定定看她,嗓音太低,好似呢喃:“好去到人间。”

她没理由知道这句话。

除了当时的两人,不会有谁知道这句话。

手中长剑一颤,冯露愕然抬眸。

从乞丐窝逃跑的那晚,是个明月夜。

追兵在后,姐姐将他们藏进树丛,压低声音:“在这儿藏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知道吗?”

冯露尚且年幼,却已能猜出她的打算,哭着拽住她袖口。

“我去吧。”

冯露说:“我……我没什么用,也没人喜欢我。”

这是实话。

她性子粗枝大叶,平日里不学无术,不喜欢四书五经,也不爱琴棋书画,不止爹娘为她头疼不已,连街坊邻居也不让家里小孩和她有太多往来。

如果非要有人引开人贩子,冯露宁愿那人是她。

姐姐立于月光下,静默看她几息,旋即撕下衣袖,咬破手指,用血写下一行小字。

把布条塞进冯露怀里,她转身离去。

那夜月白风清,树影如水。

男人们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寻着岔路一闪而过的人影,没在他们藏身的树丛前多做停留。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冯露咬紧牙关不哭出声音,借着月色,看清那行字迹。

【天地阔远,身似蜉蝣。愿如孤鸿不就群,好去到人间。】

天地辽阔,人人身如蜉蝣。

与其为了取悦旁人而活,不若化作一影随心所欲的孤鸿,独自去真正的人间看看。

莲仙迷宫中,莲花灯烛噼啪作响。

两双眼睛彼此对视的瞬间,两段记忆交织重叠。

想来的确如此。

镜妖的相貌变化莫测,即便多年前与她见过,再相逢,也不可能认出那张面目全非的脸。

原来过去和今日,始终是一个人,始终是她。

冯露张了张口,说不出话。太多情绪充盈心间,如狂风骤雨,迫切需要降下。

剧烈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在她的注视下,镜妖的脸庞骤然变化。

起初是一张中年女人的脸,苍白消瘦,小眼睛,窄鼻头。

冯露认出这是娘亲。

当她被几个男孩欺负得默默啜泣时,娘亲小心翼翼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安抚:

“那群小兔崽子,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们。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家囡囡聪明又懂事,比他们好得多。”

紧接着,变成一张年轻女人的脸,浓眉黑而密,带有飒爽英气。

这是和冯露一起被抓进莲仙山洞,因出逃失败,被群妖杀害的王玉珠。

临别前的最后一眼,王玉珠紧紧将她抱住,止不住喉间哽咽,一遍遍呢喃低语:“露露,我不怕,我不怕。”

再转眼,又成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柳眉星目。

冯露记得她,年纪轻轻便嫁了人的表姐。

订婚前,表姐牵着她的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露露,我同那人面都没怎么见过,为何就要嫁了?”

冯露给不出理由。

镜妖映照心中之镜,可幻化出旁人所思所想。

感受到妖力的紊乱,镜女蹙眉抬手,抚上面颊。

数年前,她以一张少女的面孔被拐入乞丐窝,救下几个孩子后,被卖给莲仙。

为取悦莲仙,取悦信徒,她变成一个又一个各不相同的女人。

对爹娘百依百顺的女儿,对弟弟妹妹千般呵护的姐姐,对夫家勤勤恳恳的妻子。

她被揉圆了,捏扁了,如同一团被肆意拨弄的泥——

久而久之,连自己本真的模样都快忘记。

她究竟是谁?

镜女自己也不知道。

被冯露目不转睛地凝视,镜女的面容变幻不止。

她成为曾给过冯露一个白面馒头的女人、被打肿半边脸的妇人、书院里亭亭而立的女夫子、镇厄司中手持长刀的沈流霜。

渐渐地,血肉凝固,停留在一张脸上。

一张许久未见的、近乎陌生的脸,苍白消瘦,平平无奇——

眼眶蓦地发烫,镜女想,像是做梦一样。

那是她自己的脸。

此时此刻,今时今日。

冯露所思所想之人,是她。

遽然一阵狂风刮过,石壁之上,莲花灯盏剧烈闪烁。

两仪八卦阵轰然溃散,蛛网湮灭成齑粉。

就像黑暗尽头被劈开一条光明前路,从大阵另一边,涌来浩浩荡荡的光与风。

不知是谁带着哭腔低呼:“破阵了……我们得救了!”

光影聚散,阴阳相融,尘埃落定。

一道人影从剑光中走出,翠色裙摆荡漾如波。

微风扬起她颊边一缕乱发,又被随手别向耳后。

施黛站在江白砚身边,欢欢喜喜展颜一笑,睫羽轻颤时,一点光晕落下:“找到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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