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灾祸, 凡俗百姓遭殃最多。
这间远郊的宅邸得了夜游神相助,越州更多地方,却是满目狼藉。
哪怕是往日最繁华的街道, 如今也人迹罕至, 门扉破败, 窗棂残损, 随处可见木屑飞舞、邪气攒动。
昨夜下了雨, 地面积起深深浅浅的水洼, 透过浑浊泥泞, 似有某物潜游经过, 激起涟漪。
涟漪转瞬即逝,凝出一道蛇影。
巨蟒由邪气汇聚而成, 形体模糊不清,所行之处腥风呼啸,恶臭扑鼻。
长尾扫过,引两座房屋轰然倾塌,露出藏匿其中的男女老少。
年幼的孩童被家人护在怀中,仰面对上巨蛇的獠牙,恐惧到极点,连哭喊都做不到。
蛇影靠近前,清朗男音随风响起——
“飞流直下三千尺, 去!”
话音方落, 一片水幕凌空荡开, 裹挟万顷之力,宛如巨斧兜头落下, 斩断巨蟒七寸!
蛇影化作黑烟消散,身穿蓝衣的年轻人从房檐跃下, 高高束起的马尾随风摇摆,侧目望来,眼底含光。
“没事吧?”
聂斩迈近几步,随手掐灭半空飘浮的邪气,目光一扫,眉心微蹙。
方才蛇尾扫来,捣毁了大面墙壁。砖石落下,砸伤好几人的腿脚。
所幸伤势不严重。
“上来。”
另一名青年上前,拍拍自己肩头:“我背你们。”
莫含青跟在两人身边,抱起鲜血淋漓的孩童,轻声安慰:“没事了。”
越州地广,镇厄司没法面面兼顾,他们这些民间武者,自发加入了诛杀邪祟的行列。
跟她和聂斩同行的青年,是个游走八方的山野剑客,名为韩纵。
今天妖邪出世,三人一拍即合,一路斩妖伏魔,救下不少百姓。
当初百里府一案后,越州曾有万民请愿,恳求镇厄司放他们一条生路。
这个恩情,莫含青没忘。
“镇厄司安排了避难地,诸位随我们来。”
聂斩背起一个受伤的老人,迈步前行,朝莫含青挑一下眉:“怎么样,你之前说想看‘飞流直下三千尺’,不赖吧?”
“勉勉强强。”
嘴角勾出一抹浅笑,莫含青佯装思忖:“现在是小溪……我等你的大江大河。”
聂斩哼笑一声,眼尾飞扬:“待会儿给你看‘野火烧不尽’。”
三人将百姓们带入一座大宅,看牌匾,写有“阎府”二字。
江南多富商,大敌当前,商贾们与镇厄司合作,自愿敞开家门收留流民,不仅提供庇护,还给予药物和饭食。
阎家身为越州赫赫有名的豪族,院中已容有上百人。
几名镇厄司的术士守在门前,谢允之和众多游侠也在其中,协助除妖。
“快进去吧。”
见他们平安,谢允之扫视几眼,放下心来:“府里来了新的药和大夫。”
莫含青扔去一块干净手帕:“把脸上的血擦一擦——妖物不太安分,你当心些。”
聂斩向谢允之乖乖颔首,转头对身后的人们道:“没受伤的在院中歇息,受了伤的,继续跟着我们。”
进入宅邸,气氛比外面缓和许多。
有镇厄司驻守,百姓们虽心怀不安,但总算有了盼头,不至于如同水中浮萍,任由妖邪磋磨。
一路往里,来到正堂。
堂中或躺或坐,有二十多人,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
几位大夫穿梭其间,细细看去,居然还有五六个活蹦乱跳的黑影小人,帮忙端水送药。
“嚯。”
连聂斩也是一愣:“这是……皮影?”
“嗯。”
秦酒酒懒洋洋立在墙角,半边身子隐于黑暗,声线幽幽:“很好用。”
“确实好用。”
拭去额头汗珠,阎清欢笑道:“不管下刀还是缝线,它们从不手抖。”
他刚刚包扎好一个断了腿的青年,望见聂斩身后伤痕累累的几人,温声道:“到空处坐下吧,我来看看你们的伤。”
他一边说,一边从桌上拿起几颗饴糖,送给莫含青怀里的小孩:“要尝尝吗?别怕,等敷好药,就不疼了。”
“若是饿了,这儿有糕点和米粥。”
身着锦衣的妇人提来两个食盒,打开盒盖,俨然是新鲜的热粥:“吃食管够。”
“夫人说得是。”
她身侧的男人温和笑笑,看向阎清欢:“可有要我们帮忙的事?”
“不必。”
阎清欢笑道:“爹、娘,你们去院中歇息就好。”
他招呼着新来的人们逐一落座,不经意抬头,喜上眉梢:“这位是……韩纵少侠?你怎么来了越州?”
自画中仙一案后,阎清欢没再见过韩纵。
听说他和江白砚约了一场对决,结果如何,江白砚没说。
韩纵怀抱双剑,依旧是副冷淡模样:“阎公子。”
他停顿须臾,眼底火光明灭:“听闻江南侠士众多,我特来请教。”
他向来自视甚高,直到与江白砚交手。
——五招之内,那人的断水剑直指他咽喉,一场对决干净利落地结束,两人连发丝都不曾乱过。
韩纵恍惚三日,痛定思痛,决定来江南磨砺一番。
时间紧迫,聂斩、莫含青与韩纵没留太久,很快离开阎府,去搜救更多人。
阎清欢擦干掌心冷汗,安置伤患、止血疗伤,事事亲力亲为,有条不紊。
十年前灾变发生,他尚是个不谙世事的幼童,今日旧景重现,举止难免青涩。
好在没出纰漏。
把新一批的伤者包扎完毕,阎清欢递给每人几颗丹丸:“服下这个,可以祛除邪气。”
“多谢大夫。”
衣衫褴褛的老人颤巍巍接下,双目含泪:“这药贵重,我们无以为报……”
“不贵不贵。”
阎清欢展眉笑道:“是我自己炼制的丹药,用的是山间草药,安心吃吧。”
他爹探头:“这孩子自己调的方子,用了半年才制出来。哎哟,那段时日,可把他愁得……”
他说话像孔雀开屏,大有与有荣焉的架势。
嫌弃丢人,阎清欢他娘塞来一块堵嘴的桃花糕,安静几息,也忍不住道:“我们都尝过,挺有用。”
阎清欢哭笑不得,听见门外一声尖啸,顺势望去。
又有只邪物企图入府,被镇厄司诛灭。
眉间掠起愁色,阎清欢眨眼,摒弃多余杂念,走向下一位伤患。
他心知肚明,粮食和药材总有耗尽的一天,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不知玄牝之门那边,究竟如何了。
*
青州边界,玄牝之门。
上古邪祟复苏,无数妖邪涌入洞穴,无一例外当场殒命。
阵术、符术、秘术、刀法、乐法……
诸多大能置身洞中,围作剿杀之势,任何活物入内不得。
困住上古邪祟的阵法,名为“立狱”。
立狱阵的阵眼,是玄牝之门。
白轻垂首,凝视震颤的阵眼。
他们已经收到孟轲传来的信报,知晓了容器一事。
她心中困惑消去大半,独独剩下一个疑问。
为何是江白砚?
江白砚自幼孤苦,常年耽于杀戮,虽说如此……
可若非玄同散人屠灭了江府满门,他哪会与邪修产生交集,以杀伐为生?
大昭有千千万万人,上古邪祟为什么偏偏选中江白砚?
玄同散人双眼猩红,似是失了神智,又像极度兴奋,长时间一言不发,问不出个所以然。
白轻抿唇,注视玄牝之门上的两道裂痕。
说是“门”,其实这个阵眼更像一面巨大的镜子,镜中混沌冥茫,是由邪气创造的小天地。
自从娘亲在大战中牺牲,白轻每年来此祭拜,对它再熟悉不过。
忽地,她听见“咔擦”轻响。
裂痕漫延,更多更密,她试图修复,奈何杯水车薪。
在场不止她一个阵师,所有人尽是面色沉凝。
立狱阵所需灵气巨大,他们只有一次重新设阵的机会——
在江白砚挣脱心魔境、斩杀体内邪祟的那一刻。
“能行吗?”
白袍男人沉声:“邪祟最懂人性之恶,由它设下的心魔……”
他话到一半戛然而止,皱眉不语。
“等消息吧。”
施敬承道:“那孩子……心性极强。”
在血与痛里长大的人,怎会是软弱怯懦之辈。
握刀在手,施敬承面色一凛。
只听数道脆响噼啪炸开,玄牝之门裂痕愈多,邪气破门,扑面而至!
熟悉的压迫感卷土重来,有人骇然惊呼:“邪祟……破阵了!”
邪气杀意腾腾,犹如浪潮侵身,欲将众人一并吞没。
施敬承挥刀斩碎黑雾,听白轻道:“不对……”
白轻凝神:“除了立狱阵……为何还有一道阵法?”
邪气凝作数条长须,以排山倒海的巨力挥上前来,施敬承拔刀斩断:“什么?”
邪气太浓,饶是他,也被压得耳畔嗡响、喉间腥甜。
“邪祟没完全出来。”
另一名阵师疾声道:“立狱阵里,有别的术法缚住了它。”
但这不对。
要想困住上古邪祟,必须启用当世最强的阵法。
立狱阵由四十九名最强的阵师齐力设下,有什么术法胜得过它?
众人惊疑不定,遽然间,视野暗下。
玄牝之门仍然伫立身前,他们所处的空间,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洞穴消散无踪,施敬承抬眼,已身处一片混沌中。
四下幽光明灭,好似一幅被墨渍打湿的画卷,处处弥漫雾气。
他面色如常,唯有双目沉沉。
邪祟被困在阵里出不来,于是反其道而行之,把他们拉入了玄牝之门内。
这里,是邪境与现实的交界。
“快。”
施敬承道:“从玄牝之门出去。”
这地方充斥邪气,不宜久留。
他堪堪说罢,脚下大地疯狂翻涌,化作一张生有獠牙的巨口,蓦地合拢!
渡厄刀横斜刺出,刀光如电,一击穿透邪雾。
不等他下一步动作,又有吞天噬地的邪潮四面涌来,叫人喘息不得。
白轻警惕屏息:“这里……”
她迟疑环顾四周:“我感受得出灵气,是除我们之外的气息。”
邪祟的老巢,怎会有灵气存在?
玄牝之门整整封印了十年,如果有别的生灵留在这里……岂不是忍受了十年邪气的侵蚀?
白轻没功夫细想。
邪气无尽,她不得有半刻分神,牵引灵线铺开,荡起莹白亮色。
整片小天地,都在与他们为敌。
冷风袭面,在她颊边割出道道血痕。
黑暗漫无边际,毫无征兆地,白轻瞥见一抹清光。
是灵气。
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人的灵气。
地面大震,如有怒涛逼近。
她侧目望去,骤然愣住——
白轻见到一把剑。
剑气破空,如白虹贯日,一瞬惊鸿。
持剑之人踏空行来,白衣翻飞,似刺破黑暗的刀锋。
在那人身后,竟是数以千计的影子,有男有女,似曾相识。
破天荒地,施敬承长刀一顿。
“敬承?”
与他视线交汇,为首的青年朗然笑开,眉目清隽,恰如旧年:“你为何来了?”
白轻认出他。
十年前,曾立下赫赫战功,却最终背负叛逃之名的剑客——
江无亦。
随他手起剑落,其他人影纷纷有了动作。
短短一刹,白轻听见藏地摄魂鼓的闷响,窥见苗疆的银月弯刀,也见到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来自四海五湖、南北西东。
恍然心下一动,她抬目眺望,穿过茫茫人海,捕捉到熟悉的红。
红袍女子凤目狭长,指尖勾连条条灵线,照亮琥珀色双瞳。
两相对望,女人扬唇一笑。
心口轰响,白轻低声:“娘……?”
于是她终于明悟,除却立狱阵外,缚住邪祟的是什么。
当年阵亡的将士们,从未转世投生。
纵使身死道消,人魂不灭。
十年来,数千亡魂长留此地,以身为阵,以魂为牢,以己身灵气,镇压了极恶的邪物。
他们殒命于此,甘愿化作最后一道屏障,托举起大昭千万人的生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