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水剑清光如月, 照出一派澄明。
廊下的阴影里,沈流霜目色沉沉,柳如棠单手掩唇。
阎清欢从拐角探出半个脑袋, 看清大堂里的情形, 两眼骨碌碌一转。
被缭乱的剑气所吸引, 阎清欢盯了好一阵, 才松鼠般缩回身子。
江白砚坐在正对楼梯的位置, 抬眼之际, 瞥见廊道中的人影。
依然是单手支颐的动作, 他怡然自若, 无声笑笑。
一副心安理得的坦率姿态,叫人挑不出毛病。
“唉呀黛黛和江公子在邪潮里折腾这么久, 肯定累了,是该坐下来休息会儿。”
柳如棠说话像倒豆,语速飞快:“那是断水吧?不错,很有活力。”
沈流霜缓缓转头看她。
她怎么觉得,队友之中,出了一个叛徒?
拐角后的阎清欢探一探头,满目憧憬:“断水也可以这么乖吗?他们在鉴剑?”
印象里,这把剑削铁如泥,总是沾满血的。
在江南遇到过多不胜数的名剑, 见此情形, 阎清欢仍想去摸一摸。
断水太强, 也太漂亮了。
沈流霜:……
原来叛徒是两个。
不对,阎清欢只是找不到重点的迟钝脑袋瓜而已。
他们在原地怔忪片刻, 桌边的江白砚笑意清疏,竟是先开了口:“二楼查完了?”
二楼的人下来了?
施黛听懂他的意思, 侧过头去,朝三人挥手一笑:“我们这边完工了。”
气氛瞬间松弛,她指了指桌上的雪色长剑:“快看,断水。”
沈流霜知道那是断水。
她想不明白的,是江白砚的心思。
对于剑客而言,手中剑是最为重要的依傍,轻易不予人,也不可能让人随意触碰。
以江白砚的实力和性情,恐怕到了视剑如命的地步——
他就这样,让施黛摸他的断水剑?
很不寻常。
沈流霜心中警铃大作。
“我们找到了韩纵的日记。”
柳如棠坐上木椅:“是个还算有意思的人,只不过和案子没关系。”
她本想再开口,隐约感应到周遭灵气的翕动:“画境在变化。”
柳如棠低声:“快结束了。”
君来客栈外,阴风如野兽咆哮,窗边暗影狰狞。
猝然间,一声尖锐惨叫刺破夜色,火光飞掠,照亮窗牖。
山林响起窸窸窣窣的杂音,众多妖邪四散而逃,紧随其后,是一道沉稳有力的男声:
“你们去左侧包抄。”
在人心惶惶的当下,无疑是一颗定心丸。
“有火光……”
大堂里炸开锅:“是镇厄司的人!我们有救了!救命!”
人们如遇大赦,喜极而泣。
宛如电影情节落幕,施黛所见之处,万事万物化作朦胧墨烟,长廊消融,人影散作一滩水色。
耳边嗡地一响,她再回神,眼前换了景象。
夕阳西下,红霞漫天,光晕淌进客栈,映出残损不堪的桌椅与门窗。
住客们消散无踪,站在她身前的,是一袭轻柔长裙。
施黛抬头,对上虞知画的眼睛。
“……啊。”
阎清欢猛然回神,看看自己手掌:“回来了?”
好神奇,真真假假,像做梦一样。
“回来了。”
虞知画温声笑道:“几位可有不适?”
施黛摇头:“没事。”
除了刚出画境时略感眩晕,她没觉得哪里不舒服。
说话时,施黛垂下眼,望向桌上摆放的画卷。
长卷原本泛有雾蒙蒙的灵气,被他们在幻境走上一遭,变得泯然如常物。
“我们探查一遍,基本锁定凶手了。”
柳如棠道:“君来客栈的厨娘,锦娘嫌疑最大。在她的卧房里,我们找到与邪术相关的物件——她是个邪修。”
白九娘子憋了太久,尾巴一晃,由项链重回蛇形:“没错,简直了!”
一个残害过人命的邪修,在案发后离奇失踪。
怎么看,她都是板上钉钉的凶手。
“还真是她啊。”
宋凝烟坐在僵尸怀里,轻哼一声:“最初定下的犯人就是锦娘……要找到她,又得费一番功夫。”
陈澈目光扫过柳如棠:“你们可有受伤?”
“小伤。”
柳如棠挑眉:“一群普通邪祟,难得了我们几个?”
靠在墙角的苗疆少年适时插嘴:“如棠,陈澈这是在关心你。”
沈流霜:“嘿。”
苗疆少年:“嘿嘿。”
宋凝烟:“嘿嘿嘿。”
柳如棠嘴角一抽,罕见噤了声。
白九娘子用尾巴摸摸她耳朵。
“总而言之,尽快找到锦娘吧。”
沈流霜道:“若她修成心因法,日后定会继续残杀平民百姓,祸害无穷。”
宋凝烟打个哈欠:“包在我们身上。”
之后的半个时辰里,沈流霜逐一叙述了画境中的来龙去脉。
她说得一气呵成,末了礼貌笑笑,对虞知画道:“多谢虞姑娘。若非虞姑娘相助,我们发现不了锦娘的邪修身份。”
当天晚上,等镇厄司赶到客栈,锦娘房间连人带物消失一空,没留痕迹。
虞知画虚弱摇头:“是我应当答谢诸位仙师。我与家人突逢此难,卫霄又……他伤成那般模样,我比谁都更想找出凶手。”
入画消耗她的大部分灵气,虞知画薄唇惨白:“既然已查明真相,我能否先行回医馆?卫霄的伤,不知如何了。”
追捕凶手,是【踏莎行】的任务。
施黛作为外援,这会儿没别的事,望向自己几个队友:“我们也到医馆瞧瞧吧?毕竟是亲手办过的案子,去看看客人们怎么样了。”
镇厄司医馆里的大夫技艺精湛,阎清欢经常进去请教。
听施黛开口,他完全没意见:“我可以!”
江白砚也道:“嗯。”
“也好。”
沈流霜对上她视线,若有所思:“听你的。”
*
君来客栈里的遇害者们,被安置在医馆里侧。
一来作为证人保护,二来防止潜藏其中的罪犯逃走。
施黛踏进药房,首先遇上一张陌生的脸。
“嫂嫂!”
红裙少女小跑而来,拉起虞知画右手:“你的脸色怎么这样白?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动用太多灵气而已。”
虞知画轻抚她手背,对施黛等人介绍:“这位是卫霄小妹,卫灵。”
施黛头一回见到卫灵本尊。
这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颊边带有婴儿肥,一举一动张扬灵巧。
施黛心有所感,眼珠挪了挪,不出所料,卫灵身后跟着个黑衣青年,相貌端正,腰间别一把长剑。
这位是阿言。
虞知画轻声介绍:“小妹,这几位是查办此案的镇厄司仙师。”
她有些担忧:“你哥哥怎么样了?”
“哥哥伤得很重,白天一直在发烧,不久前缓过来一点儿。”
卫灵叹气:“他醒来后始终念着你呢。嫂嫂去看看他吧?”
虞知画颔首,转向几人,露出歉然之色:“几位,失陪。”
阎清欢赶忙道:“虞姑娘快去,不必陪着我们。”
虞知画步履匆匆转身离开,卫灵将他们打量几眼,急不可待:“仙师,知道是谁干的了吗?”
“卫姑娘不必担心,镇厄司正在缉拿真凶。”
沈流霜道:“你受伤了吗?”
“我?我还好。”
卫灵笑嘻嘻,指一指身后:“有阿言护着我。”
施黛:“卫姑娘不是被卷进过鬼打墙?在鬼打墙里,也没怎么受伤吗?”
这是她想不通的一个疑点。
施黛在画境遭遇的鬼打墙可谓九死一生,处处潜伏有杀机毕露的妖魔鬼怪。,饶是她,也觉得心惊胆战。
卫灵不懂术法,为什么能安然无恙?
“鬼打墙?”
想到不好的记忆,卫灵苦巴巴:“别提了,我简直被吓个半死。那地方又黑又吓人,多亏我运气好,没一会儿就撞上哥哥嫂嫂和阿言。我是被他们护着出来的。”
说到这里,她眼中生出黯然。
正是在鬼打墙中,卫霄被怪物刺穿小腹,没了半条命。
施黛一怔:“没一会儿?你们汇合得很早吗?”
卫灵心有余悸:“嗯。要不然,我一条命就交代在那儿了。”
施黛低低应声,与江白砚交换一道视线。
他们亲身经历过鬼打墙,花去不少功夫,才在千钧一发之时找到彼此。
与卫灵的遭遇大相径庭。
不过……
施黛抿了下唇。
鬼打墙的长廊交错纵横,她不可能重复和卫灵一样的道路。
两人选择的路径南辕北辙,拥有不同的经历,说得过去。
“对了。”
施黛状若无意:“你哥哥卫霄,他给过你什么保命的符箓吗?”
“保命符箓?”
卫灵:“没有。我哥用剑,不会画符。”
这就奇怪了。
施黛记得清清楚楚,鬼打墙里,卫霄曾问过她一句,“我给你的保命符箓,用光了吗”。
她当时就觉得纳闷,进入画境前,虞知画把所有人的性格特征和行为轨迹说过一遍,从头到尾没提过“符箓”。
同一件事,为什么在这一个细节上,居然出现两种情况?
“姐。”
施黛凑近沈流霜,小小声:“我们在画境里经历的一切,确定全部为真,对吧?”
沈流霜:“嗯。怎么了?”
施黛摇摇头:“没什么。”
想不通。
难道所谓“保命符箓”只是其它物件的代称?可即便如此,卫灵也不应该对这四个字如此陌生。
她暗暗思忖,身旁的沈流霜道:“卫姑娘,你哥哥和嫂嫂关系很好。”
“那当然。”
卫灵扬起小脸:“你们也觉得他俩般配吧?”
沈流霜语调不急不缓,有意引导:“他们认识多长时间了?怎么认识的?”
“五六年了。”
卫灵道:“怎么认识的?天定良缘呗。”
她骄矜一笑:“我哥总爱调皮捣蛋,一日去河里凫水,不慎抽了筋——是嫂嫂把他救下的。”
江白砚淡声:“那时卫霄只有十五六岁。”
他言简意赅,表达的内容很明显。
卫霄当时年纪太小,虞知画却活了几十上百年。
这要能生出爱意,实在古怪。
“嫂嫂年纪比我哥大,画中仙嘛。”
卫灵不甚在意:“初次见面,他们没往郎情妾意的方向想。是后来接触越来越多,哥哥和嫂嫂才相互动心的。”
她哥哥如今已有二十岁了,与虞知画正好相衬。
这事儿无可厚非,施黛却追问一句:“接触越来越多?虞知画救卫霄一命后,他们还有往来?”
“这就更巧了。”
卫灵兴冲冲道:“我爹喜欢画画,请来一位教授丹青的先生,恰是嫂嫂。嫂嫂在我家,和哥哥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来二去,可不就熟悉了?”
施黛嗯了声,指腹轻捻:“确实很有缘。”
“在虞知画包袱里,有个姻缘笺。”
江白砚看她一眼,问卫灵:“是虞知画和卫霄求的?”
“姻缘笺?”
卫灵有点儿懵:“或许吧?他们两个求签,我不是回回都知道。不过……姻缘笺的话,肯定是哥哥嫂嫂一起求来的。要不然还能有谁?”
不知想到什么,江白砚安静笑了笑,莫名有讽刺的意思。
线索越听越乱,头脑中像被塞了团乱糟糟的线。
施黛轻敲头顶,试图让智商流进脑子里。
想起又一个疑点,她压低声音,避开侍卫阿言,对卫灵悄悄说:“你对韩纵很感兴趣?”
邪潮来袭的间隙里,其他人皆是惊若木鸡,生无可恋静坐在地。
唯独卫灵兴致高昂,一直缠着韩纵不放。
按理说,她身为一个娇纵的小姐,既被妖邪吓得够呛,又受不了韩纵的脾气——
怎么做到持之以恒找韩纵搭话的?
听施黛问出这样一句话,卫灵神情微僵。
她似是犹豫,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用更小的音量回答:“你想知道?”
施黛点头。
瞧了下身后的阿言,卫灵凑到她耳边:“我想让阿言吃醋。”
施黛一愣:欸?
施黛醍醐灌顶两眼放光:噢——!
感谢卫小姐,让她得到今天的第一个答案。
八卦果然是第一生产力!
“当时外面有很多妖魔。”
卫灵:“我想着大概活不成了,想激一激他,谁让阿言平日里像个闷葫芦。韩纵长得还行,剑法也厉害,我假装对他感兴趣——”
她嘿嘿一笑:“阿言就不高兴了。”
之前都以为卫灵是个粗线条的姑娘,万万没料到,他们想到第二层,卫灵在更高深的第三层。
施黛眨眨眼:“你和阿言现在,怎么样了?”
“互通心意啦。”
卫灵眉眼弯弯,颊边浮起淡淡绯色,如落雪的粉团:“你今后遇上喜欢的人,也可以这样气一气他。百试百灵。”
施黛隐有所悟:“明白。”
近处的江白砚一言不发,掠来意味不明的眼风。
“卫姑娘。”
江白砚打断对话:“此番上山狩猎,由何人提议?”
卫灵后退一步:“狩猎?当然是我哥。”
施黛想起来,在卫灵这个身份的推荐台词里,有“好累,不想走了”。
这位大小姐不像是热衷于野外打猎的性格。
她心下一动:“你以前很少打猎吧?”
“不是‘很少’。”
卫灵皱眉,闷声嘟囔:“是第一次。累死我了,以后再也不去。”
沈流霜顺水推舟:“为什么这次去了狩猎?”
“我哥提议的。”
说到这儿,卫灵嘴角上扬:“你们知道,阿言是我的侍卫,我与他身份有别。哥哥原本不同意我俩在一起,被我臭骂了一顿——他和嫂嫂不也是相差甚远?一人一妖。”
卫灵道:“那之后过去几天,哥哥便想通了,主动告诉我,不如大家一起去山中狩猎。野兽靠近,阿言定会护着我。”
沈流霜笑:“你哥哥……真是用心良苦。”
她隐有言外之意,卫灵没听出来,欢欢喜喜:“狩猎虽然遇上这档子事,但说到底,我和阿言顺顺利利在一起了。不亏。”
正说着,药房木门被人推开,蓄山羊胡子的大夫探头出来:“外边儿干嘛呢?进来喝药。”
不止卫灵,连施黛也露出惊恐的神色。
镇厄司医馆的汤药,堪称人间疾苦,尝过一回,施黛至今没忘掉味道。
卫灵磕磕巴巴,本能抗拒:“喝、喝药?”
话音方落,袖摆被人轻轻拽住。
卫灵侧目,见阿言一手捏着她衣袖,另一只手乖巧上抬,掌心摊开,是一袋饴糖。
“小姐。”
他开口,是低沉悦耳的声线:“吃这个,会好些。”
卫灵绽开喜不自胜的笑,张开双手,将他抱了抱。
阿言垂眼含笑,耳根通红。
施黛缓缓扬起姨母笑。
阎清欢目光温柔。
沈流霜眉心一跳,毫无征兆,皱眉觑向江白砚。
江白砚:?
看他做什么?
“身体要紧。你们进去喝药吧,不打扰了。”
施黛挥挥手,扭头一望:“我们也进药房看看?”
她还有问题想问老板娘。
推门而入,浓郁药味直撞鼻腔。
施黛不喜欢这股苦味,屏住呼吸。
房中或坐或躺近十人,全是在画境见过的熟面孔。
老板娘杨玉珍抱紧算盘坐在墙角,凄凄惨惨戚戚,端起药碗一口闷。
药不苦,命苦。
施黛四人表明镇厄司身份,老板娘先是一愕,旋即用力点头:“大人们有什么要问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说罢咬牙切齿:“那混蛋砸了我的客栈。要知道是谁干的,我……”
阎清欢好心安慰:“老板娘,等我们抓到凶手,会从她充公的钱财里,抽一部分补偿你的损失。”
说完又觉不对,目前认定的凶手是锦娘,这人钱袋比老板娘更空。
“你客栈里的锦娘,”施黛问,“她精神是不是不太好?”
“锦娘?是。”
老板娘有些懊恼:“起初我看她可怜,姑娘家孤零零一个人,这才把她留下。没想到刚过几天,就见她蹲在墙角自言自语。”
那姑娘神神叨叨的,留下吧,无异于养个闲人。
可若说把锦娘赶走,她狠不下心肠。
“大人。”
老板娘面露苦色:“凶手,该不会是她吧?”
施黛软着声尝试安慰:“案情尚未水落石出,我们在查。”
她脑子里盛满太多念头,说话间略一抬眼,猝不及防,瞥见一道漆黑影子。
以及两把被那人背在身后的剑。
——韩纵正一言不发站在他们身边,眸色幽深。
他想干什么?他什么时候靠近的?他不是不爱与人打交道吗?
心口咕噜噜冒出疑问三连,施黛听见他的声音。
“我名韩纵,擅双剑。”
韩纵道:“打不打?”
施黛:……?
韩纵紧盯江白砚:“你用单剑,若觉得不公平,我拿一把剑也能打——不过以你的实力,想必不用。”
施黛大受震撼。
居、居然是与画境里一模一样的台词,他想打架的那份心,是刻在骨子里的!
韩纵仍在面无表情吐台词:“我的剑已许久没遇上好的对手,你来,或许能满足它们。”
江白砚:……
江白砚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气息:“你有伤。”
余光瞥见施黛满脸吃瓜看好戏的表情,他闭了闭眼。
韩纵握拳:“等我伤好。打不打?”
被这人缠得心烦,江白砚终是应下,数日后与韩纵一决高下。
横竖一套剑法的事,他习惯速战速决。
从药房出来,施黛笑得肩头直颤:“你好受欢迎。”
被她笑得无奈,江白砚摇头,生硬转移话题:“去看看卫霄?”
卫霄和虞知画是画境里的重要角色,直到现在,他们没见过前者本尊。
施黛正有此意:“走。”
卫霄受伤太重,被安排在单独的病房。
敲响房门,室内的虞知画应了声“进”。
推开门扉,在靠窗的木床上,施黛见到卫霄。
与画境中的青年如出一辙,却又迥然不同。
意气风发的豪情消退殆尽,只剩失血过多后孱弱的死气。他醒着,瞳孔混浊,投来淡淡一瞥。
“多谢仙师……”
卫霄开口,气若游丝,四个字艰难吐出,再发不出声。
虞知画坐在床边,眼眶微红。
沈流霜:“卫公子的伤,大夫怎么说?”
“伤及肺腑,很严重。”
虞知画竭力勾出浅笑:“要不是我当时为他渡入气息,卫霄大抵没命了。”
卫霄握了握她的手,用作安慰。
施黛在意鬼打墙时的细节差,试探问:“卫公子,可曾送给卫灵保命符箓?”
卫霄眼睫一颤,张了张口。
他哑声道:“符箓?山中多邪祟,狩猎前,我给过她几张。”
“卫霄一向不爱画符。”
虞知画为他拢好颊边碎发:“那几张符箓,还是我帮他画的。”
这样。
想起卫灵,施黛眸光微动。
她大概想明白了。
卫霄疼得说不出话,意识迷迷糊糊,从他嘴里得不到有用情报。
四人很有职业素养地不打扰重病患者,没待多久,便与这对未婚夫妻告辞。
来到医馆正堂,新鲜空气迎面而至,施黛深吸一口气。
通过方才的问话,她的思绪总算通畅了。
沈流霜扬眉:“黛黛对这起案子怎么想?”
与她对视一眼,施黛轻快笑笑。
她在想什么,沈流霜果然知道。
若非对案件心存疑虑,打从一开始,施黛不会提出来一趟医馆。
“有些细节对不上。”
施黛低声:“我觉得,凶手可能在什么地方动了手脚。”
“动手脚?”
阎清欢:“是指线索有古怪吗?”
施黛:“嗯。”
把所有七零八落的线索串连起来,她心底隐隐有了猜测。
这个猜测,需要更多事实来支撑。
“如果说,”施黛想了想,“我们之中,有人取代凶手的身份进入画境,会怎么样?”
他们进去查案,不可能像真凶那样布置邪阵害人。
没有招邪阵法,就没有后续的邪祟侵袭,这样一来,幻境不就自然瓦解了?
“邪潮仍会出现。”
江白砚道:“画境以虞知画的画卷为准。她根据记忆,在画中绘有邪潮,即便无人设阵,也将重现当时的情形。”
施黛仔细回忆,想起那一幅由虞知画绘制的长卷。
她画的是……山中狩猎,鬼打墙,和邪潮入侵。
这三件事,一定会在画境出现。
“你们觉不觉得,这次调查过于顺利了。”
沈流霜双手环抱,低眉思忖:“而且……那个东西,很奇怪对吧?”
“嗯,非常奇怪。”
施黛明白她的意思,扬起嘴角:“所以,我想去查明一件事。”
好奇宝宝阎清欢踮了踮脚,迫不及待:“什么事?”
“查——”
施黛说:“君来客栈里,几十年前的那一次邪潮袭击。”
*
一天过去,入夜的长安落了场雪,天地上下一白。
待旭日升起,又是一个好晴天。
时值正午,日色明媚。因少爷病重,卫府人来人往,个个神情肃穆。
听闻镇厄司的施小姐和沈小姐前来拜访,虞知画特地为她们斟上两杯热茶。
施黛身穿朝霞绸绯色襦裙,乌发松松挽起,瞧上去心情不错,见她后脆生生道了声“虞姑娘”。
沈流霜照例温和含笑,一身绿竹纹青衣略显懒散,腰间挂有一个灵官傩戏面具,脊背挺拔如刀。
“两位请坐。”
递给她们盛茶的瓷杯,虞知画温声道:“天寒地冻,喝杯热茶吧。”
“我们今天来,是想感谢虞姑娘的画境,顺便问几个和案子有关的问题。”
施黛语带感激,笑吟吟说:“没有你的画境,这桩案子破不了。”
沈流霜静静坐在她与虞知画中间,靠上椅背。
虞知画摇头:“凶手抓到了吗?是那位厨娘吧?”
“其实……我们觉得,凶手可能不是锦娘,所以才来问你新的线索。”
施黛有些不好意思:“锦娘现在不知所踪,哪儿也找不到她。”
这姑娘生得乖巧,低眉顺目的形貌像只兔子,娇憨可爱。
虞知画眉眼舒展,诚恳道:“施小姐问吧。我有问必答。”
施黛关切道:“卫霄的情况怎么样?听说他被带回了卫府照料。”
“伤势几乎危及性命,家里请了名医。”
虞知画轻叹,眼底覆上薄愁:“只望他能挺过这一遭。”
施黛笑了笑:“好人有好报。卫公子为了救你才受伤,老天会保佑他的。”
虞知画嘴角轻勾,看不出在想什么。
“施小姐为何觉得,”虞知画道,“凶手不是锦娘?”
“调查得太顺了。”
施黛诚实回答:“幕后凶手修炼心因法,已经杀了好几个人,而且每次杀人,都没留太多痕迹——这是个心思缜密的家伙。”
与之相比,锦娘露出的马脚太多。
“实不相瞒,在画境里,我们甚至找到她的记事簿和法器。”
施黛说:“全部大大咧咧摆在床底下,毫无防备。但凡有人走进她房间,俯身瞧一瞧,锦娘不就露馅了?”
锦娘是个新入门的邪修,连邪气都没办法好好控制,怎么接触心因法、神不知鬼不觉杀害那么多人?
虞知画:“这样说来,施小姐觉得,有人陷害锦娘?”
“锦娘下落不明,可以说她畏罪潜逃,换个角度——”
施黛认真思考:“凶手杀了她毁尸灭迹,营造她是真凶的假象,同样行得通。”
虞知画沉吟片刻:“对。”
“暂时排除锦娘,就得从剩下的人里找凶手。”
施黛说:“凶手的必要条件是,每次邪潮间隙,至少离开所有人的视线一次,去启动驱邪阵法。”
虞知画顺着她的思路:“我记得……大部分人全程都在。离开过大堂的,只有韩纵和锦娘。”
她始终置身一楼,最有发言权。
沉默须臾,虞知画补充:“卫霄和迎春也不在。但卫霄身受重伤,迎春……迎春胆子太小,在二楼撞见几只邪祟后,逃下了一楼。”
迎春是照顾卫霄的侍女。
施黛想起来,他们在画境里,的确遇到过徘徊在二楼的妖物:“迎春撞上邪祟,没受伤吗?”
“多亏老板娘。”
虞知画温眉善目:“迎春说,当时老板娘也在,为防身,手里拿着菜刀。”
她说罢抿唇,语气沉了沉:“施小姐,究竟怀疑谁?”
虞知画不傻。
怀疑到韩纵头上,施黛不会特意来找她问话,她与那位游侠八竿子打不着边。
四目相对,风声一时凝滞,落针可闻。
施黛攥了攥指尖,尾音如石子坠地,清晰可辨:“虞姑娘心里想的那个。”
“不可能。”
虞知画脸色微白,轻笑道:“施小姐,卫霄腹部的伤口,你们是亲眼见过的。他受那么重的伤,哪来的力气召来邪祟?”
“伤口可以二次加工。”
施黛没再绕弯子:“在任何时间,他都能趁镇厄司没来,给自己小腹捅刀子——比如即将尘埃落定的第三波邪潮期间。”
“这就更没道理。”
虞知画语带愠怒:“小妹亲眼见过他被邪祟所伤。施小姐你……你进入画境,也看过他的伤势吧?”
施黛没反驳。
在鬼打墙里,她为了确认卫霄的状况,切切实实检查过那道伤痕。
深可见骨,足以致命。
“嗯,见过。”
场面有些剑拔弩张,不知怎么,施黛反而松了口气:“正是在这里,我中了凶手的骗术。”
虞知画一愣:“什么意思?”
“我的确见过一个人,为了保护你,小腹被邪祟贯穿。”
刹那的寂静。
施黛抬头,直视她双眼:“如果……那个人,根本不是卫霄呢?”
并不习惯紧绷的对峙,她紧张得心口怦怦直跳。
眼前的虞知画薄唇轻颤:“什么?”
“不是卫霄,还能是谁?”
虞知画匪夷所思:“他和卫霄长得如出一辙。施小姐,卫霄可没有双胞胎。就算是我的画笔,也画不出活生生的人。”
一息冬风拂过,吹得脊骨瑟瑟生寒。
施黛打了个寒颤,手背被人轻轻抚下,抬眸望去,沈流霜朝她轻扬嘴角。
是一个安抚性质的笑,和煦如风,很有安全感。
手背传来令人安心的暖意,施黛点点头。
“此人的来历,说来话长。”
施黛定神:“虞姑娘,你和卫霄有个姻缘笺,对吧?”
虞知画身形微顿:“是。”
施黛直言不讳:“在画境里,我们见过它。”
她当时觉得奇怪,问过柳如棠,这对未婚夫妻是不是认识了很多年。
因为姻缘笺太旧,纸张泛黄,看材质已有数年。
这就是昨晚闲聊时,沈流霜口中“非常奇怪的那个东西”。
倒推几年,卫霄是个半大的小少年,虞知画哪能和他去求姻缘笺?
可偏偏,在阎清欢得到的卫霄行动轨迹里,又说卫霄很重视它。
他总不能随身携带虞知画和别人的姻缘笺吧。
“姻缘笺上写,‘南风知我意’。”
心绪渐渐平息,施黛从容出声:“虞姑娘,这是你在什么时候,和什么人求来的签?另一半‘吹梦到西洲’,不在卫霄身上吗?”
破天荒地,虞知画没有回答。
女人沉默盯着地面,眸底暗色翻涌。
“你和卫霄很有缘。”
施黛目光渐沉:“卫霄十几岁时,就因坠入河中,被你所救。后来卫老爷找人教授丹青水墨,恰好是你来了卫府。”
她默了默,忽然单刀直入地问:“可是……画中仙技艺超群,会无缘无故留在一户商户人家,当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吗?”
虞知画不语。
“这个案子,其实有非常多的疑点。”
施黛道:“首先,凶手身为邪修,为什么要大摇大摆袭击客栈?像以前一样,一个接一个杀人行凶,不是更能隐藏身份吗?”
“其次,为什么是君来客栈?它太不起眼,攻击这里,邪修得不到额外的好处。”
施黛目光一转,看向近处的女人:“非要解释的话,凶手有不得已的理由,必须、一定要选择这个地方。”
虞知画看着她:“什么理由?”
一个能解释鬼打墙里一模一样的“卫霄”,也能解释祈愿笺的理由。
施黛心口跳了跳:“画境里,老板娘告诉我们,君来客栈曾被妖邪袭击过三次。几十年前的某一回,毫无缘由地,邪祟大肆围攻过客栈。”
在那次惊变中,几名修道之人挺身而出,以身死道消为代价,除灭邪祟。
虞知画半阖眼,缄默无言。
“我在镇厄司的卷宗里,找到了当年的记载。”
停顿半晌,施黛说:“逝去的牺牲者中,有个男人……名叫‘秦箫’。同样死去的,还有他的表妹秦筝和好友严明。”
虞知画从没叫过“卫霄”。
自始至终,她对未婚夫的称呼是“阿霄”。
阿霄,阿箫。
施黛至今没忘,第三波邪潮结束后,有人说起死后化作厉鬼游荡的事。
虞知画笑得温柔,轻声告诉他们,逝去之人的魂魄难以被阳间窥见,一旦死去,便入轮回。
逝者已矣,转世投胎,心怀眷念不舍的,永远是活着的人。
“姻缘笺,是你和秦箫求的吧?那是多少年前?”
四十年,亦或五十年?那个时候,虞知画刚入世不久,应当如白纸一样懵懂纯白。
为救虞知画,秦箫在邪潮中丧生。
虞知画徘徊数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遇见秦箫转世,如今的卫霄。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与缘分,不过源于悄无声息的蓄意接近。
落水相救和教授书画都是。
卫霄与秦箫拥有相同的魂魄、相同的形貌,虞知画时隔多年与他相逢,很难不意动。
“正因如此。”
施黛鼓起勇气,定定看她:“虞知画,你才能瞒天过海,顺利骗过我。”
虞知画默然抬眸,卷翘浓密的长睫下,双目不辨喜怒。
“你的记忆确实不会骗人,你的画卷也不可能出错。”
施黛道:“但……整整第二幅画里,我见到的从不是卫霄,甚至于,一切远非当天的景象——”
“那是四十年前,秦箫死去的晚上。”
即便早有准备,亲口说出这段话,还是让她生出了深入骨髓的麻。
画中仙的三幅画,是虞知画亲身经历过的事实。
事实没法改变,为混淆视听,虞知画绘画时,用了个隐晦的伎俩。
第一幅和第三幅,选取前天夜里的记忆,很正常。
第二幅分为两部分。
鬼打墙内,是四十年前的往事重现;鬼打墙外的君来客栈,仍采用前夜之景。
因此,沈流霜等人察觉不出异样。
而施黛与江白砚置身于暗无天日的回廊里,从头到尾,只见到虞知画与“卫霄”。
虞知画容颜不老,身为转世,卫霄与秦箫相貌一致。
在四十年前的记忆里,施黛成为秦箫的妹妹秦筝。对卫灵和秦筝,虞知画统一称作“小妹”,分不出差别。
江白砚也不再是侍卫阿言,而是秦箫的朋友“严明”。
施黛和江白砚的长相在画境不变,几乎不可能意识到,自己这一幕角色更改,换成了数年前的另外两个人。
一切严实合缝,任谁都会被唬过去。
施黛想,难怪卫霄非得带着卫灵和阿言,他想要的,是“小妹”和“阿严”,从而与四十年前的称呼对应。
哪怕没有侍卫阿言,他也会邀请另一个同音的人来。
“四十年前,秦箫为了救你,腹部被妖邪贯穿。”
施黛想起那个拿着剑、笑意干净爽朗的年轻人,原来他早就死在多年前。
“现如今,用心因法残害数人后,为摆脱你们在镇厄司的嫌疑,你带卫霄故地重游。”
施黛轻声:“你早就想好了计划。领着卫灵和阿言上山狩猎,声称天色已晚,住进君来客栈。当夜邪阵启动,和多年前一样,你带卫灵与阿言进入鬼打墙。”
“在鬼打墙里,卫霄假装被邪祟重伤。卫灵胆子小,怎会掀开衣服去细细检查?离开鬼打墙后,你借口为他治疗,让卫灵与阿言出门看看客栈的情况。”
到这里,就和第三画的情形一样了。
“房中只剩你和假意重伤的卫霄。”
施黛说:“作为真正的幕后凶手,随时随地,他都能驱动邪阵。”
在虞知画创造的画境中,俨然是另一种情形。
施黛把前世的“秦箫”认作卫霄,特意检查他的伤口,确认他只剩下半条命,直接排除了卫霄的嫌疑。
前世的因,换今生的果。
好一出偷龙转凤。
“这就是凶手选择君来客栈的原因。”
施黛深吸一口气:“你们要复刻四十年前的景象。一样的‘卫霄’,一样的‘虞知画’,一样由君来客栈走廊形成的鬼打墙。”
柳如棠曾言,虞知画被目睹与连环凶杀案的死者有过接触,在镇厄司的重点怀疑名单。
很快,镇厄司将对她展开调查。
到那时,卫霄修习邪法的事迹定然暴露,必死无疑。
在被查出邪修身份之前,他们需要洗清嫌疑。
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
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并把罪名嫁祸。
“你在前世秦箫死去的地方,用他的重伤濒死,上演一出偷天换日的戏码,企图换取今生卫霄的一线生机。”
冷风倏过,撩动施黛鬓边一缕碎发。
日光柔暖,此间却唯有透骨的寒。她双眼灼灼如冷焰,看向虞知画的眼底毫无惧色,一字一顿。
“而我,是为你们脱罪的目击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