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不知道我究竟了解多少。”
在《如何温柔地杀死一头恶龙》这本书的扉页, 玛德决定放上这句话。
这是一本不存在的书——准确来说,是一本现在还没有出版的书。但玛德打定主意迟早有一天要将她与路易莎之间的博弈撰写出来。但凡精彩的故事都必须有一个引人入胜的开头, 尤其是当故事的亲历者很有可能会在监狱里样本时。
“这是一头极其自恋,又非常自大的恶龙,一直以为她才是那个赢得了最终胜利的一方, ”接着,玛德会继续这么写下去, “然而, 她的盘踞不去,她的恐惧,她凶狠的反抗手段都宣告着她不愿让我染指的财富,究竟有多么庞大。”
“从她的手上夺回被拍下的照片, 是我从爪缝中偷出的第一枚金币。”
“而你们,我最亲爱的读者们, 将会跟随着我的步伐, 从这枚金币考试, 逐渐发现她的利爪中所攥紧的,是多么令人瞠目结舌的秘密。”
玛德没有料到艾略特勋爵拿回路易莎所拍摄照片的方式, 竟然是出自一本虚构的侦探的。
更让她没料到的是,这竟然成功了。
他触发了虚假的火警,并雇佣了几个熟练的小偷在街边等着。当路易莎惊慌失措地在女仆陪伴下冲出房屋的时候,小偷成功地从她的大衣口袋里顺走了一个丝绸叠成的小包,里面包裹着一小卷硝酸底片卷。
这意味着,这些照片的价值在路易莎的眼中, 比自己的珠宝都更要重要。
艾略特勋爵在伦敦的三教九流里很有些人脉——或许跟他总喜欢解救那些遭到麻烦的女孩有关——找来的小偷个个技艺精湛,只需一眼就能把底细都摸清楚。他们信誓旦旦地向艾略特勋爵保证,路易莎身上除了那个小包裹以外,再也没有带上其他任何的东西,倒是有个杂务女仆趁乱顺走了一副钻石耳环,也给小偷拿了回来。
路易莎以那几张照片所要挟的,是要玛德改为库尔松夫人服务,调转她辛辣的笔尖对准公爵夫人,撰写出一篇将会诋毁丘吉尔家族的声明。如果她因为之前的“雪山事故”而被库尔松夫人胁迫,不得不前来威胁自己,玛德一点也不会觉得意外。
还有另外一个附加条件,路易莎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不值一提。
“将我排除在恩内斯特的案件调查之外,我的未婚夫不会乐意见到我的名字出现在警方的报道上的。”
这个理由乍一听之下,倒是非常正当。
然而,路易莎为了这一切所付出的努力,却不那么正常。
“也许她本来就是一个疯子,”艾略特勋爵那时这么向她提议,在数次激烈而愉悦的身体交流过后,他们都气喘吁吁地倒在床上,“所有她做的事情都不能以常理而度。你不能以正常的逻辑去揣测她——”
然而,如果说玛德从洛里斯身上学到了什么,那就是疯子有时反而比常人更冷静,更理智。
“亲吻我。”
令人作呕的玫瑰清香仿佛又在玛德的鼻端萦绕,轻声的呢喃从一张得意至极,仿佛正做着全世界最令人愉悦的事情的脸上冒出。仿佛是一朵美艳的食人花,迫不及待地找到陈年而不曾痊愈的伤口,凶狠撕裂疤痕,根根锋利藤蔓根根齐入,津津有味地大啖血肉。
后来,她才知道,那正是路易莎的拿手招数。
但在当时,与路易莎有关的线索全断了,玛德不得不暂且先放弃这条路,转头继续调查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的罪行。毕竟,他们那时甚至还没能将所有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的受害者找出来——她们有些极力隐藏着自己的遭遇,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有些则选择选走高飞,到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像无头苍蝇一般地在一个如此巨大的城市中四处打听,有所收获的几率微乎其微。
于是,这样的调查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玛德果然一无所获,她甚至没有头绪自己该如何进行下去。如同被困在漆黑海面一般,她的四周尽是暗流与礁石,真相藏在重重包裹的雾气中,教人忍不住想奋力拨开迷雾,却又担忧藏在阴影后的是致命的陷阱。
她在某个疲倦的夜晚梦见了克里斯。
他似乎从未远去,只是悄悄离开了一会;又或者他从未离开,只是玛德选择不去见他,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在她最绝望的时刻再度出现在身旁,他的双眼是那么湛蓝,透过那层清澈的颜色,她仿佛能看见另一个世界的阳光。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kid。”他温柔地捧起她的脸庞,那股特殊的味道——混合着拳击手套的皮革,润肤油,还有场地上的粉末——一下子冲散了仿佛噩梦般挥之不去的玫瑰清香,“想想看,如果你没有企图拯救自己,你最终会成为怎样的人——”
她伸出手,想要紧紧地搂抱住他,却只抓住了艾略特勋爵的手臂,他搂着浑身大汗的自己,似乎已经醒来好一会。看见玛德睁开眼睛,他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拇指蹭上她的脸颊。
“你哭了。”他低声说,“还唤着某个名字……梦见了老情人吗?”
不,不是的,克里斯从来就不是她的情人。
她无法爱上男人,她无法触碰女人,因此注定得不到常人稀松平常就能拥有的幸福。如果说路易莎是恶龙,那她便是怪兽,如此她们才会棋逢对手,因为烈火必须以烈火与之缠斗。
但她并非生来如此,这是洛里斯的杰作。
如果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也是路易莎的杰作呢?
刹那间,玛德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被先入为主,理所当然的思维怪圈限制了自己的想法,她一直以为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才是那个制造恶魔的人。毕竟,他的母亲来自于一个出了名的疯子家族,有了这个前提,她一直认为路易莎的变态与疯狂都是由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所造成的——这就是为什么她根本不在乎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的罪行被揭发。换做玛德,即便要牵扯出当年的丑闻,她也会希望洛里斯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受到惩罚。
如果她全想错了呢?
*
路易莎侧身跪坐在地毯上,她的脑袋倚靠在阿尔伯特的膝盖上,双手仍然与他的双手合握着。
“就当做您真的失去了一个孩子,公爵,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巨大的创伤,而路易莎小姐绝对不会放过这一点。只有当她认为她终于拥有了——请原谅我的用词,领土所有权以后,她才会逐渐对您放下戒心,您也才更有可能说服她冒着风险,出席庭审。”
遵循着博克小姐的指示,阿尔伯特装模作样地向路易莎倾诉了约莫一刻钟的悲痛了,这其中还夹杂着对自己的妻子的不满,仿佛他只是一个被新婚生活冲昏了头脑的男人,如今看清了自己妻子的真面目,从激情中清醒过来,意识到了谁才是对他来说最重要,也是最能理解他的人。
这并不难,因为路易莎的询问与答话总是极其富有引导性,既让你觉得她完全能理解你的一切感受,却又不着痕迹地诱惑着你的想法顺着她铺好的路走下去。同时,这段对话还该死的熟悉,阿尔伯特几乎可以肯定,在他的母亲去世过后,路易莎就对他说过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话,只是那时的他毫无防备,从未想过眼前这个看似甜美温柔的姑娘背后竟然藏着含有剧毒的针刺,轻而易举就成了被捕获的猎物。
“如果那时候我坚决地要求公爵夫人跟着外交团一同回到英国,也许后来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一直是这么想的,你知道吗,路易……”
他按照早就设计好的台词念叨着,玛德对路易莎的心理摸得着实透彻,对方每一步的反应都在她的预料之中,阿尔伯特甚至不必自己费心思考说辞。
“在这种时候,人总是会下意识地寻找可以被责怪的对象,阿尔伯特,然而这件事并不是你的错……你的妻子才应该负起真正的责任,她是个母亲,她的首要照顾对象不该是那些根本不需要她关心的难民,而是你的继承人……”
路易莎分出了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阿尔伯特的头发。后者发誓回到珍妮姨妈的宅邸中后,便要立刻好好洗个澡。
“尤其在我受伤以后……医生说这也许会影响我的……也许我再也没有办法……”阿尔伯特伸出一只手捂住伤势,趁机摆脱了路易莎的手。
“这不是你的错,阿尔伯特,你只是为英国做了你应该做的事情。”路易莎原本摸着他头发的手顺势一伸,便也覆盖在阿尔伯特的伤势上,指尖怜爱地磨蹭着布料,好像正在抚摸着他的伤疤。
“但我很迷茫……路易,我真的非常迷茫……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阿尔伯特,我永远都是那个最能理解你的人。”
“如果我连你也失去了……”
“你不会失去我的,阿尔伯特……我会一直在这儿,陪伴着你,无论发生任何事情……”
阿尔伯特先是流露出了混杂着茫然,迷恋,感激的神色,接着,再缓缓转为恼怒——
“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他寒声说道,在知道了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以后,至少此刻的恨意是真的,“他很有可能会伤害你——至少他已经害得你失去了与菲尔德家族的婚约,我不能容忍这一点——”
路易莎的指尖微微收紧了,一直注意着她的双手的阿尔伯特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她是一个完美无瑕的演员,然而再好的伪装者也有无法控制的身体本能,即便压缩到极限也是如此。一旦她这么做了,就意味着她紧张了。”这是博克小姐的原话。
你紧张了吗,路易莎?
你担心我发觉你与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之间的关系吗?
你担心我知道,你是如何在他身上将技艺练得炉火纯青,才最终成功地在我身上施展,并使我成为了你最完美的玩具吗?
阿尔伯特冷冷地注视着路易莎,尽管在对方的眼中,他此刻所散发出的漠然戾气,却是针对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的。
路易莎想让博克小姐追查到的“真相”是,恩内斯特·菲茨赫伯强女干了玛丽安娜,并残忍地将她杀害,从那以后,便开启了他强女干少女,留下印记的连环犯罪行为。
而路易莎,则在这个故事中扮演着完美受害者的角色,她心爱的保姆被恩内斯特·菲茨赫伯虐|杀,从此以后便遭受了无穷无尽的欺侮与压迫,若不是保持贞|洁对菲茨赫伯家族的利益更有利,她早就成了对方的受害者之一。
这才是为什么她根本不惧怕博克小姐揭发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罪行的原因。杰弗森·菲尔德也是她的玩具之一,牢牢被她掌控在手里,根本不会因为家族的丑闻而断绝与她的婚约,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在知情人的眼中,她还能以此来博得同情,怜爱,以及关注。
为了刺破这层虚假的屏障,触摸到真相的彼岸,博克小姐让自己成为了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的猎物。
一切在那之后真相大白。
直到博克小姐讲述到这里的时候,阿尔伯特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个看似瘦弱的女人竟然学了好几年专业拳击。
她略去了所有的过程,显然不想谈论她与此有关的过去,只简单地叙述了赤|裸着的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是如何鼻青脸肿,不省人事地被艾略特早就安排好的警察带走的结局,不用说,阿尔伯特也能大致地猜出那个男人想要对博克小姐一逞□□时遭到了怎样的反击。玛德之后加上的一句话更是让他脖子后的汗毛根根站起——“他以后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她若无其事地说道,“这样也好,那种疯子的血脉没有必要继续下去。”
这让他们有了能让恩内斯特·菲茨赫伯被逮捕的证据,但却没有证明恩内斯特·菲茨赫伯其余所犯下的罪行的证据。只除了那个最为特别的受害者,路易莎·克拉克小姐。
这些证据,既掌握在那些受害女孩们的手中,也掌握在路易莎的手中。
因为她才是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一系列罪行的幕后操纵者。
博克小姐与伊莎贝拉原本的计划,是要先将恩内斯特·菲茨赫伯在庭审上定罪,迫使他在可能被送上绞刑架的压力下开口吐露出路易莎的所作所为,再让路易莎以被告身份加入庭审,一同定罪。
不能将她同时列为被告,是因为那个他们一直以为在庇护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为此甚至影响了庭审进度的警察——谢泼德警官,实际上也在庇护着路易莎。如果这两个人都登上了被告席,他无疑会不顾一切地破坏证词——其实,他将庭审安排在伊莎贝拉的补选进行期间,已经起到了同等的作用。
那么,伊莎贝拉就只剩下了一条路——如果不能给予恩内斯特·菲茨赫伯足够的压力,到了能够打破路易莎对他的操控的地步,便就只能让路易莎亲自走上庭审,并亲口承认一切。
阿尔伯特相信自己的妻子的能力,无论这听上去是一件多么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为此,他也必须做到自己被分配到的那一部分。
“也许我应该推迟这一次的庭审——乔治要忙于补选,他无法倾注太多时间在这个案件上,而且我听说有许多证人都不愿意出席。”
他拿出了过去自己会有的那种傲慢,无情的语气,这曾经是路易莎训练出的成果,一个只懂得掂量利益的冷酷男人,正要将自己遭受的一切挫折与不满都倾泻在恩内斯特·菲茨赫伯身上,不是因为他活该,只是因为这么做对他有利。
“我希望看到他被永远关起来,路易,甚至更好——上绞刑架,这样他就不可能再伤害到你了。”
是的,这是过去的他会说的话,自私又自利,为的不是让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不能伤害更多的无辜女孩,而是为了不让他伤害路易莎。
她听了这句话,脸颊染上了淡淡的虚伪笑意,然而手指却越发不安地收紧了。
“也许我该让摩根去调查一下他的过去,也许会有别人知道一些事情。”他若有所思的说着,“任何罪行都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
“我不认为那有必要,阿尔伯特。”她柔声说着,直起身来,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向上仰望着他,透过薄纱,她胸前细腻的肌肤一览无遗,无疑是她专程为自己准备的景色,“恩内斯特仍然是菲茨赫伯家的人,如果这件事闹得太过难堪——”
“你什么也不必担心。”阿尔伯特按捺想要转开视线的冲动,强迫自己轻笑着向她保证,“我不会让那些丑闻波及到你的身上。”
她仍然在犹豫,指尖张开了又无意识地收紧,阿尔伯特不由得猜测,博克小姐要有多么接近路易莎,又要与她相处多久,才能发现这样微小的细节。
“我该回去了。”在几秒钟的沉默后,阿尔伯特恰到好处地叹了一口气,抛出了最后一招——让路易莎以为自己又将脱离她的操控之中。“如果你这么担忧你的名誉的话,路易莎,也许我该尽快离开。更何况,公爵夫人此时也该从午睡中醒来了,近来,她的精神状态一直很脆弱,我得在她身边陪着她——”
路易莎的神色登时便有了极其微妙的变化,如果不特别足以去看,根本察觉不到这么一句话会对她造成的影响。
他站了起来,忍耐着猛然涌上的强烈不适,俯身吻了吻她的脸颊。
“再见,路易莎,我自己就能出去,不必费心送了。”
他站了起身,向外走去。
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拉扯着小会客厅内的沉默,一点一点地向外扩散。
她不会轻易就那么答应。博克小姐提到过她们在较量的最后达成了一个交易,条件便是博克小姐不会强制让法庭让路易莎以证人的身份出席。
他在门口停顿了刹那。
“谢谢你,路易,”他转过头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如果我之前不曾说过的话——谢谢你一直在困难的时刻支持着我,没有人曾这么为我做过。”
他继续向大门走去,双脚拉扯的不再只有沉默,还有焦灼不安的等待。在路易莎看不到的袖口内,他的手指一直交叉着,祈祷着,直到它们不得不离开衣袖,向大门把手伸去——
“阿尔伯特。”
路易莎终于松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种从1889年开始使用的塑料底片。
路易莎在这一章的姿态要特别提一下,因为可能大家看不太出来这一点,侧身跪坐在地毯上,通常都是贵妇夫人陪伴自己的孩子玩耍的时候会采用的姿势——可以参考唐顿庄园,还有女王年轻的时候的一些照片。而那时候普通人家的母亲则不会这么做。因为1.家里没有地毯,衣服会弄脏2.忙于家务,没有时间陪伴孩子玩耍(当然,就算是贵族夫人,每天也只有很短的时间)3.家里没有足够大的地方可以让孩子趴在地毯上玩。
所以,这是一个母性意义特别浓厚的姿势,而路易莎为什么选择了这个姿势就不明而喻了。
还有另一个要提的是,关于这一章里路易莎要玛德写的声明是怎么回事,请看163-164章,路易莎设计胁迫玛德的部分,请看165和169章,这个声明的后续(玛丽线)请看182章。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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