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 舆论的结果并没有伊莎贝拉所想象的那么糟糕,甚至可以说是好极了。
康斯薇露已经写好了一篇新的文章,主要探讨如何定义强|奸, 在强|奸审判案件中该如何采信双方的证词,如何避免庭审过程对女性造成二次伤害, 要求法庭在严谨审判的同时注意保护当事人的**, 等等。这篇文章没有第一时间交到玛德手上发表,是因为康斯薇露希望能根据第二天的舆论范围进行最后的调整, 她们三个都认定第二天的媒体言论不会怎么友好, 恐怕民众对案件的看法也不会太过乐观。
然而,主流报纸上,没有任何一篇对她在法庭上不尽如人意的表现进行了抨击。
“你忘记了, 你现在已经是帝国的英雄了。”早餐桌上,温斯顿看着她惊讶扫视着报纸的模样, 嗤笑一声, 开口说道,“我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没人敢对帝国的英雄说三道四,除非他们想要被冠上不爱国者的名号。”
温斯顿说得没错,在大多数媒体, 还有大多数的人民眼中,乔治·丘吉尔为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案件中的控方辩护,似乎只不过是某种兴趣爱好使然的行为,就像男人的抽烟,品酒, 赌博,打猎,赛马一般,既无伤大雅,也无需表现得像个专家。报道的重点都集中在玛丽安娜的谋杀案上——这是之前媒体没有料到会出现的案情。对于她的辩护表现,只是不咸不淡地提及了几句,个别报纸甚至还赞许了她“英勇挺身守护不幸女子的骑士精神”。
伊莎贝拉敢说,要是她以一个假身份上了庭审,没有丘吉尔家族的光环与她在南非卓然的功绩在前,报纸写出来的话会完全不一样。
她还记得上一次为艾格斯·米勒辩护时,她与玛德花费了多少力气来操纵舆论走向,又是多么轻易就被哈利·罗宾森的几句话推翻。如今世界仿佛都为她换了转向,以她为中心旋转着。伊莎贝拉从头到尾没有在报纸上找到一句夸赞哈利·罗宾森的好话,甚至对他专业能力公正的评价都没有——也许不是没有人愿意写,只是没有报社愿意发表。
原来这就是有权有名的男性所面对的世界。
伊莎贝拉一张张地翻阅着报纸,心想。
在报业浸淫多年的玛德没能料到这一点,向来聪慧而且敏锐的康斯薇露没能料到这一点,她自己甚至从一开始就设想了最坏的结果,然而温斯顿却能一眼看出。
“我也是这么想的。”阿尔伯特微微一笑,促狭地向她眨了眨眼,“然而某个人并不相信我的看法,甚至觉得今天上午的补选活动会变成一场恶战,练习了大半夜自己的演讲,还有该怎么应对媒体刁难的诘问呢。”
伊莎贝拉脸色微红,更隐隐感到一丝烦躁。
“我只是为了万无一失。”她说道,瞪了阿尔伯特一眼,恼怒他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温斯顿,后者乐不可支地为此放声大笑起来,就像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为滑稽的笑话。
这让伊莎贝拉越发感到不快了。
“别忘了,你们认为理所当然的那些事情对于我——对于女性来说,往往是遥不可及的特权。”
伊莎贝拉语气严肃了起来,这立刻抹去了阿尔伯特与温斯顿脸上轻松愉快的神色。
“我不该那么说的,是我失礼了。”“这的确很好笑——好吧,我猜我不该为此大笑。”
这两句道歉没有缓解伊莎贝拉的怒气。她坐在那儿,盯着阿尔伯特与温斯顿,面前丰盛美味的食物突然间变得索然无味.她一时想要给他们一场慷慨激昂的演讲,让他们好好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时又觉得那根本毫无用处——温斯顿与阿尔伯特已经算得上是全英国,甚至是全欧洲最了解女性权益的落后之处,也对改善这一点最为支持的男人了,该明白的,他们早就明白了。
直到早餐结束,直到她动身前往伦敦金融城,伊莎贝拉仍然没有想清楚自己究竟在为什么事生气。这让她的演讲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但那并不要紧,就像阿尔伯特说的,前来聆听她游说的选民中有许多都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他们只想看到“帝国的英雄”成功被选入下议院,得到她“应得的”待遇,根本不在乎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完成这索然无味的补选行动以后,她们三个搭上了前往斯塔福德郡的马车——也许不会有什么帮助,但是带着一位货真价实的公爵,还有两个大名鼎鼎的“帝国英雄”,或许更有助于人们说出事实真相,乃至于愿意上庭作证。伊莎贝拉靠在马车背上,双眼来回扫视着阿尔伯特与温斯顿,不发一言,仍然回味着早晨的那一幕。
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康斯薇露总能看穿她的心思。说吧,伊莎贝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为什么。
你已经扮演了乔治·丘吉尔很久了,久到你已经不习惯人们——尤其是公爵与温斯顿——仍然以公爵夫人的身份看待你。当他们与你玩笑时,有那么刹那他们也把你当成了一个男人,放在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上,你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当他们又将你推开,视你为女人时,你就难以忍受这一点。当然,这是我的猜测,伊莎贝拉。
我的确就是一个女人,我改变不了这一点,康斯薇露。伊莎贝拉无奈地回答。
也许我没有表达好我的意思,伊莎贝拉。康斯薇露的声音轻柔平和,让她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还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为了能在这个时代存活下去,为了能融入这个社会,有一部分的你必须死去吗?我想,那一部分的你,也许又在乔治·丘吉尔这个身份上渐渐死灰复燃了。
伊莎贝拉无言地扭过头去,不再看着阿尔伯特与温斯顿。她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扮演乔治·斯宾塞-丘吉尔越久,她就发觉自己好像越难以回到公爵夫人的身份中去,特别是当公爵夫人有了一个合理的理由不必出现在人前以后。
只是她从未像康斯薇露这样大声地说出这一点。
早在她第一次向阿尔伯特提出假扮乔治·丘吉尔这个想法的时候,她就已经隐约有了未来某天将自己的双重身份合二为一的计划——近来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提醒自己,提醒自己不能二者兼有,提醒自己终有一天真相必须曝光。但也有个声音在她心中悄声响起,也许她只要放弃一个……也许世界不必知道乔治·丘吉尔是个女人……也许公爵夫人可以死去,只留下乔治·丘吉尔……
伊莎贝拉,你怎么想?康斯薇露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听不见你的想法。
没什么。伊莎贝拉将语气里的苦涩控制到最少。我认为你说的是对的。
半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目的地。斯塔福德郡的斯塔福德市是个特别无聊的地方,看上去就与英国千篇一律的乡村没什么区别,同样有着村落,广场,教堂,以及一栋历史悠久的贵族宅邸。街上的人认出了伊莎贝拉与温斯顿,边走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经常会转来一双惊慌的眼睛,打量几秒与玛德汇合的他们,又赶紧转开,生怕被人指责自己在窥探。
玛德看上去则眉飞色舞,兴高采烈。
“我以为我失败了!”一上来,她便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伊莎贝拉用了一秒才意识到她在说路易莎·克拉克的事,“我昨晚与她谈了许久许久,她都不肯答应我出庭。原本我已经心灰意冷,结果今早又收到了她派人送来的便条——她终究是想通了。我们有证人了,公——我是说,乔治,只要我们能在这里找到一两个能证明路易莎谎言的证人,一切就能按照计划进行了。”
伊莎贝拉同样为此感到高兴,却又觉得事情顺利的有些蹊跷。“你确定她不会临阵脱逃?”如果法院允许她传唤证人,却只发现证人从盥洗室的狭小窗户中逃脱了,哈利·罗宾森恐怕会当场高兴得跳起舞来,陪审团会对此怎么想,就更加不言而喻了。
“从纸条上看,她的语气很坚定,甚至有些太过坚定,都有点不像她了。”玛德说,“我相信她会前来的。”
路易莎·克拉克的回心转意,就像是某种预示一般,从那以后,伊莎贝拉等人的运气就突然好转了起来——他们接下来在斯塔福德的行动,简直顺利的不可思议。
从前,玛德第一次为了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的案件拜访斯塔福德时,这儿的村民大多数连话都不愿意与她说上一句。不仅仅是因为玛德的穿着打扮与这个保守传统的城镇氛围格格不入,更因为在这些人的眼中,玛德不过是一个多事而且好打听的女记者,不管她如何解释自己是为了一群受害的女孩伸张正义,也鲜有人理睬她,即便有那么几个,也是看在她给出的高额酬金的份上,才勉强开了口。
然而,见到伊莎贝拉与温斯顿亲自前来这儿以后,村民们的态度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玛德前脚才刚刚警告过大家,说这儿的村民口齿严实,立场坚定,不会轻易动摇,后脚便眼睁睁地看着同一个拒绝了她的村民在温斯顿面前毕恭毕敬,有问必答,甚至殷勤地主动提供了温斯顿还未询问的情报。
人人都觉得温斯顿与伊莎贝拉是帝国英雄,为英国立下了那么伟大的功绩;而阿尔伯特则是战无不胜,为英国挽回了荣光名誉的少将,又是地位高贵的马尔堡公爵。不管他们打算要做些什么,总归是不会出错的。伊莎贝拉不仅很轻易地就得到了想要打听的情报,甚至没怎么费力就说服了好几个人前去伦敦上庭作证。
“换个思路想想,”她劝慰着闷闷不乐,站在街边一根接一根抽烟的玛德,一瞬间仿佛看见早上生无名气的自己,“就算哈利·罗宾森来这儿打听消息,也不可能套出什么。当初巴登斯先生来这儿收集玛丽安娜被谋杀的情报时,不也碰了一鼻子灰吗?——这就是为什么路易莎小姐得以那样肆无忌惮地在法庭上撒谎,她以为我们为了能成功起诉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是不会揭穿她的谎言的。”
“我并不是因为这件事生气,”玛德轻吁了一口气,对走过两个挎着篮子,正对她怒目而视的老奶奶嫣然一笑,“我曾经有选择可以做一个男人——我学习拳击,有一部分就是为了想要摆脱女性的身份,但我最终接纳了我自己。我生气的是那些受苦的女孩们在这些村民的眼里还比不上一个头衔,一个名声,一个身份而已。令我气愤的是现实的赤|裸残酷,不是我自己。”
那我气愤的又是什么?伊莎贝拉不由得心想。是我自己,亦或是这个也许永远不会迎来真正公平的世界?
“我们该回去了,”玛德将烟蒂在脚下踩灭,将它踢入了泥泞中,语气又恢复了轻快,“我还与哈利·罗宾森有个约会——可不想去得太晚,让对方误以为我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她要将这些证人交易给哈利·罗宾森,以换取私底下偷偷采访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的机会。明天,当这些证人抵达伦敦的时候,他们会被介绍为辩方的证人,而非控方的——村民不会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也不会明白那两个词意味着什么,只有等来到法庭上才会意识到自己站错了边,但他们那时已经发了誓,没有退路,不得不说出实话,证实路易莎撒了谎。
采访只是一个障眼法。玛德会假意向哈利·罗宾森坦白,告诉对方她认为对方的胜率很高,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极有可能会被无罪释放。而这么一来,乔治·丘吉尔就会输掉庭审,而她也会再一次损失一个上好的报道,就像艾格斯·米勒的案件一样。她打算通过采访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来弥补这一点,为此甚至不惜将乔治·丘吉尔辛苦找来的证人交换给他。
这个提议对哈利·罗宾森而言百利无害,采访是安排在庭审之后的,到那时即便哈利·罗宾森反悔,玛德也无计可施;即便他守约,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也是一个令人绝望的采访对象。对应的,他却可以从伊莎贝拉手中抢走她“最大”的筹码,从而证实自己的委托人无罪。就算哈利·罗宾森察觉其中或许有诈,也难以拒绝这个交易的巨大诱惑。
这是昨晚康斯薇露在前途看似一片灰暗下,孤注一掷想出的计划。
几十个小时以前,当路易莎·克拉克还没有同意出庭,当她们以为舆论形势会非常严峻时,这看起来还是一个不太可能实现的蓝图——玛德与检察官已经先后在企图找到证人一事上碰壁了。村民们担心自己出面作证斯塔福德男爵的继承人是个杀人犯和强|奸犯,会害得自己被赶出村子,失去工作与租赁的土地,因此什么也不敢说——至少,不会对一个小小的没什么经验的检察官说。
很显然——伊莎贝拉在登上回程的马车,回头向这个平凡无奇的小镇看去的时候,早上的想法又钻进了她的脑袋,轻声对她说道——所有昨天你自认为万分棘手,无比绝望的一切,在一个有权有名的男性眼中的世界里,都是能迎刃而解的,不值一提的小事。
你如果坦诚了乔治·丘吉尔就是马尔堡公爵夫人,你会永远失去这一切——手握的权力,名声,特权。没错,你仍然有能做的事情,但那就像笼子里的金丝雀拥有的空间一样狭隘。所有能真正证明你的能力,所有能让你名垂青史的成就,都是以乔治·丘吉尔的名义完成的。
你真的愿意放弃吗,伊莎贝拉?
作者有话要说:伊莎贝拉最开始扮演乔治·丘吉尔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个身份会为自己带来什么,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利用这个身份做到一些身为女性无法做到的事情——一些好事。
但这是会上瘾的,权力,地位,名誉,任何一样都能让人为之疯狂。
我原本在原文里用reefer做了例子,这是很多ABC面临的一个终极诱惑与选择,觉得与伊莎贝拉此时的处境很像,最终觉得不妥删掉了,
最近伊莎贝拉的章节里反反复复提到曝光自己的身份,将两个身份合二为一,都是伊莎贝拉不断加强对自己的暗示,让自己明白这两个身份是不能并存的。暗示得越多,就说明想的越多,就说明诱惑越大。
当身为劣势者时,人们想要平等,并且不惜为此付出代价。但当身为优势者,追求平等就要牺牲自己的利益时,这个决定就变得困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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