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数次在梦中看见她的身影, 偎依在树荫下, 那双明亮的眼睛向他转过来,如同冷月清辉, 照亮了他的夜晚。
如今,顺着公爵夫人的视线,他又见到了她。就漂浮在礼堂的上空, 尽管看不见她,埃维斯却仍然能感受到她在这房间中的存在, 就像是从冬日窗缝里泄入的星光,有她在的地方总有丝丝的凉意,微微拂来。
他答应了她, 从此会为了她而争取常人拥有的平凡生活, 但他从未答应过,要就此远离她, 远离与她有关的一切。
“今天我们将从□□未遂的罪名开始审理——我相信上一次罗宾森先生就已经为菲茨赫伯先生辩护过了,因此没有必要再重复一遍,那么,检察官?”
检察官不过才刚刚坐下来,闻言立刻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法官的意图很明显,他言简意赅的几句话立刻砍掉了审理流程前几个不必要的惯常步骤,应该是已经得到了某种指示,想要在今天之内将这个棘手的案子了结,因此有意地推动着庭审的速度。
上一次庭审时,埃维斯就看出了这个案子的争议性与话题性会给老贝利带来了许多不便, 而他也的确没有想错。一大早,老贝利的门口就有不少骗子极力鼓吹自己是法院的工作人员,只需一个几尼就能偷偷把人带进去观摩审理——这个价格可不便宜,但仍然有不少人围在旁边询问,跃跃欲试地从钱包里摸索着硬币。
然而,实际上,这些骗子只会让同伙引开警卫,将人从后门领进老贝利里,随后便赶紧找个借口溜之大吉。这些上当受骗的可怜英国人,就像进了陷阱的蜜蜂一样,绝望地在老贝利里打转,寻找着目的地——夏绿蒂准备躲进休息室的壁炉里的时候,就碰到了两个,他们闯进了另一间审理室,打断了审判过程,被怒不可遏的法官当场下令由警卫押进了监狱。没有哪个法官愿意同样的意外再出现个几次。
“尊敬的法官,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将传唤案件的另一位当事人,博克小姐——博克小姐,请你向法庭讲述整个案件的经过,从你遇见菲茨赫伯先生开始。”
玛德·博克的嗓音带着香烟的侵蚀,沙哑又慵懒,让埃维斯猛然记起了康斯薇露在他们第一次谈话时的谎言,还有那只在衣兜里辗转许久,变成一簇烟草粉末的香烟。
不知她是否那时想起了这个女人,才会用香烟作为自己的掩护?
他哀伤地想着,眼神又不禁向半空中游去,但耳朵仍然注意听着玛德·博克的证词,没有放过一个字。
她从自己是如何“意外”地遇见恩内斯特·菲茨赫伯讲起,特别强调了是对方主动向她搭话的这一点。接着便解释了她为了寻找新闻素材,很早就开始调查与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有关的受害人,因此对这个男人十分警惕,不愿与对方有任何交集。然而,对方一直表现得就像一个温柔而绅士的男人,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他屡屡制造各种偶遇,不停的讨好她,赞美她,寻找各种借口亲近她,让她渐渐放下了戒心,认为可以从对方身上挖掘到报道的另一面,因此在最终答应了与对方在旅店中私下会面,进行采访。
证词的后半部分,已经由检察官在上一次庭审中详细叙述了,因此玛德·博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不过停顿了两秒,哈利·罗宾森就迫不及待地向她发起了进攻。
“请问,博克小姐,在你与菲茨赫伯先生来往的同时,是否也与艾略特勋爵保持着情人的关系——”
“反对!尊敬的法官,这是根本毫无关系的问题!”
“反对无效!”
“——他对你与菲茨赫伯先生的交往知情吗?”
三道声音,在数秒之内接连响起,公爵夫人的高声反对,法官的裁决,还有哈利·罗宾森的后半句问话,在刹那间便将原本稍显平淡的气氛一瞬间推上了白热化的浪尖。适才还有些百无聊赖地听着玛德·博克平铺直述的供词的听众——这会都兴奋地挺直了脊背,一个个就犹如草原上发现动静的鸵鸟一般,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我看不出来——”
玛德·博克镇定自若的回答立刻被哈利·罗宾森打断了,就像他认定了对方会一口否定一样。“我这可有一份证词,博克小姐,证实你从好几个月前,就频繁出入艾略特勋爵居住的贝尔蒙德卡多根酒店顶层,有时甚至会逗留好几天——就算是为了采访,恐怕也不必在那儿留宿吧?我并不是想要对你是艾略特勋爵的情人这个事实横加指责,博克小姐,我只是想要弄清楚事实的真相。”
当一个人说他不想指责某件事的时候,他就是在暗示此事有可责备之处。埃维斯在心中冷笑一声,心想。他向坐在旁听席上的艾略特勋爵望去——他好好地将对方调查了一番,最后确定他曾经爱慕过的(如果传言是真的话)应该是公爵夫人而非康斯薇露——发觉这个男人脸上非但没有出现难堪的神色,反而还好整以暇,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仿佛预见到了罗宾森接下来将会面对什么。
“身为一个为杀人犯与强|奸犯辩护的律师,我不明白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罗宾森先生。”玛德·博克娇柔一笑,声音甜美,可语气却毫不留情,“即便你说服了陪审团我就是艾略特勋爵的情人,对这个案子又有什么作用呢?”
“博克小姐,请如实回答罗宾森先生的提问。”法官插嘴了。
“我不是艾略特勋爵的情人。”
“我有证词,博克小姐——”
“那也只能证明博克小姐在贝尔摩德卡尔根酒店留宿了而已。”公爵夫人站了起来,不客气地反击道,“酒店顶层的住客不止艾略特勋爵一个人,甚至博克小姐也有可能在那儿拥有一间套房,除非你有更加实质性的证据,比如说书信,来证明这一点,罗宾森先生,恐怕我不得不认为你是在刻意污蔑博克小姐的名誉。”
“我只是认为,如果艾略特勋爵得知了博克小姐与菲茨赫伯先生之间的交往,却没有加以阻拦,也许我们可以由此得出,艾略特勋爵认为菲茨赫伯先生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对象——”
绕了半天,原来他只是想要借此得到一个贵族对自己委托人品德的认可。想必是因为他找不到任何一个贵族愿意出面为恩内斯特·菲茨赫伯做道德担保,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艾略特勋爵就在这儿,尊敬的法官,我们为何不直接询问他呢?”公爵夫人不等哈利·罗宾森说完,就干脆地抛出了致命一击。哈利·罗宾森也许以为已经有了未婚妻的艾略特勋爵会回避与情人有关的话题,倒是没有提出反对,法官于是将探寻的目光转向了艾略特勋爵,同样转过去的还有审理室里的上百只鸵鸟。
“我想任何具有绅士风度的英国男人,都会建议一个女人远离一个强|奸犯,尊敬的法官。很可惜的是,博克小姐并非我的情妇,我也并不知晓她与菲茨赫伯先生之间的来往,否则的话,我一定会对此加以阻拦,也许就能阻止这场未遂罪行的发生。”
哈利·罗宾森再怎么愚蠢,此刻也该明白过来这是串通好的证词了。埃维斯思忖道,他自己也不过才刚刚确认这一点,公爵夫人应该早就料到了哈利·罗宾森会企图利用这一点来为自己的委托人辩护,设计好了每一步的计划,这场庭审已经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下了。
果然,隐隐的怒气从哈利·罗宾森脸上涌现,又生生被压制了下去。他没有证据证明这一切都是预先演练过的,硬是要指出这一点,只会继续败坏恩内斯特·菲茨赫伯在陪审团那儿的印象。
“我很赞成艾略特勋爵的话,”哈利·罗宾森被迫改了策略,“而这就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了,博克小姐,怎么会有任何女人会答应与一个男人单独共处一室——如果你真的那么看重你所谓的名誉的话,我想这种事情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更不要说是跟一个你相信犯下了强|奸罪的男人。也许是这样的行为给了菲茨赫伯先生某种信号,某种让他相信你并不看重名誉的信号。毕竟,博克小姐,你平时的衣着打扮,言行举止,与你此刻在法庭上的形象大相庭径,我有无数的证词可以证实这一点。”
“我会同意那次见面,罗宾森先生,是因为我的职业。有许多新闻素材的来源都十分敏感,而提供者往往只愿意私下见面。询问任何我的同行,你就会知道这是真的。至于为什么我并不惧怕菲茨赫伯先生的历史——当然,我不否认,我被他那温和有礼的态度打动了,我那时的想法就与你一样,罗宾森先生,我以为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所以我才希望听听菲茨赫伯先生的说法——他也的确给了我一个,以身体力行的方式。”
“博克小姐,即便这是你的职业需求,也难以让人相信你竟然同意会与一个有‘前科’的男人单独共处一室,而不采取任何保护措施——比如请某位男性同行代为采访,或者是一位女仆陪伴你前去。我想,你必须承认,这会给男人一个很清晰的暗示……”
“我没有给予对方任何暗示,罗宾森先生。”玛德·博克冷笑了几声,“菲茨赫伯先生坚持要在旅店碰面,坚持要我一个人前来,我的确提出了反对,但是菲茨赫伯先生说只有这样他才能给予我想要的故事。当时的电话接线员可以证实这段对话,而我最终会同意会面,是因为我学习过拳击,与大多数女性不同,我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而事实的结果也证实了这一点。”
“也许并不是那通对话给了菲茨赫伯先生暗示,而是你平时的穿着与言行,博克小姐。就像我之前说的,你平时的模样可与现在不太一样。”
“尊敬的法官,请允许我召唤另一名证人。”公爵夫人在此时开口了。跟着上来的是玛德·博克供职的杂志社主编,他证实玛德·博克虽然平时穿着“较普通女子有所不同”,但是在菲茨赫伯先生来访的那一天,以及往后的很长一段日子中,玛丽·博克都一直保持着如今法庭上的穿着风格,直到强|奸案的发生为止。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给予了菲茨赫伯先生错误的信号!”哈利·罗宾森就像发现了什么突破点一样,高声说道,“想想看,一个美丽的女孩突然改变了装束,很难不让人胡思乱想——”
“罗宾森先生,你似乎是在暗示博克小姐是为了菲茨赫伯先生才改变了自己的穿着风格。然而,她怎么可能知道菲茨赫伯先生第二天会主动来拜访自己呢?”公爵夫人咄咄逼人地反问道。
“杂志社的主编只能证实菲茨赫伯先生来拜访的那一天,博克小姐改变了自己的装束风格,但没有人可以证实前一天博克小姐的衣着是什么样的。也许她刻意打扮成了这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就是为了吸引菲茨赫伯先生的注意力。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博克小姐就是有意要引诱菲茨赫伯先生的。”哈利·罗宾森不甘示弱地反击道。
“但她怎么可能知道这样的装束会引起菲茨赫伯先生的注意呢?”公爵夫人立刻追问道,也许是埃维斯的错觉,一丝笑意从她嘴角掠过,而且她抬头看了一眼康斯薇露。
“博克小姐自己也承认了,她一直在调查与菲茨赫伯先生有关的事情,也许她就是这么得知的——”
哈利·罗宾森突然顿住了,他似乎醒悟过来自己正走入一个怎样的陷阱,而公爵夫人嘴角的笑意扩大了。
“但是博克小姐调查的是菲茨赫伯先生的强|奸案,罗宾森先生,就像她先前亲口所说的那样。如果说她从其中找到了某种能够吸引菲茨赫伯先生的共通点,那只能说明菲茨赫伯先生的行为是有规律的——他会被某种类型的女孩吸引,并进而想要□□她们,如果博克小姐没有自保的能力,恐怕她就会成为第八个受害者。”
这是哈利·罗宾森第一次没有立刻反驳公爵夫人的话。他似乎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埃维斯完全知道原因——如果这趾高气扬的律师指出玛德·博克算计了恩内斯特·菲茨赫伯,那等于便是承认了公爵夫人所说的话,承认了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的确会被某一类女性吸引并有可能做出强|奸的行为。如果他否认这是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的行为模式,那么就等于放弃了他一直在争取的“错误信号”论,不得不承认玛德·博克没有故意诱惑恩内斯特·菲茨赫伯,而这无疑会成为公爵夫人用来证明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的确犯下了那些□□罪的论据之一。
“也许我应该为诸位尊敬的陪审团成员解释得更加清楚一些——菲茨赫伯先生会被什么类型的女性所吸引。包括博克小姐在内,一共八名受害者都有的共同特征是金发,个子高挑苗条,外貌清秀美丽,温文娴淑。而菲茨赫伯先生的身边不仅仅只有这八名女性拥有这样的特征,还有另外一位,玛丽安娜·伊万斯小姐。”
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第一次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瞪着公爵夫人,他脸上的惊骇并不是装出来的,某种黑色的情绪似乎正从他眼里向外涌动。
“尊敬的法官,如果我有您的允许的话,我想重新召唤路易莎小姐,作为证人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