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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Everyone·

镀金岁月 苏浅浅喵 10594 2024-07-18 14:29:32

*Alvin*

“如果我们现在杀掉了玛丽·库尔松还有她的丈夫,情势只会对公爵夫人更加不利。”

“我当然清楚这一点。”安娜哼了一声, 转过身来, 那冰冷的双眼似笑非笑, 埃维斯怀疑她从来就不知道微笑的真正含义,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杀死她。”

“我以为你只做她希望你做的事情。”夏绿蒂被打发去了楼上的房间,她还没有厉害到能在安娜与他的眼皮子底下偷听这场对话, 但埃维斯还是玩起了这个代词的游戏。这比提到康斯薇露的名字要容易, 埃维斯本能地感到这个名字会激起一丝来自安娜的敌意。

她知道康斯薇露爱着我, 而那似乎并不是一件会令她感到愉快的事。

“所以我从来没碰过玛丽·库尔松——至少,在恰当的时机到来以前。”

“如今杀掉她也于事无补, 不过是一种事后的报复。”埃维斯理智地指出了这一点, 尽管他清楚安娜是不可能因此就打住的,“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很糟糕。”安娜道,她的眼神转到了挂在后门边上的漆黑斗篷上。

在滂沱大雨的天气中, 披着斗篷的她毫不显眼,就像雨雾中的一道淡淡阴影一般来到了埃维斯的住处。他那天没能成功潜入威斯敏斯特宫,但他设法在安娜陪着公爵夫人离开那儿时让她看见了自己, 事后又给她送去了一封以法语写成的信。以商人的语气告知她公爵夫人订购的香水已经抵达了伦敦,并在落款处按照惯例留下了联系方式与地址——他自己的地址。

豆大的雨滴疯狂地敲击着窗户, 风吹得窗户嗡嗡直响, 仿佛整个伦敦都成了尼奥尔德手中的哈登角琴,随着他奏响的乐章一同哀鸣。这样的恶劣天气在七月是罕见的,它骤然且毫无预兆地在公爵夫人的真实身份被揭示的当晚凌晨袭击了英国。有许多人都把这看成了上帝的怒意——作为对一个女人接替了本应属于男人的职责的惩罚。“就连上帝也不容许这样的异端存在于我们的国家!”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在街区的小酒馆里大声嚷嚷着这句话,随即, 去那儿打探消息的埃维斯便将他一拳打倒了。

“就像这天气一样糟糕。”安娜给出了一个结论。

“我也打听到了一些不妙的消息。”埃维斯承认道,“怎么花了你这么久才来找我?我险些以为你根本没有看到我,或者理解我送去的那封信——”

这已经是公爵夫人身份被揭露后的第三个深夜了。

“我要替公爵夫人给玛德·博克送信。首相派了许多警卫守在伦道夫·丘吉尔夫人的宅邸附近,表面上的理由是为了保护马尔堡公爵与公爵夫人的安全,免得有暴动的人群袭击他们。实际上却是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切断他们与外界之间的联系,尤其是切断他们与媒体之间的联络——所有的仆从都被禁止外出了,如果我们需要什么,警卫会给我们送进来。就连范德比尔特先生与范德比尔特太太也被禁止与公爵夫人见面。”

“他们当然要防着威廉·范德比尔特,那个狡猾而且无孔不入的商人。索尔兹伯里勋爵也早就明白了公爵夫人有多么会利用媒体的力量——更何况她的盟友是玛德·博克,全伦敦最锋利的笔杆。”埃维斯并不觉得意外,“你是怎么说服公爵夫人你能在这种情况下溜出来的?”

“我告诉她我贿赂了一个警卫,理由是我晚上想去与我的情郎见见面,那个警卫心软了,便同意晚上放我出去一会。”她捕捉到了埃维斯探询的眼神,又补充了一句,“别担心,伦道夫·丘吉尔夫人的宅邸很宽敞,她没有办法跟着我走那么远,看见我是怎么躲开那些警卫的——轻而易举,实际上。”

“你是怎么知道她们之间存在着纽带,束缚着她不能离开太远?”埃维斯问出了这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

“很简单。”安娜冷冰冰地说道,她的语气一下子低沉了下去,“当她没有第一时间就离开公爵夫人时——那时她还是一个连我都难以忍受的粗鲁女孩——我就猜到了这一点。”

安娜的眼神说明这背后还有更多的故事,但埃维斯知道她不会告诉自己。比他知道更多与康斯薇露有关的事情,比他拥有更多与她相处的时间,似乎是唯一让安娜勉强与他保持着这种互帮互助平衡关系的原因。她为此而有着某种优越感,并因此得以忍受康斯薇露与他相爱这个事实。

“她还好吗?”埃维斯决定转移话题,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康斯薇露的状况。

“她很担忧,就现在逐渐恶化的情况来说,这是自然的。我听到她与公爵夫人在房间里低声商量着要如何处理眼下的情形,比较之下,公爵夫人倒是显得更加冷静。”

埃维斯倒不至于蠢到去询问安娜是怎么偷听到她们的对话的,以眼前这个女人的身手而言,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他只是静静聆听着她复述着那些对话。“公爵夫人会先与温斯顿·丘吉尔先生和公爵阁下讨论,事后才会与她再讨论先前得出的结论。”安娜告诉他,“所以,只需要偷听公爵夫人与她的谈话,就几乎能知道所有事情——如果她们都开口说话了,就证明事情已经非常棘手了。”

埃维斯微微皱起眉头。他猜出了公爵夫人与康斯薇露肯定另外有除了说话以外的沟通方式,否则康斯薇露的存在早就露馅了。安娜或许也是这么猜出的。

《伦敦之星》在晚报上揭露了威斯敏斯特宫中发生的事情过后,索尔兹伯里勋爵当晚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马尔堡公爵自然不被包括在里面。经过了威斯敏斯特宫里的那场短暂讨论,已经让首相意识到了公爵是不可能站在自己这边的。

但他忽视了公爵已经在议院扎下了多么深的根。会议刚刚结束,就有人将消息送到了伦道夫·丘吉尔夫人的宅邸,甚至赶在索尔兹伯里勋爵派去的警卫之前。

“公爵还如此年轻,就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权力体系,”埃维斯叹息一声,“走了一个库尔松勋爵,会有更多的库尔松勋爵。”

“已经有了更多的库尔松勋爵,打定主意要利用这个借口对丘吉尔家族赶尽杀绝。”安娜说,“派来警卫监视伦道夫·丘吉尔夫人的宅邸就是这些人的主意,信件上说的很清楚。”

信件上还提到,这场会议的主要目的就是讨论如何除掉乔治·丘吉尔,在最大程度地保住公爵夫人为英国带来的外交硕果的同时,也要最小化这件事带来的冲击。

公爵夫人要将这个案子送上法庭,而这是索尔兹伯里勋爵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内阁大臣们,还有索尔兹伯里勋爵的心腹在会议上讨论了各种各样手段的可行性,暗杀甚至也一度被放在了会议桌上作为参考。提议者建议伪装成暴动的激烈抗议者所为,只要政府之后为公爵夫人举办了盛大的吊唁仪式,再装模作样地宣称她过往所做的一切,实际都是由温斯顿·丘吉尔所为。那么人们迟早有一天会忘记真相,只记得她是个不幸死去的公爵夫人。

索尔兹伯里勋爵没有直接反对这个提议。

“但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安娜微笑着添上了一句。

而首相最终决定采用的手段,埃维斯已经亲眼目睹。

首先,是拒绝对威斯敏斯特宫内发生的事情给出一个官方的说明。

媒体是政府与人民有效沟通的主要手段,几乎可以说,大部分英国普通民众对于政府的了解非常有限地来源于那么几家报社的报道。通过这些报纸,他们才得知了乔治·丘吉尔与温斯顿·丘吉尔在南非做了什么事情,才能知道和平协议被通过的消息,德兰士瓦共和国正式成为英国殖民地的消息,乔治·丘吉尔赢得官司的消息——自然,他们也希望这一次能从这些官方的喉舌得到点什么。

而英国人失望了。

没有官方的说法,那些报纸既不敢将《伦敦之星》的报道斥为无稽之谈,可也不愿放着这么一个大好的话题不去报道。于是,埃维斯就在第二天的报纸上看到了对此事的各种横加猜测,大部分的主流理论是这是一场由范德比尔特家族精心策划的,企图联合阿斯特家族一同从内部颠覆英国政府的行为;小部分认为乔治·丘吉尔不可能是女人,玛丽·库尔松是个疯子,她只想用最疯狂,最不可能的言论打断乔治·丘吉尔的初次演讲,在下议院的众多议员面前羞辱他一把罢了;至于其余的报纸的理论就更加离谱了,甚至有一家八卦小报言之凿凿地肯定乔治·丘吉尔是雌雄一体的存在,既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而玛丽·库尔松是因为想要引诱他上床未果,才发现了这个事实。

这就是索尔兹伯里勋爵希望达成的目标。猜测越多,越疯狂,真相就越容易迷失在其中,就越不容易被相信。

其次,伦敦城政府以交易时存在税收纰漏作为借口,关闭了《伦敦之星》。在“调查完毕”以前,这家报社既不能继续印刷报纸,所有的员工也必须待业在家,等待着进一步通知。

遭到相似待遇的,还有玛德·博克供职的杂志社。

这行为传递出的信息是显而易见的,玛德·博克昨天赶着写好的文章根本没有任何报纸愿意刊登,她不得不自己联系印刷厂,付了一大笔钱将自己的文章印成如同宣传小册子那般的文本,再花钱让报童免费派送——然而收效甚微,人们不愿在这种时候相信一个美国女人写出的文字,更别说还不是印在报纸上的。玛德列数了一大堆证据说明这绝不可能是范德比尔特家族的阴谋——这事是由玛丽·库尔松所揭发的就是头一个证据——但她努力只是付诸东流。

最后——尽管这一点埃维斯并不能确定是政府的所为,但他可以肯定这背后肯定有人操纵——是伦敦的普通民众因此而遭到的挑衅。

埃维斯在酒馆里听说了纵火与斗殴的事件,也看到了报纸是如何血淋淋地报道这些实际上没有那么严重的新闻,并且着重强调了公爵夫人的身份揭露是导致这些暴力行为的主要也是唯一的原因。作为一个曾经的间谍,埃维斯受过的一个主要训练就是如何在一个外国城市引起恐慌,诱发混乱,这几天接二连三爆发的出的暴动事件——尤其是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下——让他嗅出了一丝熟悉的气味。埃维斯几乎可以肯定纵火的行为完全是故意的,任何收集了如此之多与乔治·丘吉尔有关的战利品的普通人不会因为一篇报道就偏激到这个程度——至少也要等到官方给出一个说法。这种行为完全是在挑起民众对乔治·丘吉尔的憎恨,明明白白要将普通人困惑,吃惊,难以置信的情绪从一开始就往义愤填膺的方向引导。

人们的目光总是聚焦于失去,而不是得到,让大家明明白白地看到有多少人因为公爵夫人的欺骗而受伤,远比用干巴巴的数据展现有多少人因为公爵夫人的作为而得以活下来,更能让人牢牢记住。

他不能免俗地挥舞出了一拳,但那一拳并不是为了给公爵夫人出气,那是为了测试他的理论。

而落荒而逃的醉汉证实了他的猜测,那只是一只被付钱来宣扬仇恨理论的走狗。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埃维斯痛心地问道,他能想象得到这些事会有多么让康斯薇露忧心。

“公爵夫人与她认为有三个方面的手段能让她们从这困境中厮杀出一条血路,我会把她们的原话复述给你听。”

安娜竖起三根苍白而湿漉漉的手指。

“第一,是外交。

“对外,英国是不可能否认乔治·丘吉尔的存在的,否则会动摇如今的南非殖民地存在的根本——由公爵夫人亲手签署的那一份和平协议。

“协议上面留着的是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的签名,英国政府无论如何也无法否认这一点,因此在外交上,他们必须承认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就是公爵夫人。也必须承认乔治·斯宾塞-丘吉尔是一个在英国政府授意下的合法身份。倘若他们否认了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的存在,或者他们否认乔治·斯宾塞-丘吉尔是公爵夫人,之后却被揭露是在撒谎,那么也就等于否认了这份协议。德国,荷兰,美国,甚至还有法国都巴不得看到德兰士瓦共和国的再一次独立——他们乐见于第三场大量消耗英国国力,经济,时间,还有人力的战争的爆发,索尔兹伯里勋爵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因此,在外交上施加压力,可以迫使索尔兹伯里勋爵最终将这件事交由法庭解决。但你与我显然都没有这种实力。”

“如果我可以回到德国——”

“耗时太久了,没有姓氏的先生。”安娜讥讽地撇了撇嘴,“等你想办法接触到有能力施展这样外交压力的德国官员的时候,英国就已经处理了乔治·丘吉尔的危机了。”

埃维斯意识到她说的是真的,沉默了。安娜放下去了一根手指。

“第二,是真相。

“那天,在场有好几百名议员和勋爵聆听了她的演讲。在这一点上,英国政府也没有办法掩盖,篡改,掩埋。如果公开了她的演讲原稿,人们就会意识到,她并非是被玛丽·库尔松揭穿了身份。在演讲的最后,她提到了自己打破了最牢不可破的传统,这个传统就是她自己。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做到了传统上女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其实是想要亲口承认的。

“同时,公开了这份演讲的原稿,也能让人们知道她参加补选,进入下议院的真正目的,明白她为了保护在演讲中提到的群体会付出多么大的代价——结果与如今不会有任何不同,但区别是她主动选择了这一条路。

“人们需要知道这个真相,至于他们是否选择相信,那便是任何人都无法控制的一点了。”

她放下了最后一根手指。

“第三,是人。

“英国政府想要做的,就是赶在人们了解真相,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前就将一切掩埋过去——隐藏她的存在也好,暗杀她也好,宣扬这是一场阴谋也好。政府不愿意承认一个女人拯救了这个国家,他们害怕由此会引起的社会动荡,他们害怕承认了公爵夫人就必须要承认所有的女人,就必须要出让他们从来没有打算赋予她们的权力。这一步跨得太大,他们没有勇气走出——”

这一段是康斯薇露的想法。

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可以用以推测的基础,这个直觉就这么出现在了埃维斯的脑海里。他在刹那间明白了安娜接下来要说什么,明白了说出这段话的人的意思……她知道我在这,她知道我为了她而扮成了路易莎·克拉克上法庭,她也知道我能为她做成这件事——至少她在说出这段话的时候也许是隐约有这种想法的……

“而人们需要明白的是,除了身为一个女人却参加补选成为了下议院议员,公爵夫人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英雄不会因为是女性,所有过去做出的功绩具都抹消。”

他低声说出了这段话。安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就算她此刻想到了什么,她也掩盖得很好,埃维斯无法从她眼里读出任何情绪。几秒钟后,她才缓缓再次开口。

“是的。这的确是第三点要达到的目的。”

“而人们一旦意识到了这一点,就不会任由政府将一切掩盖起来。正相反,人们会反过来给政府施加压力,如果他们的要求是合理而且正当的——比如要求一场审判来决定公爵夫人是否该保留议员身份,那么政府就不得不严肃考虑他们的要求。”

安娜点了点头。

“我可以做到这件事。”他轻声说,心中已经有了行动的雏形。

安娜仍然是那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你知道我不会告诉她,是你做了那些你将要做的事情。”

“她没有必要知道。”她本来就不该知道,但她会猜到的。没什么能分开他们之间的牵系,承诺不能,决意不能,一个小小的谎言更不能。

安娜冷淡地笑了笑,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那我就该回去了。”

“不与夏绿蒂说声晚安吗?”埃维斯感到有些惊奇,他以为安娜与夏绿蒂的关系还算不错,他亲眼看见小女孩整日整日地缠着安娜教她怎么悄无声息地隐蔽行踪,但安娜从来没显得不耐烦过。难道她那么做只是因为康斯薇露同意收留这个女孩作为养女吗?

“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必要。”安娜的语气平静又冰冷。

“她很仰慕你。”埃维斯说出了真相,“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能成为你这样的杀手。”

“She shouldn’t.”安娜的回答简短果断,但埃维斯却不知道她是回应哪一段话。

“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把目标改成了想要成为像公爵夫人那样勇敢的女人。”埃维斯接着说了下去。

安娜的表情柔和了短短的一瞬间,她的嘴角微微动了动,似乎将要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

“That, she should.”

*May*

眼前的门一下子被拉开了,一个高举着煤油灯的女人出现在门后,她身上还穿着斗篷,雨水滴滴答答地在地板上画出一个圆圈,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那张线条刚毅的脸上,略微下垂的双眼气势汹汹地瞪着,像一头随时会冲出来的西班牙斗牛。

“嗯?”

她略带怒气的鼻音一下子让梅回过神来。“布拉奇太太——您是布拉奇太太吗?”

“而你是?”

这该算默认了吗?梅思考着,但这一秒钟的犹豫又让眼前这个女人脸上增添了好几分不耐烦。她身后的罗克斯堡公爵——也许她该改口叫他亨利了——一个健步跨了上来,握住了对方的手。

“你好,我是罗克斯堡公爵,而这位是我的未婚妻,格雷小姐。对于我们在这么晚的时间前来拜访这一点,我感到极致的抱歉,并向您诚恳的道歉——但这是因为我们已经在白天来访了两次,两次您都不在家中,而我们的确有急事相访——”

布拉奇太太止住了亨利的话头,这还是梅头一次看见一个普通人敢于打断一位公爵的话头。

“我可没有功夫整夜都在这儿听你客客气气地像在演莎士比亚戏剧一般地跟我说话。”她不客气地回敬道,好似公爵的头衔在她眼中不比一只甲虫重要多少,“进来吧,你们两个看上去都需要一杯热茶。”

他们的确又湿又冷地在马车里坐了两个小时,只为了等待布拉奇太太回来,因此谁也没有反驳这一点。梅对亨利不得不跟自己一起遭受天气的折磨这一点感到很抱歉,但亨利却安慰她这并不算什么。

“我很欣赏你愿意为朋友达到的付出,梅。”他一本正经又认真地说道,“正因为我很欣赏这一点,我愿意陪着你去做这些事情。”

上帝一定是偏爱英国男人的。梅心想。祂在将他们塑造得傲慢,冷漠,一丝不苟又古板守旧的同时,却又给了他们一颗最浪漫的心。

他们在布拉奇太太柔软的沙发上坐下了,凹陷的软垫上搭着许多织得歪歪斜斜的毛线垫子,让梅感到自己仿佛被拥入了一个带着点霉味的棕熊怀抱。壁炉的火显然是很久以前烧的,只有一点余烬还冒着红光,布拉奇太太用拨火钳翻了翻剩余的灰,又往上面放了几块木头。很快,温润的火焰就慢慢找到了通向新木的道路,暖意在潮湿的会客厅里静静地蔓延开。

他们坐在那儿沉默地等了几十分钟,听着布拉奇太太的脚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一会是在炉子上架上水壶,一会是给他们找来了两条毯子,一会是摸索着茶包与方糖,一会是放下了两个茶杯,其中一个边缘被磕掉一个缺口,她很小心地转了半圈,免得他们当中有谁被割伤了嘴唇。最终,只等到布拉奇太太换上了一身陈旧的居家长袍,罩着一件洗褪色的碎花晨衣,在另一头的沙发上坐下,谈话才得以继续进行下去。

“说吧。你们这么急着找我,甚至不惜在暴雨天里等了好几个小时——即便你们已经订婚了,在没有监护人在场的情况下也是有违礼数的。你们冒了这么大的代价,还有这么大的雨,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希望您能给予一次演讲,”梅开口了,“是关于乔治·丘吉尔的,也就是——”

“马尔堡公爵夫人。”布拉奇太太替她说完了剩下的话,“关于什么的?”

“关于她在下议院的初次演讲。”

“你是说,被库尔松夫人打断并揭露了她的身份的那一场演讲?”

“那不是真的。”梅急了,“即便库尔松夫人没有在那时揭穿她的身份,马尔堡公爵夫人本来也要承认这一点的。不信你看——”

她拿出了那份玛德交给她的演讲原稿,递给了布拉奇太太。

“当马尔堡公爵夫人发表初次演讲时,我就坐在下议院的观众席上,布拉奇太太。”亨利庄重地开口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份稿件上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的确是原封不动地将她的演讲翻抄了下来。”

布拉奇太太仍然在屏气凝神地读着,没有回答。她的神色十分严肃,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怕,这缺乏热忱的态度让梅禁不住在心中嘀咕,怀疑她是否真的会真的像玛德所说的那样,能够帮助到康斯薇露——梅对布拉奇太太一无所知,只除了她似乎是一个在妇女权益促进团体中非常有影响力的人这一点。

她想起了玛德请艾略特勋爵转交给亨利,再由亨利转交给自己的那封信,尽管她只读了几遍,却仍然清楚地记得当中的几段只言片语。

“……如果我主动前来找你,就会让政府明白你与我之间有着联系,从而连累到你,因此我不得不用这样繁琐的方式与你联络,你是我如今唯一信任能替我完成这件事的人选。”

“……政府想要最大限度地抹掉乔治·丘吉尔的存在,免得她作为女性的身份会对现有的社会进行冲击,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但公爵夫人想出了应对的方式。她只是需要我们的帮助,而我相信,任何一个有抗争意识的女性,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帮助公爵夫人。”

“……因此我将这份演讲原稿交到你的手上,梅,并希望你能与布拉奇太太一同揭露出真相,这件事很紧迫——”

布拉奇太太的一声咳嗽,让梅立刻抬起了头来,玛德的信件在她脑海中烟消云散,她紧张地向对方看去,布拉奇太太仍然是那副模样,气势凌厉,眉眼肃穆,梅感到焦虑翻腾着将她的心重重压在了深渊之下——我该怎样才能说服她?

“这么说,公爵夫人是打算牺牲自己,为妇女取得选举权?”

布拉奇太太开口了,她的语气柔和了不少,梅登时松了一口气,“没错——是的——就是这样,”她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下您该愿意——”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格雷小姐。”布拉奇太太摇了摇头,挺直了身子,“让我猜一下,你想让我为公爵夫人给予一场演讲,实际上是想让我把事情的真相说出,对吧?毕竟,对于那些既没有看过演讲原稿,也不知道公爵夫人原本就打算说出真相的人而言,公爵夫人只是一个被揭穿了的伪君子,欺世盗名的骗子,甚至更糟,女人。”

梅如同捣米的臼子一般点着头。

“但凭什么我发表了一场演讲,这个情形就会有所好转呢?即便我们给到场的每一个人都发一张演讲原稿,但谁能说大家都会从公爵夫人的最后一句话里读出同样的意思呢?罗克斯堡公爵要站在那儿向每一个人保证稿子里的话都是真的吗?再说了,只是因为他是一位公爵——毫无冒犯之意,公爵大人——也不见得每个人都会相信他的话。”

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从来就不是像康斯薇露那样能言善道的女孩。在信上,玛德只是告诉她,布拉奇太太在妇女团体中的地位,并指出她的演讲会很有影响力,其他的便没有过多的解释。梅总抱着一种期望,似乎只要她送来了演讲原稿,告诉了对方需要她做些什么,事情就能迎刃而解。她求助地向自己的未婚夫看去,但亨利却点了点头,“布拉奇太太说的的确非常有道理,梅。”他老老实实地承认道。

“难道就没有您能做的事情吗?”她绝望地问道。

“我当然有可以做的事情。”布拉奇太太探过身子,与她对视着,前者眼神里有某种奇异的光,让梅忍不住胆怯地想要往后退,“只是我并不知道那是否是你想要我做的事情,也不知道那是否是公爵夫人需要我做的事情。我当然能明白公爵夫人在这件事上做出的崇高牺牲,也能明白她正在为妇女团体争取着多么难得的权益,但我并不希望帮倒忙,格雷小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怎么可能帮倒忙呢?”梅忍不住反驳道,“我只是需要您把这部分真相说出来而已。”

“但是要如何说出呢,格雷小姐?”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有许多人恨着公爵夫人,尤其是在她的身份被揭露以后,如果我们在揭露真相时不小心一些,恐怕会引发更多的愤怒——”

“我知道,那些男人——”

“不仅仅只是男人,格雷小姐。”

梅愣住了,她想起了玛德在信上写的那句话“任何有抗争意识的女性,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帮助公爵夫人”,但她又接着想起了,其实有不少贵族夫人都不赞同康斯薇露的所作所为,英国人亦有,美国人亦有,她们认为康斯薇露破坏了上层阶级的游戏规则——一个女人与自己丈夫的堂弟单独结伴穿越半个南非大陆,像什么样子?一个贵族夫人竟然插手政治事务,成什么体统?更不要说被关进监狱,在法庭上辩护,参加补选了这些行为了。她们恨着她的同时又羡慕着她,羡慕着她的同时又妒忌着她,妒忌着她的同时敬佩着她。但无论这感官有多么复杂,那群贵族夫人都不可能公然站出来赞成一个规矩破坏者,哪怕知道了真相。

“我想,你已经理解了我的意思。”布拉奇太太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很乐意帮助公爵夫人,乐意这个词不足以形容我对此的感受——但我的乐意于事无补,这是一个顽固的社会,顽固的国家,顽固的人民,一场演讲在这些面前是脆弱无力的。”

梅咬紧了下唇,手指咬紧了手掌,心脏咬紧了血管。

玛德相信她,在康斯薇露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将这个重任交给了她——“让大家知道真相,”玛德在信件上写着,“只有人们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公爵夫人原本想要做出怎样的牺牲,才能推动下一步。”——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一场演讲解决不了的事情,十场演讲能够解决吗?她们还有那么多时间吗?还有什么是她能做的?想啊,梅,快想啊。康斯薇露能在餐桌上对殖民地侃侃而谈,能顽强地从雪山遇难中活下来,能与德兰士瓦共和国的总统商议并签下和平协议,为什么你什么都做不到呢?

梅感到自己的眼泪几乎都要随着最后这句在心中的叫喊一并流下。

亨利握住了她的手,他扭头想对布拉奇太太说点什么,但后者抢在他前面开口了,像是看穿了他还没说出口的话。

“也许你该给予格雷小姐更多的一点时间,公爵大人,来决定她究竟是想要离开,还是要决定需要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女人做点什么。”

想啊,梅,快想啊。

“你既然是愿意帮助马尔堡公爵夫人的,布拉奇太太,你为何不直接答应格雷小姐的请求呢?即便一场演讲做不了什么,那也是我们需要担心的问题,而不是你。”亨利沉稳地开口了。

梅,快想想啊,如果演讲帮不上什么忙,那还有什么是可以做的?

“那么,这个决定也该交给格雷小姐去做。还是说,只是因为你是罗克斯堡公爵,她的未婚夫,一个男人,你就有资格替她去思考这些事情了吗?”布拉奇太太似笑非笑地看着亨利,他被轻微地冒犯了,但他从不会表现出来,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如果那不是一场演讲呢?”梅突然开口了,她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但她愿意跟着这不成形的直觉走下去,“如果——如果——我的意思是说,既然告诉人们真相,其实改变不了多少现在的状况——”

“会前来聆听我的演讲的——特别是在现在这个天气——不会超过几百人,格雷小姐。而这么点人数,你认为能做点什么呢?”

“那——那如果这场演讲不会结束呢?如果它一直持续进行下去,而且就在我们最需要人们听见演讲,也需要政府看见的地方,一直持续进行着——而且——而且——这不是一场演讲,这其实是指示——告诉人们要怎么去做——通过告诉他们真相的方式——”

梅语无伦次地说着,但是在混乱的语句中,她逐渐找到了埋藏在其中的逻辑。

“如果——如果我们利用你的号召力召集来几百个人,聚集在威斯敏斯特宫的附近,从而引发一场游|行,那么我们能造成的影响就不只是几百个人那么简单了——你会是这场演讲的开头,布拉奇太太,你会说出所有的真相,随后真相会被所有人大声的喊出来,一直一直接力下去,总会有人愿意相信,并且加入我们的——同时——同时我们会给任何想要了解的人散发公爵夫人的演讲原稿——而天气——这场暴雨——雨只会让我们游|行更加富有张力,更能向这个顽固的国家与人民展现我们的决心,而且如果有谁想要阻拦我们,大雨会使他们的行动变得更加困难——”

将演讲变为一场□□,多么简单,她却要如此费劲才能想到。梅懊恼至极。

“这也正是我的想法,孩子,尽管有许多地方的细节还有待打磨,而且需要进一步的讨论——但今晚能走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我认为你做的很好。”

布拉奇太太露出了微笑。

“就让我们祈祷接下来的天气能够好转,如果没有,那也不过只是上帝赋予我们的考验——能被我们所征服的,必然将会为我们而所用。”

她站起了身,拍了拍晨衣,那模样很显然是在送客,梅也跟着站了起来,但她无法按捺下自己的困惑。

“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给出这个解决方式呢,布拉奇太太?那会节约许多我们彼此的时间。”

而布拉奇太太直到将他们送到门口,才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不希望你将我视为救命稻草,格雷小姐,我可绝对不是。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在做什么,而不是指望能靠着别人替你想出一个解决办法。倘若我就是那些不赞成公爵夫人的所作所为人群中的一员,而我提出的建议实际上是对公爵夫人有害的,你能辨别出来吗?也许罗克斯堡公爵可以,但更重要的是你,格雷小姐,能否具有这样的能力——独立的思考,并作出自己的判断。这是许多女人都缺乏的,正因为这一点,她们当中的一些才会反对公爵夫人的存在。”

她握住了梅的手,手指干燥,柔软,却又有力无比。

“你会前来这儿,那就说明公爵夫人相信你,她将她的牺牲能否具有价值的决定因素之一押在了你的身上,一个很显然并清楚我是谁,恐怕也从来没有涉足过女性权益之战的富家小姐。既然她信任你,那么我也信任你,只是出于对公爵夫人所做出的巨大牺牲,以及她过往一切伟大作为的尊敬,我要确保你明白你正踏入一场怎样的战争——你会看到鲜血,活生生喷出的鲜血;你会看到牺牲,像公爵夫人所作出的那样;你会看到死亡,有无数的女人愿意为这黑暗中的明光付出自己的性命。如果你不自己作出这个决定,格雷小姐,你就没有做好准备要面对它。”

她松开了手,但又像她一直紧紧握着。

“直到我们下次见面,格雷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必须说明一点,在外交上承认一个人的存在,但是对内却抹去一个人的存在,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有许多国家都干过,有很多历史上的人物都遭到了类似的对待(通常这种历史人物都是不可说的存在)

那么可能有读者有疑问,如果在外交上承认乔治·丘吉尔,那么难道英国的民众不会从外国报纸上发现端倪吗?

首先,在那个时候,没有推特没有脸书没有互联网,政府到底做了些什么,普通民众是很难知道的,只能通过政府的公告,或者是主流媒体的报道(就算是现在,网络很发达,也照样有很多人根本不关心政府在做些什么),更不要说这种事情英国政府对内是不可能揭露自己的骚操作的,对外则可以通过交涉来解决这种争议(比如给一点外交上的甜头)。至于报纸,就算是这个年头了,外国报道与国内报道内容不一样甚至截然相反的也有很多,但是信的人很少,在那个年代就更少了。更何况别忘了那时候的报社主编都是男人,他们对这种报道是不会写什么好话的,甚至可能自己都不相信这件事。

或许有读者不理解为什么英国政府要下这么大的功夫去隐瞒这件事,这是因为这件事对社会传统的固有观念冲击很大,特别是在维多利亚时期,对女人的认知就是男人的附属,位置只该属于家庭,只能扮演妻子与母亲的角色。突然冒出来一个女人——还是大家推崇备至的英雄——成为了下议院议员。在今天大家眼里看来可能不算什么,在那些保守古旧的英国人眼中(以索尔兹伯里勋爵为主),这已经是一个天大的丑闻了,等于说英国靠一个本应该除了是个花瓶以外一无是处的贵族夫人阻止了一场无意义的战争,赢取了一块殖民地(但是在外交上还是不得不承认,因为涉及到签字的法律效应问题),这些老古董对内肯定是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的,更不要说这还牵扯到了妇女的选举权问题,因此隐瞒在他们看来是比承认更加好的解决方式。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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