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您, 副议长, 于今天给予我发表初次演讲的机会。”
随着“欢迎, 我们新当选的伦敦城议员, 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的有力呼喝,以及连绵不绝热烈的掌声响起, 伊莎贝拉站了起来。她穿着全套的白领结西装,浆过的领子将她的胸脯压成了平滑的腹地;用海绵垫出的肩膀宽阔结实;深褐色的短发被梳得一丝不苟,打着发蜡;安娜花费了两个多小时为她化上的妆容更是让她看上去眉目英俊,顾盼生辉,意气风发。
没人会相信她是女人。
为了能一睹帝国的荣光, 终结战争的英雄,正义的使者, 未来的议会之星——这些都是报纸给予伊莎贝拉的称号——的初次演讲, 下议院罕见地几乎全员到齐了——通常而言, 在这种日常会议上, 只会有大约一半的议员出席。几百个议员活像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巢穴中的蜜蜂,胳膊压着胳膊, 背顶着胸脯,将原本就狭隘的下议院挤得水泄不通。
平日开放给民众参观的观众席今天则被上议院的贵族们包办了,阿尔伯特,温斯顿, 艾略特勋爵,罗克斯堡勋爵都坐在那儿。要不是皇室向来不容踏足议院,女王陛下, 威尔士王子殿下,还有路易斯公主殿下甚至都会出席。不过,为了表示敬意,皇室的确派出了代表,一名皇室总管就在会议厅的门口恭敬地垂手站着,好回去一字不差地向女王转述她的演讲。
伊莎贝拉得费力地仰起脖子,才能勉强看到二楼席位上观众的裤脚。她没有那么做,眼前所见比一排黑色裤脚更值得她的注意力,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的都是自己身前转过头来望着她的保守党成员——索尔兹伯里勋爵,贝尔福先生,张伯伦先生,哈里斯伯里勋爵,兰斯顿勋爵;乔治·戈斯金先生,查尔斯·里奇先生,卡多根勋爵,巴尔福勋爵,甚至还有亨利爵士——
他们都不会相信自己是个女人。
伊莎贝拉清清楚楚地记得亨利爵士在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的晚会上对自己说过的话,记得他脸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她也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答,记得自己傲慢的心情,记得当时餐桌上大半的宾客脸上讥讽的神色——
“你的口才很厉害,康斯薇露小姐,如果你是一个男人,我会推荐你加入我的政党。”
“我刚好一直都想尝试一下女扮男装是什么滋味,亨利爵士。”
恐怕他做梦也想不到,当年那个在餐桌上口无遮拦,大放厥词的小女孩,的确会有一天加入他的政党,成为了下议院的一员。
那时的伊莎贝拉,也绝不会想到有这一天的到来。
她毫无悬念地赢得了伦敦城席位的补选。在打赢了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的官司过后,乔治·丘吉尔的名声,名誉,名气再一次达到了顶点。在投票结果公布的那一天,唱票人每喊出一次她的名字,就能听到惊天动地的欢呼响起。伦敦城的居民倾巢而出,这其中还包括那些曾经讥讽乔治·丘吉尔忘记了将妇女利益加入自己的竞选纲领中的权益促进者——他如今又成了他们的宠儿,欢呼着他为妇女辩护的盛举。浩浩荡荡的队伍聚集在计票站外,等待着那不言而喻的结果。此起彼伏的呼喝声整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只在零星的几个瞬间停下过。
但伊莎贝拉不在投票办公室中等待着结果,那儿只有温斯顿,玛德,伦道夫·丘吉尔夫人,艾娃等一干人守在计票板前,安娜尽管扮成了乔治·丘吉尔的模样,但那也不过是为了糊弄投票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而已。
她与阿尔伯特去了布鲁斯伯里,布拉奇太太曾经发表演讲的那个花园广场,手牵着手坐在树丛旁的长椅上,朴素打扮的他们看上去就如同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妇,谁也不知道那就是马尔堡公爵与公爵夫人。
广场上也有人在演讲,是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女子,她的嗓门中气十足,即便伊莎贝拉坐得有些远,也能将她说出的每个字听得清清楚楚。她身旁围了一圈饶有兴致的听众,人数还不少,或许是因为她的演讲内容完全围绕着乔治·丘吉尔而来,第一句话就大声地喊出了这个名字,让伊莎贝拉一下子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吃惊地向演讲者看去。几秒钟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身份是谁,而对方也并不是在呼唤她。
演讲者没有拖泥带水,一上来就慷慨激昂地列数着这个虚妄的身份为推进英国妇女的权益带来了怎样的好处,以及赢得了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的官司后会对英国的法律条例,以及往后与强|奸案有关的审判造成怎样的影响——就像康斯薇露在她的文章中指出的那样,这是英国历史上第一桩有如此之多受害者的强|奸案的犯人第一次被陪审团判决全部罪行成立,这无疑会让以后的多重受害者强|奸案的判决更容易一些。
她没有提及马尔堡公爵夫人——创立了范德比尔特学校,鼓励儿童接受教育而不是早早工作;创办了慈善协会,让后续一系列帮助妇女的举措成为现实;替艾格斯·米勒与海伦·米勒上诉,为她们支付诉讼费用等等一系列举措。人们似乎忘记了她,忘记了她才是后续一系列壮举的开端,甚至连公爵夫人在南非做的“慈善活动”都不曾提及半句。
能被历史铭记的,永远是男人。
“能作为伦敦城的议员代表站在这里,既是一种特权,也是一种荣幸,我将尽我最大的努力履行议员的责任与义务。同时,我也希望能向我的前任,阿尔班·吉布斯先生致敬。他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前议员,我只希望我能在他已经为我开拓的道路上砥砺前行,并不辜负伦敦城居民们对我的期望,一如他不曾辜负他们的期望一般。”
伊莎贝拉的演讲停顿了一下。
“如果我说,乔治·丘吉尔,那个帝国的荣光,结束战争的英雄,正义的使者——”
“还有未来的议会之星,别忘了这个。”阿尔伯特补充了一句,他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语气诙谐欢快,这样大胆的举动在其他的地方或许会惹来不快的目光,但在布鲁斯伯里却再寻常不过。
他不知道她将要问出怎样的问题。
“是的……”耳边听着演讲者大声对乔治·丘吉尔的称赞,伊莎贝拉的嗓子干涩无比,几乎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如果我说,那会是我从今以后唯一的身份。今天将是我最后一次以女性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我想要让公爵夫人这个身份彻底死去,以后,再也没有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也没有伊莎贝拉·杨,你会支持我吗,阿尔伯特?”
她不知道原来他的手还能握得更加用力。
“你是说,比起成为我的妻子,比起成为马尔堡公爵夫人,比起成为伍德斯托克,还有布伦海姆宫的女主人,比起成为我未来孩子们的母亲,你更愿意成为一个虚构出来的男人吗,伊莎贝拉?”
他为这个问题受伤了,伊莎贝拉看得出来,但她咬着牙让自己点了点头。曾经她吃着薯片,心情轻松地嘲笑着电影里的女主角无法在爱情与事业中择一的时候,可没有猜到现实中的这种抉择会有多么困难。
“我不能给你一个答案。”
“阿尔伯特——”
“我不能给你一个答案,伊莎贝拉。我知道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对一个女人有多么不公平,我知道有许多你想要做的事情只有通过男人的身份才能做到,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扮演这个角色,哪怕你为此不知道面临了多少危险,哪怕你险些因此死去,我也从未说过‘放弃这个身份吧’。我相信你,伊莎贝拉,但你终究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而这个身份,这个身份不过是——”
“是我的理想,我的追求,我的事业,我所有目前争取到的一切——名声,荣誉,地位。”每个字都比前一个字更苦涩,更滚烫。
“你仍然可以拥有这些——”
“不,我必须要选择一个。阿尔伯特,是你告诉我,人不可能两全其美,中国也有句老话,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一旦我当选了议员,一切都不可能一样。游戏升级了,棋局扩大了,我不会仅有玛丽·库尔松这么一个敌人,如果我一直在两个身份之间来回切换,总有一天这秘密会泄露——”
“当我要求你选择一个的时候,伊莎贝拉,我谈论的更多的是你的政治诉求。如果你想要继续玩这场游戏,如果你想要继续在棋局上厮杀,你就必须放下你那些理想主义的追求,这才是你真正应该选择的事物。至于你说的后果,在你第一次告诉我你想要女扮男装的时候我就已经警告过了你这一点,是你向我保证,即便你的身份败露,你也有应对的方式——”
“我的确有。”他们的手仍然紧紧握着,甚至比之前更紧密,仿佛要融为一体。“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在现在询问你的意见,因为在我的计划里,这就该是我的终点了。”
但我想要继续走下去,我想要走下去,进入内阁,成为大臣,甚至有朝一日成为首相。我不想仅仅只是马尔堡公爵夫人,我想要是乔治·丘吉尔,帝国的荣光,终结战争的英雄,正义的使者,未来的议院之星。我想要大放异彩,我想要运用我的能力去完成我的理想,我想在这场权力的角逐中全力以赴,我想要攀登在此之前从未有任何女人得以攀登的顶峰——
“我并非伦敦城的居民,我对这个区域的历史,经济发展,还有人文氛围的了解,是远远及不上几位竞争者的。更不用说在几个月以前我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甚至连贵族都未必算得上的年轻人。因此,我很清楚,我的当选,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我在南非殖民地外交事务上的出色表现,有许多英国人都将我视为帝国的英雄,他们期待看到我未来可以在政治事务上有更出色的表现,才将我送上了这个席位。”
伊莎贝拉没有演讲稿,一切想说的话都在她心中,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有一部分议员希望能听到我在初次演讲中提到我对爱尔兰问题的意见——这方便他们考虑今后是否要将我拉拢到某个小团体中,像四人会那样的,我猜。”她的话引起一阵发笑,“有一部分的议员希望能听到一场传统的演讲,鉴于我是好几个世纪以来当选的最年轻的下议会议员,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横冲直撞地发表争议性演讲。”又是一阵笑声,“还有一部分议员等着看我的笑话,因为几乎所有当选的议员都对自己的选区无比熟悉,出于这份熟悉,他们总会提出非常具有建议性,却又不具有争议的话题,而我却难以做到这一点。”
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她的手在袖口握紧了,康斯薇露在不远处对她露出了鼓励的微笑。
“但我要说的,与上述一切都无关。”
同样的问题,她昨晚也询问了康斯薇露。
后者没有聆听她与阿尔伯特之间的对话。庭审已经结束好几天了,她仍然因为埃维斯假扮成路易莎·克拉克出席的事而心事重重。路易莎·克拉克小姐在庭审结束的几个小时以后被发现死在了福利院里,死因是自杀服毒。没人怀疑她的作证是假的,谁都以为她回到福利院后才选择了自杀。
她上次因为埃维斯而如此沉默寡言的时候,她做出了要与对方彻底分开,只为了能让对方拥有一个正常人生的决定。伊莎贝拉不知道这一次她又做出了什么决定。她询问了,一如既往地,没有到正确的时候,康斯薇露不会告诉她自己的想法。
但对于这个问题,康斯薇露回答的很快。
“我不会支持你。”
也许是为了要表明语气的坚决,她甚至从窗台上飘下,停在伊莎贝拉的面前,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微弱声音开口了。
“对我来说,乔治·丘吉尔从未存在过,存在的一直都是伊莎贝拉·杨。如果你这么做了,伊莎贝拉,你就不再是那个告诉我‘我们总能找到方法在1895的世界活下去的’的女孩了。”
那句话听上去比一百二十三年还要遥远。
“那时我还坚信没有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那时我还坚信这一切以台词写出的话都必然是真理,那时的我不过是个无知又自大的女孩。那一部分的我不是已经死去了,就是已经改变了,你比谁都要更清楚这一点。只有乔治·丘吉尔能签下和平协议,只有乔治·丘吉尔能将恩内斯特·菲茨赫伯送上绞刑架,只有乔治·丘吉尔能赢得补选。是乔治·丘吉尔,不是伊莎贝拉·杨,从来就不是伊莎贝拉·杨!”
阿尔伯特倒罢了,为什么连你也不支持我呢?
“因为我从来就不是百分之一百站在你这边的,伊莎贝拉。你这么做,只是恰好证明了这个社会的观念都是对的:你只有成为了男人,才能做出成绩。”
这是唯一一次她选择了现实主义,而非理想主义,但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中与她最亲密的两个人,却都不支持她的决定。
“那个女孩从未消失,也从未改变,伊莎贝拉。是她让你女扮男装冲入法庭为艾格斯·米勒辩护,从未考虑过后果;是她让你有了进入议院的大胆计划,不管马尔堡公爵如何反对;是她让你相信战争可以被阻止,无论路上有多么艰难险阻;是她让你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
“而她会让我在明天的演讲后失去一切。”
“那就是本来的计划,伊莎贝拉,那就是我们本来的计划。你会证明女性凭借自己的力量也能走到这一步,进入原本只属于男性的议院,你会证明多年以来那些权益促进团队都是对的,女性并不比男性差——”
“但我也只能走到这一步。”
她与康斯薇露平静地对视着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心声,让双方的内心的坚持成了一件不必说出口的事。
“而我可以更进一步,做到比阻止布尔战争,比让妇女拥有选举权更多的事。”
只要乔治·丘吉尔活下去,而马尔堡公爵夫人死去。
“作为伊莎贝拉·杨,你一样能够做到,乔治·丘吉尔的身份不过是——”
捷径?
是的,我知道这一点,康斯薇露。
但如果猎人坐在树桩旁就能毫不费力地得来野兔,他又怎会辛辛苦苦地在草地里追逐一天?如果捞起神瓶就能赢得数不尽的财富与权力,又有谁还会去辛劳工作?更何况,这很有可能是我唯一能走的道路,我没有把握我能赢得庭审。
他们不会给你定罪,你是贵族夫人。
但他们会剥夺我的议员身份,从今以后,我就只能是马尔堡公爵夫人,nothing more,nothing important。
“但你真的希望人们以乔治·斯宾塞-丘吉尔,这个玛德在某个下午为了方便而随手创建出来的人物,来记住你接下来一生中的所作所为吗,伊莎贝拉?当我为了詹姆斯·拉瑟福德而痛苦不堪,为了我因为他而轻易放弃的生命后悔不已的时候,你是怎么对我说的?”
“你和我,两个女孩,一起,我们能让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忘记‘康斯薇露’这个名字。难道这不是一件棒呆了的事情吗?”
她轻声说出了这句话,尽管在当时,这句话在她心中听起来是那么震耳欲聋而又充满力量,足以让一个死去女孩的声音被整个世界听见。
“而我告诉过你,我想要让‘伊莎贝拉’这个名字也被世界记住。”
康斯薇露伸出了近乎透明的双手,给予了伊莎贝拉一个冰冷的拥抱。
“是伊莎贝拉,而不是乔治·斯宾塞-丘吉尔。是你,而不是一个虚构出来的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女孩,她相信靠着吃很多巧克力就能解决一切的烦恼,她也相信着自己能够一直走下去,哪怕不依靠一个男人的身份。”
她记着这段话,清晰得就像她记得自己的演讲。
“我想要说的,是从未有任何一个议员在他们的初次演讲中提及的话题。我并不会特别讨论推选我成为议员的选区,是因为同样的问题存在于每一个选区——恐怕我不得不在此打破一些传统,也许有些争议值得人们这么去做,只是它们从未被提起过。”
会议厅中渐渐安静下来,伊莎贝拉的话引起了些微不安的眼神与肢体交流,她没有理会。
“我想谈论那些没有选举权的人们,我想谈及那些从来没有被包括在政治利益中的人们——妇女,儿童,失业人群,中产阶级……他们占据了整个英国人口的三分之二,没有了他们,我们的社会不可能运转下去,我们的选区不可能继续繁荣,大英帝国不可能维持如今的地位。然而,从来没有人在这间屋子中提到过他们,如同这些人不曾存在过一般。
“也许会有议员说:‘这不公平,丘吉尔先生。是那些衣冠楚楚,有地有财的绅士们一人一票地赋予了你站在这儿发表演讲的特权,因此作为回报,他们会希望你为他们的利益发声,而不是什么妇女,儿童。’”
她环视了一圈屋子,果真有不少人微微点着头,或者露出赞同的神色。
“然而,是谁为这些衣冠楚楚的绅士缝制他们量身定做的服装?是谁为这些衣冠楚楚的绅士奉上牛奶与面包?是谁为他们生火烧水,洗衣做饭?而又是谁带来了柴禾,带来了面粉,带来了所有让他们的生活精致而有条理的一切?是裁缝女工,是挤奶女工,是女仆,是男仆,是在工厂中辛勤工作的孩子们,是举家经营着小小杂货店的生意人,是在田地里挥洒汗水的佃农。没了这些人,衣冠楚楚的绅士也不过是个普通男人而已。
“我们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个国家里三分之二的人们牺牲所换来的优待,却连一丝公平也不愿给予他们。当世界上的其他国家都开始逐渐意识到这一社会问题,开始着手改善的时候。英国却仍然沉浸在日不落的光辉中,沉浸在这种不平等换来的三分白日里,对其余活在黑夜中的群体视而不见——但总有一天,他们会意识到光明存在,只是从不属于他们,而他们会奋起争取——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已经开始了争取,不是吗?——而渐渐的,他们会自发地燃起火焰,点亮星光,擦亮月色,而那芒光总有一天会凝聚起来,远比任何日光都更要强烈,而那就是我们陷入黑暗的时刻了,各位尊敬的先生们。
“我是否在讨论扩大选举权范围的提案?是的,诸位令人尊敬的同僚,我的确是在讨论这一点。
“在所有的利益,所有的权力,所有政府愿意让步的妥协之上,这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一点。它不是施舍,它不是迁就,它甚至不是那三分之二群体目前最为需要的权利。但它是认可,认可他们成为这个国家的一部分,认可他们成为这个社会的一份子,认可他们是思想健全,权利平等的英国人。而这份认可的意义,远远超过任何的政府可以给予的‘福利’。
“我最近才替一桩震惊了整个社会的强|奸案受害者们辩护,而通过对这个案件的辩护,我意识到英国的法律在维护妇女的利益的方面惊人地落后——没有任何对受害者**的保护;任何男性只要声称自己侵犯的女性是妓|女,就几乎能无罪地走出法庭;在纸面上,对于□□的罪行惩罚虽然依旧严厉,但倘若控方律师不向法官及陪审团施加压力,倘若罪行并不那么‘令人发指’,通常情况下犯人只会得到5年甚至以下的□□惩罚。我们可以想象,如果议院中有任何议员注意到了这一事实,注意到了有多少女性在完全不公平的法律制度下饱受折磨,这一点在多年以前就能得到大幅度的改善——英国向来以它的法制健全傲然睥睨于世界,有许多国家都要参考我们的法律条例,而这就是我们给予他们的范例?有三分之二的人群都被排除在法律的保护以外,因为他们从来没被法律,没被制定法律的群体注意过,也没有任何发声的机会。”
伊莎贝拉微微喘了一口气,她的演讲即将进入尾声。
抉择即将要被做出。
“所以,你的计划就是在演讲的结尾,揭露你是个女人这个事实?”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就算是对阿尔伯特问题的回答。
“你会被送上法庭审判,决定是否要剥夺你的议员身份。”
“是的。”
如果我胜利了,按照习惯法,法庭不可再判决女人竞选下议院议员有罪。
换言之,如果我胜利了,那么女人从此就能获得选举权。
但那会是一场无比惨烈的战争,即便是我,也没有把握能够赢得胜利。
如果我输了,就输了一切。丘吉尔家族不会受到牵连,鉴于我过去以这个身份立下的功绩,但我却不同。
她没有说出这些话,单单从计划的内容上,阿尔伯特也能明白这些,甚至明白她的渴望。
“我从来没有对你的计划说过不,无论那是一个多么疯狂的计划,我永远相信你,支持你,因为你是我的妻子,伊莎贝拉。”
直到那演讲者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讲话,广场上又恢复了宁静,两个女孩大笑着从他们面前走过,伊莎贝拉清清楚楚地看见其中一个迅速地在另一个脸颊上亲了一下。阿尔伯特才再次开口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绝不会允许我深深爱上的妻子,就这么轻易地为了一个虚构的身份而死去。因为,在我眼中,伊莎贝拉·杨,远比拥有一大堆称号的乔治·斯宾塞-丘吉尔要伟大的多。我希望人们能够知道,是我的妻子终结了第二次布尔战争;是我的妻子为南非的土地带来了和平,为那儿的人民带来了平等;是我的妻子成为了第一个下议院的女性议员。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希望这个世界能知道这个真相,知道我多么幸运,又是多么荣幸的成为了你的丈夫,而且很有可能要在将来,与我的妻子共同竞争外交大臣的职位,甚至是英国的首相——你不是向我提到过英国未来会有一位铁血手腕的女首相吗?也许你会成为她的先驱,我的妻子。”
他的话结束于一个轻柔而充满爱意的吻。只要伊莎贝拉微微张开嘴,她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我们必须要将决定这个国家权力所在的权利,交给真正有头脑决定这一切的人’——想必会有许多议员,甚至大臣会这么告诉我。‘扩大选举权范围无疑会引起社会与国家的动荡,’他们会这么指出。‘因为大部分的妇女,还有拥有稀薄财产,根本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人群,是不具备真正的理智的头脑来做出决定的’。我是平权主义者,不是因为某场慷慨激昂的演讲,也不是因为我在美国长大,而是因为我相信着这一点,就像相信上帝与太阳。而我相信,从选举权开始的平等,的确会为我们的社会带来许多变化,而变化毫无疑问是英国人最为惧怕的事物之一。然而,打破传统,并不是那么一件恐惧的事情。大部分时候,它往往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奇妙结果。我能站在这里,各位尊敬的先生们,我能做到过去我做到的一切,所有我为大不列颠带来的光荣与利益,都是因为我打破了最为牢不可破的传统——”
伊莎贝拉的嘴唇颤抖着,这是她一生中必须要做出的最艰难的选择。
在走进这间会议室以前,她就已经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与阿尔伯特无关,也与康斯薇露无关,是她彻夜未眠后最终坚定的想法,任何人都无法再使它改变。
“夫人——”“夫人,你不能——”
会议厅的大门轰然一下被拉开了,门口响起了骂骂咧咧的诅咒声,有好几个议员毫无防备地被撞倒到了地上,连带着推搡了其他离得近的议员,在一片混乱中,一个高挑的身影迅速地从人群中挤出,站定在了会议室的中央,定定地与伊莎贝拉对视着。
是玛丽·库尔松,她穿戴整齐,鬓发梳得精致可爱,就像一个货真价实的贵族夫人——想必她就是这么混进来的。但那双曾经美丽无比的眼中只有疯狂与愤恨,炙热地烧灼着伊莎贝拉。那愤恨是如此深重,与之相比,太阳耀斑都仿佛千年坚冰般寒冷。
两个警卫追在她身后,正费力地想要从拥挤的议员中间穿过,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因为震惊而站了起来,包括二楼的观众们,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包括伊莎贝拉。
“乔治·斯宾塞-丘吉尔,是马尔堡公爵夫人。”
带着报复与胜利的语气,玛丽·库尔松高声宣布着,她尖利的声音反射在每一个人的耳朵中。警卫终于按住了她,但这只让她喉头里滚出了一连串高昂的笑声。
“你们都被骗了!被骗了!她是个女人!乔治·斯宾塞-丘吉尔是个女人!”
这一刻,没人说得出一句话,仿佛时间突然暂停在了这一刻,只有声音仍然继续。
“是个女人——是个女人——是——个——女——人——”
还有伊莎贝拉那句低沉的——
“是的,我的确是。”
作者有话要说:英国初次演讲的传统:
1. 不谈有争议性的内容
2. 提出某个议题,但通常都与自己的所在的选区有关
3. 应包括对自己政治信仰与背景的相关介绍
但也会有大佬根本不管传统,只管提出尖锐的社会问题。
从我开始写这篇文开始,我就期待着写伊莎贝拉的初次演讲的一天,但我没有想到的是用英文写一篇至少看的过眼的初次演讲简直困难到了极点,如果你们感觉这一章的翻译腔比其他章节更重一些的话,是我的错。一些拗口的,专门用以凸显文绉绉的句式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翻译才能翻译出英文的那种感觉。但我自认为尽力呈现了一篇能够与19世纪末英国政客初次演讲平均水平持平的讲稿(所以,更新的这么晚)。
如果不明白伊莎贝拉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会这么艰难的,想想从她第一次女扮男装,第一次有了扮演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的念头开始,一直到现在,她历经了多少困难和痛苦(特别是在南非大陆上吃了多少的苦头),全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够站在这儿,能够成为下议院议员,而她一旦坦白自己的身份,就会有99%的可能性失去这一切,她的沉没成本巨大到几乎无法想象。这个选择对意志再坚定再强大的人来说都是艰难的,现实生活中很多人连放弃一段明知道不会有回报,但是已经投入了不少沉没成本的感情都很难做到,就可以大概了解为什么她会如此纠结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