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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Anna·

镀金岁月 苏浅浅喵 4895 2024-07-18 14:29:32

火灾过后,公爵夫人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

我当时不在现场, 等我赶到的时候, 公爵阁下已经站在坠落的公爵夫人身旁,颤抖着准备伸手将她抱出。当时是盛夏, 楼上烈火熊熊, 只是走近几步都能感受到灼热的气浪逼面而来, 但公爵夫人跌落的树丛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枝丫四溅开来, 层层叠叠地向外翻去,形状恍如一朵盛开的玫瑰。

穿着美丽新衣的罗克斯堡公爵夫人伏在女伴的肩头啜泣,顷刻之间,她的婚礼与新家都被付之一炬, 的确值得任何年轻女孩大哭一场。直到公爵阁下大声宣布公爵夫人还活着,她才抬起斑驳的面颊, 欣喜地转过身去。

而周围惊慌失措的宾客则窃窃私语,认为冰冻的树丛代表着某种魔法,甚至是某种诅咒,否则怎能让一个活人从那样的高度坠落, 还毫发无伤。

只有我知道, 那是我的女主人, 我的康斯薇露小姐。

也许那时, 我就应该当场离开。没人会注意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仆。那会现场极其混乱,公爵夫人被立刻送上了马车,被带去爱丁堡;一些女眷因为过度惊吓而昏迷了过去, 也被一同送走,还包括一些企图救火而受伤的仆从。由于王子殿下与王妃殿下也在弗洛尔城堡,大量的警察与消防队来得很快,他们接手了罗克斯堡公爵的工作,开始有序疏散宾客,清点人数,控制火势。倘若我趁乱离开,没有人会发觉。事实上,很久以后才有人发觉我的存在,并找来了一位医生替我处理伤势。

那时,我已经站在原地注视那缓慢融化的冰冻玫瑰许久了,夜幕早已包裹了苏格兰的大地,滴滴从片叶上滑落的水珠就如同泪水,潺潺不停。

我想,康斯薇露小姐大约是不会回来了。

那从来就不是我最为惧怕的事情,因为死亡并不可怕。对于史蒂夫可怜的孤儿寡母来说,那是一种仁慈,将她们从穷困潦倒,衣不附体,饥肠辘辘的生活中解放出来。对于米勒太太而言则又不同,康斯薇露小姐想要看到米勒夫妇得到他们应得的惩罚,那便是死亡。

而对于我的康斯薇露小姐而言,倘若她想要,我就会将死亡赠予她。我是她的贴身女仆,满足她的一切心愿是我的职责。我最害怕的,是我没能做到这一点,是我没能成为她在那个雪天满心欢喜地想要得到的贴身女仆。

所以我从那扇门前离开。

所以我留下,留在公爵夫人身边。

康斯薇露小姐会希望有人照顾她的,至少到她完全恢复为止。

“公爵大人。”

我用扎满绷带的手替他端上一杯热茶。公爵阁下在爱丁堡迅速租下了一间豪华而且舒适的贵族宅邸,有着四面通风的卧室,从窗户还能看见蜿蜒流淌的利斯河。幸好伦道夫丘吉尔夫人的贴身女仆认得我,让临时雇来的仆从放了我进来。此时已经是凌晨三时,但公爵阁下丝毫没有要去休息的意思。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满脸冷漠,既不在意我是如何到来这儿的,也不在意我为何会出现。他跪在床边,仍然穿着那一套婚礼上的服装,紧紧握着公爵夫人的双手。玫瑰念珠缠绕在他们彼此的指尖,仿佛无形的誓言化为了有形的枷锁。

“我不需要,安娜。”他说,转过头去,不住地亲吻着她的指尖,眼泪从他海水般的双眼中流出。我听见他嘴里低声向上帝祈祷着,发誓愿意用一切名声,财富与地位换回他的妻子康复。

“据说公爵夫人活不成了,”一个女仆小声地告诉我,她是从她的女主人那儿听来的,“大家都说,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可能没有受伤,也许她身体里到处都是伤口,鲜血横流,只是表面上看不见。”

我给了她狠狠的一巴掌,从此再没有人敢乱说话。公爵夫人不会受伤,康斯薇露小姐不会让她受伤,我知道她有多么深爱公爵夫人,否则,那朵冰冻的玫瑰永远不会盛开。

她只是不愿醒来,面对一个没有康斯薇露小姐的世界。

各路贵族都将自己的私人医生送来了苏格兰,甚至就连皇室也将自己的御用医生派遣来了,其余没有被叫来的英国名医,也被伦道夫丘吉尔夫人快马加鞭地请来了。附近的宾馆被助手与护士挤得水泄不通,每天都有流水般的医生来了又去,这些穿着西装革履的男人一本正经地在床边坐下,摆弄着各种精妙的仪器,高谈阔论着最新的医学发现,显摆着自己过往的病人,满满胸有成竹的模样。然而,诊疗后,他们会一边含含糊糊地用高深莫测的医学词汇糊弄满怀希望的公爵阁下,一边在书房里与其他的医生怒不可遏地大吵,实在可笑。

我很清楚,这些医生有一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另一半则只是想来捞笔横财——公爵阁下承诺给任何能治好公爵夫人的医生一大笔报酬。他们当中有一大半甚至都还没有我更了解人体的构造。我在史蒂夫可怜的孤儿寡母身上学到了所有我需要的知识,我让死亡仁慈地抚平了所有她们感受到的痛苦,相信她们不会介意在那之后发生的任何事情。

有些医生认为公爵夫人是吸入了火灾现场的毒烟导致昏迷,有些医生认为是坠落导致的头部创伤,有些医生认为公爵夫人在坠楼前就已经被下毒了,有些医生还认为公爵夫人正在内出血,应该用古老的放血方式来治疗。他们谁也不同意彼此的诊断,谁也不肯向谁让步,谁也不肯让公爵采取别的医生的做法。而在这个期间,公爵夫人没有显示出任何症状,她肤色红润,呼吸平稳,就如同睡着了一样平静,没有发烧,没有抽搐,只是无法唤醒。

公爵夫人需要的唯有平静而已,你们什么都不懂。

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执行着他们的命令,像任何一个称职的女仆应该做的。端来一壶葡萄酒,他们说,端来一壶冰水,端来一支蜡烛,出去,进来,留在这儿,什么也别碰。有一个傻瓜甚至问我:你的女主人可曾睡过这么久?也许她只是受到了惊吓而已,女人,总是这么脆弱不堪。

我抬起头冷冷地剜了他一眼,就让他闭嘴了。当他哆嗦着走出去时,我注意到他的□□湿了。

“安娜,你该休息一会。”第三天早上,公爵阁下已经非常疲惫不堪了,但他仍然记着我也跟着照顾了公爵夫人两天两夜,尽管我看起来比他精神多了,我从来都不需要睡眠。“我会让伦道夫丘吉尔夫人的贴身女仆过来顶替你,你可以去睡几个小时,顺便让医生再给你看看伤势。”

他指的是那些在火灾中受的伤,我不在乎,伤势总有一天会好,更何况它们并不疼痛,我从来感受不到疼痛,也许只除了试图打开那扇变形木门的那一刻。

但我没说什么,就这么无声地走出了房间。如果康斯薇露小姐还在这儿,我绝不会离开。

可她已经不在了。

穿过繁忙的后厨——他们正忙着为那些来访的医生做饭,公爵阁下自己已经两天没吃没喝了——还有人来人往的后院,我打开了侧门,一条幽静的街道躺在我面前,鞋跟在砖头上踩出清脆的回响,有几个人发觉了我,却不敢询问我要去哪。这很好,我希望他们惧怕我,过去在布伦海姆宫就是,除了管家与女管家以外,每个仆从都对我惧怕不已,尤其是公爵阁下从前的男仆,切斯特——他知道我察觉了他那些可疑的行径,逮着第一个机会就逃得无影无踪。在那之后,布伦海姆宫再也没有人敢向外随便泄露消息。

在身后关上了门,向前走了几步,我知道某个人一听到消息便会立刻赶来,他会躲在这儿等我出现,毋需招呼。

“我等了你一天一夜。”

果然,树下转过一个身影,快步向我走来,他压低了声音,灰蓝色的眼里有着不悦的神色。他变装了,打扮得就像一个苏格兰工人,甚至有一头红发与浓郁的口音。

“我以为你会第一时间想办法出来,好告诉我事情的进展。”

隐瞒没有任何意义,又快又准的一刀往往是最不痛苦的,我深知这个道理。

“她走了。”去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那个从一开始我就想要送她去的世界。

“走了?”有那么一瞬间,埃维斯似乎无法理解我在说什么,但神色已经是最好的回答,我的哀悼只会为一人而起。

灰蓝色从他眼里褪去,先是惊骇的漆黑,再是痛苦的深蓝,最后是死气沉沉的灰,“你怎么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怒吼道,极致的悲伤夺走了他的理智与冷静,让他看起来如同被蒙住了双眼的老鹰,用力扑闪着翅膀,胡乱挥舞着利爪,只是与空气在搏斗。

他杀死不了我,杀死不了哀痛,杀死不了与她的回忆。我们最擅长的武器在这一刻派不上任何用场,我们唯一知道如何应付的方式在一刻失去了所有意义。我给了他足够的空间与时间冷静。火焰造成的伤势又在隐隐作痛,不对,我感受不到痛苦,也许那是我的心。

我有心吗?

我的父母不认为我有,我的兄弟姐妹不认为我有,他们说我是个冷酷残忍的怪物,即便我有心,也该如同寒冰般坚硬。

但康斯薇露小姐相信我有,她会对我微笑,会对我伸出双手,会用柔软温和的双眼看着我。当我成为她的女仆时,我所感到的悸动让我相信自己的确拥有着一颗心,那么这颗心也该只为她跳动。

“你怎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又是一声压抑的控诉,这个男人仿佛随时要冲上来与我同归于尽。

我没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冲进了火海里,我要将公爵夫人救出,哪怕付出性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只要那是康斯薇露小姐所希望的。

但她要我离开,埃维斯,这是她的心愿。

所有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

“她心甘情愿的。”我回答。

我是康斯薇露小姐的女仆,我会完成一切她的心愿,哪怕是那些未曾说出口的也是。

第四天的早上,公爵夫人醒了。

“我想回家。”她握着公爵的手,轻声说。

“好,我们马上就动身。”公爵轻抚着她的面庞,细细吻着她的额头,鬓角,双眼,睫毛,脸颊,还有嘴唇,“汤普森太太一定会非常高兴见到你,而米德太太会给你坐上一桌子你最爱吃的菜。你还没有见过夏天的布伦海姆宫,我的妻子,那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地方……”

不,公爵大人,她指的并不是布伦海姆宫。

她指的是她真正的家,在一百多年以后的纽约,曼哈顿岛上,位于第31大道,一户有三间卧室的公寓。那儿有她的父母和弟弟。她的房间里贴着各种各样的电影海报,书柜上塞满了弟弟的漫画,墙上还用粉笔画着记录身高的线——没有几条,因为一直等到她的父亲职业走上正轨以后,他们才能在高额的医疗费用之余还负担得起这么一间公寓。

是的,我都知道。

每天晚上,甚至是任何我有空的时候,我都会悄无声息地溜到康斯薇露小姐的房门外——女仆专用的房门,自然是——聆听着房间内有可能发生的任何对话。自从我发现康斯薇露小姐的躯壳还活着,然而内里却全然换了一个人开始,我就一直这么做着。

一开始,我只是想要知道她是谁,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是否在康斯薇露小姐生前,此人就已经计划好了要夺取她的人生,是我迫切想要弄清楚的问题。因为这意味着康斯薇露小姐的自杀很有可能就是对方一手策划的,我不能容忍这一点。

很快,我就意识到,康斯薇露小姐还活着,以一种我无法看见的方式。

她在与这个侵占了她身体的女孩交流,我立刻就分辨出了她们声音的区别,就像分辨黑与白一样轻易。康斯薇露小姐的声音轻柔和缓,用词优雅讲究,而那个叫做伊莎贝拉的女孩说话则粗鲁不堪,带着难听的纽约口音,语句间还夹杂着一大堆毫无意义的词汇。她们似乎有两种不同的交流方式,一种是说话,另一种则是沉默交流。夜晚无人静寂时,她们便会用前一种;白天人来人往时,就会用另一种。

我马上也掌握了如何确认康斯薇露小姐在哪的诀窍,公爵夫人在与她交谈的时候,眼神总是忍不住瞥向康斯薇露小姐的所在,有时眼神还会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偶尔,我注意到她的视线会划过我身旁,随之而来的就会是一阵冰冷的寒意。这些迹象都越发让我肯定,康斯薇露小姐如今成了某种鬼魂一般的存在,不知为何,她无法离开自己的躯体,被困在了这个世界。

康斯薇露小姐会希望我怎么做呢?她的心愿又是什么?

我希望能从窃听里得知答案,然而大部分时候的谈话都毫无意义,我甚至不知道康斯薇露小姐是如何忍受那一切的——有整整一个月,我被迫每天晚上都聆听她讲述某个无聊透顶,被称之为电视剧的故事。内容无非是好几个女孩在好几个男孩之间来回约会,为了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愤怒,而哭泣,而分手,而结婚。如果一百多年后的人们的消遣就是这样的玩意,我倒宁愿活在如今这个时代——无论公爵夫人如何吹嘘那个时代的有趣之处。

——直到将要离开英国的前一天。

为了能将康斯薇露小姐拯救出来,我制定了一个再精密不过的计划。陪伴范德比尔特太太前去阿斯特太太画廊的那一天,我调换了两幅价格差不多的画作的价格标签,让范德比尔特太太给出的支票比实际价格多出了一千块钱。

接着,在婚礼的前一天,我给阿斯特太太的画廊送去了一个口信,提醒他们注意到这一错误,并要求他们将多出的钱款以现金送回,最迟也要在婚礼举行以前,否则范德比尔特太太在那之后就会离开,便没有人能确认钱款收下了。到时候若是出了什么纰漏,经手现金的仆从谁也说不清楚。

到这一步为止,计划都进行得很顺利,我甚至改变了我对公爵夫人的态度,好不让任何人看出端倪,怀疑这个计划是被我策划的。

而她也的确如我所预料的那般,抓起了现金,眨眼间便从敞开的大门逃跑了。

我并不想杀害她,有许多隐秘的方法能做到那一点,甚至不被康斯薇露小姐所察觉。这只是因为我不认为我的小姐希望这个女孩死去。她想看看这个世界,她想拥有不一样的人生,我亲口听见她承认这一点,她与公爵夫人的大吵更是让我确定这一点——她愤怒的不是这个叫伊莎贝拉的女孩抢走了她的人生,她愤怒地是抢走以后人生依旧毫无改变。她的自杀从来都与詹姆斯拉瑟福德无关,与那个我无法给予她的选择有关。

倘若我无法带你离开,康斯薇露小姐,至少伊莎贝拉可以。

但她们仍然还是被抓回了。也许我该预见这一点的,两个毫无经验的女孩,在纽约的街头能讨得了什么好?或许我心中也有那么一丝隐蔽的杀心,起于伊莎贝拉得到了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事物却不曾好好珍惜,只是我自己没有意识到。

那么事已至此,我又还有什么能为康斯薇露小姐做的呢?

我问自己。

无论她希望你做什么。这是我的回答。

只要她存在一天,你就会毫无条件地执行她的一切心愿。

你是她的女仆,一个好的女仆会完成女主人的一切心愿,即便那些未曾说出口的也一样。

可如今她已消逝,化为一朵冰冻的玫瑰,在焰火下化为浸润泥土的泪水,那又使我成了什么?

我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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