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甯推开书房的门时,闻珏正坐在书桌前通视频电话。
她走过去,一只手撑着桌面,低头去看屏幕,“和你弟弟打电话呢?”
闻珏侧头,“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一个小时后就得走。”
屏幕上的男人表情有些不自在,叫了声“大嫂”。
闻珏转头说:“小璟,我们这边有点事,等回头我打给你。”
视频通话切断后,宁甯起身,从包包里掏出份文件,摆在桌上,对正要倒茶的闻珏说:“我不渴,别弄这些客套的了,签字吧。”
离婚协议的最后一份文件,此前完成了所有的财产分割。
闻珏放下茶壶,大致浏览了下内容。拿过钢笔,一张一张地签着名。
确保每张都签好后,宁甯将文件收起来,随口问:“你弟弟打电话过来有事?”
“生意上有点事情。”闻珏知道她想问什么,便说:“我们离婚的事,没告诉他,等方便了再说。”
宁甯笑了下,一改反常地向闻珏道歉,“你身体不好,被检察署的人带走没能第一时间处理,是我不对。不过你也理解一下,最近上上下下多少只眼睛盯着我,我不好做事。”
“嗯,我知道。”
“不过宁嘉青居然会凌晨飞回来去接你,看来他还挺在乎你。”
“他是担心你,帮我就是帮你这个姐姐。”
像是听到好笑的笑话,宁甯脸上戏谑,扣好包包,伴随着高跟靴的“哒哒”声离开书房。
闻珏回到书桌前继续拿过书看,翻了几页,视线不自觉被倚在床边的轮椅吸引。
在家地板平坦,为了方便闻珏习惯坐电动轮椅。出门在外的话,还是传统轮椅安全系数高些。
轮椅是弟弟请的意大利工匠师,一切按照闻珏的体型和习惯定制的。
比如右边扶手三公分处的保险锁,除了他很少有人知道,甚至曾经作为妻子的宁甯。
然而一星期前从检察署回来时,宁嘉青却知道轮椅保险锁的位置,并且熟练地折叠好,就像叠过很多次。
闻珏看向院子里的棕榈树,脑海里回想起方才宁甯的话。
——看来他还挺在乎你。
挑了个下午时间,闻珏拨通了黄家长子的电话。
闻珏的弟弟名叫闻璟行,两兄弟虽差了十岁,五官都像他们已经去世的妈妈,以前总是有人把他们认错。
四年前闻珏遭遇车祸,抢救了十几个小时勉强捡回一条命。身体无力经营,为了不流入他人手里,家族企业只能交给刚出校门的弟弟。
在最近弟弟着手的项目中,急需一批新型开关零件,能节约百分之四十的电力资源。然而生产开关的公司被大企业收购,过渡了专利权。因为和同行合作制裁闻氏,这批零件迟迟不能交付,最后以生产功能不足拒绝。
国内无法采购,只能转向国外。闻璟行打听到东南亚这边有工厂生产同样的零件,所以来问问闻珏能不能帮得上忙。
虽很久不参与商界的事,仅凭闻珏手上的股份和正派作风,昔日的合作伙伴不少与他保持联系。
闻珏打了两个电话,了解到本土企业黄氏旗下工厂生产这种开关。正好他与黄家的长子认识,年前还收到过对方赠送的贺礼。
寒暄几句,便开门见山地说明了自己的意图。能与闻氏合作是双赢的事,只是工厂已经不在他手里,两年前分家分给了黄家老三。
黄老大给了闻珏联系方式,他那边也会同三弟打点好。
闻珏谢过,只听电话那边爽朗地笑,“千万别客气,当年我处处碰壁拉不来投资,要不是当初你伸手拽我一把,我现在人还不知道在哪呢。”
两人聊了一会,挂断电话前他提了一嘴:“最近我弟那边和你丈人家有项目在谈,你小舅子经手的,今晚好像有个酒场......”
听对方这么说,闻珏才意识到这几天都没看到宁嘉青。以前公司再忙,他们也经常一起吃晚饭。
仔细想想来新加坡这些年,他在这个家里和宁嘉青相处的时间,甚至比宁甯还要长。
手机振动两声,打断他的思绪。
是黄老大发来的消息,说已经和他弟弟那边联系妥当,给他发来了名片。
黄家老三,名叫黄祺。
闻珏点开名片头像大图,盯着这人物照,眼睛微乜。
这个人他见过。
合上最后一页书,闻珏伸手捏了捏鼻根。
用眼疲劳,导致本来脂肪就薄的眼皮陷下去一些,眼眶压出浅浅的折痕。
他侧过头,墙上的钟已过一点。
院子里除了草丛里伏着的蟋蟀,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动静。
闻珏拿下盖在膝盖上的毛毯,准备洗漱休息。
刚从书房出来,就听见外面棕榈树的叶子哗啦啦一阵响。透过窗户,只见几片落下来。
闻珏推着轮椅,走到门口拧开门。只见宁嘉青一手扶着棕榈树并不粗的树干,弯着腰吐得昏天黑地。
吐的污秽已经没有食物,全是混着酒精的水,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即使喝成这样,身上的深蓝色西装依旧整齐熨帖,甚至衬衫领口的扣子都没松一下。
闻珏微微皱起眉,“没事吧?”
听到声音的宁嘉青明显一愣,显然是没想到闻珏还没睡觉。
他移开手,直起身,树上的叶子又跟着晃了晃,没再掉下来。
宁嘉青拽过胸前的手帕,擦了擦嘴角,才说:“怎么这么晚还没休息?”
“等你。”
后面的话堵在喉咙,宁嘉青的眼睛明显睁大一圈,醉意都冲淡了几分。
没等他说话,闻珏继续道:“晚上去应酬了?”
“......嗯,爸给的新项目。”
“和黄祺?”
“你怎么知道?”
“我和他大哥认识,今天聊天偶然提起。”
住家阿姨被吵醒了,睡眼惺忪地披着外衣出来。闻珏笑着对她说,“嘉青喝醉了,麻烦您给他煮碗醒酒汤。”
“好的。”见宁嘉青有些站不稳,阿姨小跑过去扶住他,“少爷我扶着你。”
没走两步,宁嘉青突然叫住已经转过身的闻珏。
闻珏回头,看着从耳朵红透到脖根的男人,“嗯?”
唇欲张欲合,犹豫再三说:“我想喝你煮的糖水,和那次一样就行。”
闻珏浅浅地笑了下,“好。”
半个小时后,房间的门被敲响。
宁嘉青刚洗完澡换好睡衣,湿着头发开了门。
家政阿姨端着托盘站在门口,“闻先生给你煮的,他不方便端过来,快趁热喝吧。”
宁嘉青“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接过。
“以后再想喝了,我给你煮就行。我会做,闻先生身体不方便,就别麻烦他了。”
阿姨走后,宁嘉青将糖水放到桌上,拿起汤匙一勺一勺的喝起来。
清冽纯净的甜味蔓延齿尖,舒缓了被酒精摧残的神经。
熟悉的味道,这么多年都没变过。其实宁嘉青只喝过这糖水两次,一次是现在,另一次是十年前——他母亲去世的第二年。
这个厨娘的离开,对宁家人来说无疑是丢掉了麻烦肮脏的包袱,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
去世时给办葬礼、安置墓园已是情分。来年的忌日,不会有人理会。
那天宁嘉青因为期末成绩下降,被宁江禁足一周,想办法从家里跑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他记得当晚下着暴雨,路上已经没公交车了,计程车更是打不到。冒着雨跑了一个半小时,才到郊区的墓园。
等宁嘉青走近母亲的墓碑时,却发现雨中站了个人。是闻珏。
他打着一把黑色的伞,穿着正式的西装,随后弯腰将一束白花放在墓碑前。
停顿几秒,他转身往回走,正好与淋得湿透,喘着粗气的少年对视。
闻珏稍稍愣了下,随后弯起唇角,大步向前走到宁嘉青身前,举过伞将他遮住。
后来闻珏带他去了自己住的公寓,煮了这样一碗糖水说让他暖暖身子,别受寒感冒。
宁嘉青依旧记得这糖水的味道,也依旧记得他问了闻珏一个问题。
他说:“哥哥,听说你的妈妈也去世了?”
“嗯,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闻珏眼神温柔,微笑着说:“她现在应该十一岁了,希望她能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不再被病痛折磨。过着快乐的生活,学着她喜欢的钢琴。以前她总是羡慕我会弹钢琴,说自己小的时候没这条件。”
“......”宁嘉青眼眶蓦地发红,他低下头,碗里的银耳汤荡起小小的涟漪,小声说:“我妈妈现在是不是出生在一个好的家庭了?以后不用挨打,不用干活,也有书读。”
温暖的手揉了揉他的头顶,听见闻珏说:“一定会的。”
喝完糖水,宁嘉青主动端着碗去厨房洗净。
他抬头,窗台边摆满花盆,都开着白色的花。中间一盆被整齐地剪了去,绿茎的横截面依然新鲜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