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买完早饭回来的宋恩站在次卧前。
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眼前的门突然开了,宁嘉青已穿戴整齐站在他面前。
“......老板,早餐我多买了几样。”
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绕过自己去了客厅,光脚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房间床上的被子叠得整齐,枕头摆得规规矩矩。
回想昨晚,在说明白他是闻珏特意安排过来时。宋恩已经做好对方动怒、被辞退的准备,也想好没完成请求给闻珏道歉的措辞。
可宁嘉青却只是冷脸说了句,“请出去。”
额角凸起的青筋,昭示着他的隐忍,宋恩没动。
他又说,“我要休息。”
宋恩这才不得不出去,一夜睡不安稳。天不亮起来绕着村子跑了两圈,买了早饭才回来。
可对方的反应出奇平静,像是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过转头一想也合乎情理,毕竟是闻先生妻子的弟弟,大企业的经营者。能只身前来边境,魄力已超出平常人。凡事以大局为重,怎会因这种事失了风度。
自己只需做好本职工作,一心一意保护他的安全。
这样想着,宋恩心里好受了些。
刚抬脚要走,发现屋里的窗帘没拉。他走到桌边伸手拉开,“唰啦”一声阳光照进,照在桌上倒扣着的相框上。
宋恩随手将相框摆好,看到相片时表情瞬间空白。
原本三人的合照,中间的闻珏被抠了去,只剩左边的他,和右边的弟弟。
“......”他拿起这惨不忍睹的相片,不禁出声:“什么意思?”
他要对闻先生的照片做什么?
按照预计时间启程,宋恩用导航选择了一条公路路线,特意避开乡间小路,以防再遇上地痞流氓。
缺点就是要多花费近两个小时,这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有些难熬。一路上车内很静,静得焦躁。从上车起宁嘉青戴着墨镜靠在椅背上,一句话都没说。
前方红灯,踩着刹车缓缓停下。红灯时间很长,足足有一分半。
看着不断减少的数字,宋恩有些走神,又想到那张残缺的合照。
手掌轻轻敲着方向盘,他随意地往右后视镜一瞥。
宁嘉青正低头看着手里打开的钱夹,从镜中反射出闻珏照片的影子。而墨镜挡住他的眼睛,看不出表情。
宋恩掌心有点冒汗,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该不会他对闻先生......红灯变绿,汽车启动,宁嘉青已经把照片收了起来,侧头看着窗外。
犹豫再三,宋恩喊了声:“老板。”
他顿了顿,闷声说:“虽然这边的巫蛊之术确实比较出名,但这些东西没什么科学依据......而且我还听说能损害人的气运,搞不好诅咒会反作用于自身带来厄运。”
宁嘉青回过头看他,皱着眉头一副不知所云的表情。
宋恩轻咳一声,“没什么。”
话音刚落,对方突然问他:“你说你和闻珏,是在训练营认识的?”
宋恩应声,想了想说:“那是我退伍的第三年,入职一家野外训练营担任教官。暑期迎来的第一批学生,其中就有闻先生和他的弟弟。”
闻珏和他弟弟相差十余岁,亲兄弟五官很相像,但性格截然不同。
这是宋恩对他们兄弟俩的第一印象。
弟弟脾气不好,桀骜不驯,但内核是开朗纯真的。而哥哥外表温和近人,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沉郁。
和闻珏渐渐相熟,始于那个下着雨的午后。
因为雷电天气训练任务搁置,全营休息半天。宋恩从大众浴室冲完澡出来,想去后院抽根烟。
一出门,看到闻珏穿着宽松的白色短袖,头发湿漉,脖子上搭着深蓝色毛巾。
他坐在柱子旁的长椅上,双手撑着椅面,身体向后仰。抬头看着电闪雷鸣的天空,黑压压的乌云,直逼头顶。
一瞬间的闪电,闻珏闭上了眼睛。风吹得身上的衣服飘飘荡荡,斜密的雨落在他的眼睫、鼻梁和微微启着的唇。
在延迟的雷声抵达之前,他睁开了眼,映着上空无尽的灰暗。
有几个东南亚学员走到了闻珏身边,笑着从软包烟里抽出一支递给闻珏。
宋恩眼神一沉,走过去挡在闻珏身前,伸手抓着烟甩到那名学员身上,严厉地用泰语呵斥,几个人畏缩着肩膀跑掉了。
他回头用英文解释,“这烟在这边是合法的。”
闻珏说了声“谢谢教官”,他笑着说:“在学校时周围很多人有抽这个的习惯,但我不感兴趣,也不会碰。”
“你还在上学,在哪里读书?”
“美利坚。”
宋恩唇角抿直,又问他:“具体是在哪里?”
他说:“加州。”
虽然是宁嘉青先提起的,在他简单地说了说之后,对方似乎并不感兴趣。
车又行驶了十多分钟,就在宋恩以为话题已经结束,听见宁嘉青问:“后来呢?”
“......后来?”
宁嘉青摘下墨镜,别在胸前,“营期结束后,你们没再见过面?”
宋恩摇了摇头,“见过两三次,当时我拜托了闻先生一件事。”
宁嘉青微挑眉,从后视镜里看向他,“一件事?”
“帮忙寻找我的弟弟,二十年前,他在美国加州失踪。”
宋恩的弟弟是母亲与继父所生,在他十岁时继父死于血癌,母亲没多久也离开人世。
两兄弟相依为命。
弟弟的梦想是摇滚贝斯乐手,痴迷于皇后乐队,偶像是乐队主唱。
他音乐天赋极佳,从中学开始组乐队,拿过大大小小的奖,在附近的府颇有人气。后来被经纪公司相中,签约并许诺送去音乐学院深造。
那天以后,弟弟再也没能回来。
宋恩清晰记得弟弟临走时在机场向他告别,灿烂地笑着说等出名挣了钱把他也接过去。
后来他在梦中一次一次拉住登机口处那个单薄身影,告诉他:“不要去。”却无法开口。
车内安静须臾,宁嘉青问:“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宋恩低声道:“阿暹。”
“好,很好,请坚持住......”
随着康复训练师的指示,闻珏缠着厚厚绷带的双手,紧握着两侧的扶杆。
因用力双臂肌肉绷紧,血管隆起,虽然呈“站立”姿态,完全依靠上肢用力,实际软趴趴的腰没有一点感觉。
倒计时结束后,闻珏坐回轮椅,接过递来的毛巾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训练师照常鼓励他,“比以前好些了,站起来还是有希望的。”
闻珏忍俊不禁,“脊髓损伤导致的截瘫,康复的概率为百分之一,而这百分之一也是医生给的尊严。”
训练师哑口无言,表情尴尬。
“在这个康复中心,又或者任意一所。患者痊愈或者好转的比重数据,您应该比我清楚。明知道恢复的概率渺茫,还是承受着痛苦一次一次训练,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不想放弃,心里还是希望能站起来。”
闻言,闻珏失笑。
他抬眼,看着墙上那抹鲜红的横幅:不要放弃走路。
“是为了演好‘残疾人’这个角色,生活已经不能自理,如果连精神思想也是,会让周围的人失望。”
通过透明玻璃墙,他伸手指向对面一位正在努力训练、脸憋得通红的姑娘,说:“你看,旁边她的妈妈有多激动和高兴。”
“可是......”
训练师刚想反驳什么,闻珏已经把毛巾叠好放在一旁,“老师,请继续吧。”
做完康复训练已经傍晚,护工已提早在门口等候。
她推着闻珏走在鹅卵石路上,告诉他今天下午家里大大小小的事。
有人提着礼品上门拜访,已经按照他的吩咐一一拒收了,塞在信箱里的信件也一并还了回去......正说着,闻珏的手机振动了两下。
他翻开手机查看,是新短信提醒。
身后的护工惊讶道:“现在大家基本上用的都是全面屏的智能机,已经很少见到这样的翻盖手机了。”
“比较清静,我没什么太多要看的。”
“也是,现在没有营养的短视频占用人太多时间了,我连看一部电影的耐心都没有了......”
看到短信的发送人时,闻珏侧头对她说:“剩下这段路我想慢慢走,你先回去吧。”
“好,那我先回去准备晚餐,有什么事先生您给我来电话。”
护工走后,闻珏转动轮椅的方向,沿着下坡路到人工湖边。
湖岸有一圈长长的白色栅栏,保护着岸边休憩的人类,也保护着湖面上觅食灰色长喙水鸟。
闻珏锁住轮椅,手撑着观光长椅的扶手慢慢坐在了椅面上。
他打开手机,点开备注为“Son”的信息,告诉他宁嘉青已经知道宋恩和自己的关系。
闻珏轻轻叹口气,合上了手机。
泰缅接壤边境各方势力混杂,不论是当地警方还是安保公司都不能全权信任。
为了万无一失地保证性命安全,闻珏将宋恩介绍给了帮宁嘉青忙络此事的韦京年,双方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告诉他。
不过嘉青心思缜密,谨小慎微。即使知道宋恩的身份,权衡整个项目的利弊,也不会意气用事。
至于后面的事,就后面再说吧。
夕阳下的湖水波光粼粼,湖面将世界颠倒。
闻珏看着单脚站立在湖心的灰色水鸟,耳边忽地响起陆炡的话:“他无亲无故......死后骨灰被撒在了野湖里......”
恍惚间他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阿暹。
十六年前,洛杉矶一辆举派对大巴上。
与举杯畅饮的其他人不同,闻珏坐在一角翻阅着教授给他的最新财经资料。
脖子忽然被人圈住,只听陆炡抱怨:“出来玩的,能不能别这么扫兴?”
一向平近易人的闻珏难得敛起眉,将钢笔放在桌上。
陆炡双手举起,“我的错,不该骗你过来,这不是看你最近忙着发期刊压力太大,想让你放松一下心情。”
闻珏没理,将资料收进单肩包里起身离开。
刚转身便撞到一个人,包掉在地上纸张撒了一地,没看清是什么人对方已经没了踪影。
“什么人啊,真没素质......”
陆炡弯腰,帮闻珏收拾好,“看看有什么少的吗?”
闻珏摸了摸身上,说:“钱包。”
那会儿陆检察长还没披上斯文败类的皮,张口就骂:“操,我就知道!”
附近没监控,能找到的概率渺茫。两个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分别去前后两个街区报警。
闻珏去的是费耶特街,早两年以“乱”人人避之,这两年治安稍微好了些,但也不时被报纸刊登社会新闻。
所以闻珏不再打算往里去了,准备去附近的警点。
路过一个胡同时,听见里面“哗啦”一声响。他脚步一顿,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往里面一照。
一个深蓝色大垃圾桶旁边倒了一堆啤酒易拉罐,角落里地上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
而手电筒的光,正好将躲在雨伞后面的人的影子映在了旁边的墙上。
闻珏犹豫片刻,走了过去。
还没等他碰到伞,便被拿开了。手电筒照在蹲在墙角的人,对方下意识用手挡住脸,随后慢慢移开。
看清对方的相貌时,闻珏微微一怔。
凌乱乌黑的中长发,掩着一张有些脏的脸。下颌小巧,鼻子秀挺,杏仁眼。明明是亚洲人轮廓,却有一双蓝色的瞳仁。
对方蹲坐在地上,仰头注视着闻珏。男孩手里拿着半个小时前闻珏丢失的棕皮钱夹。
钱包已经被打开了,露着一隅泛黄的照片。他举到闻珏面前,略哑的声音有些抖,说了一句泰语:“你认识我哥哥?”
照片是两年前宋恩给他的,知道他暂居加州,让自己帮忙寻找失踪的弟弟。
起初闻珏去警局报过案,在网站发表过失踪寻人信息,皆是石沉大海。
闻珏的视线,从照片移到男生脸上。
安静两秒,他笑着向对方伸出手。
耳边有人喊着“小心,快躲开,那鸟啄人!”,急切的声音将思绪拉回。
闻珏看到湖面上的那只灰色水鸟向他飞来,而疗养村的保安人员正从远处拿着杆子小跑过来,企图保护他。
眼看着水鸟逼近,感受到翅膀扇来的风,他没动,也没闭眼。
紧接着,鸟轻轻落在他的肩头,长长的喙轻啄在闻珏左脸颊,像是亲吻。
闻珏笑着,说出了回忆里第一次见到阿暹时,同样说过的话。
“终于见面了。”
“阿暹。”
【作者有话说】
宋恩是Son的译名,有“圣子”的意思,在这里不是“儿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