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想出来的法子果然有用,带着澹台莲州的遗物进去迷雾中的人都能活着走出来。
仙君在看到他们时,没有再拔过剑。
可是,他们也杀不死仙君。
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
其他门派的人也知道仙君还活在迷雾之中,尤其是蓬莱一派,因为先前被打压得特别狠,所以不少仇家寻了过去。
然后,昆仑人发现,这些人就算没带“护身符”也安然无事。
失去神志的仙君似乎也失去了战意,无论是面对哪个来者都引颈就戮。
之后,大家发现无论用出怎样的手段都无法伤他一分一毫。
昆仑的剑阵、蓬莱的法宝、方丈的雷杖,众门派轮番上场,毫无保留地使出了浑身解数,什么仙器神器都用上了,但就是伤不了岑云谏。
他依然被困在那一片没有晨昏、不知日夜的虚无之地。
活不成,死不了。
他不再回避见到澹台莲州。
他开始好好睡觉,睡醒了就去见澹台莲州,即使他明知道那是个假的。
每天他都会被每个“澹台莲州”杀一次。
只是死不了而已,痛苦还是能够感觉到的。
在那时候,他总会走神。
他想:澹台莲州在还没断气的情况下被妖魔分食是什么感觉呢?
是不是比他更痛苦?
他还记得澹台莲州幼时是个爱娇怕痛的小孩子,刚来昆仑的时候练剑把虎口磨破了,疼得直掉眼泪。
他还不解澹台莲州为什么会哭。
澹台莲州说:“因为很疼,所以疼哭了啊。”
他问:“疼是什么?”
澹台莲州被噎住了:“疼就是……疼就是疼,受伤了就会疼了,疼了会觉得难受,夜里会疼得睡不着。”
他听得似懂非懂。
他说:“这点小伤很快就会好了的。”
他觉得澹台莲州跟自己真不是一类人,可是他夜里却睡不着了,明明他也没有哪儿觉得疼,他只是莫名地觉得放心一下,鬼使神差地偷偷跑去给澹台莲州送了一瓶药。
没两天,澹台莲州摘花时被花刺扎破了一点点手指,又跑来对他哭。
岑云谏不理解这有什么好哭的,澹台莲州非要他安慰自己,岑云谏便安慰了。
澹台莲州这样子做到底是有什么目的呢?岑云谏想不通,只是想要听他说几句违心的话吗?又或者,澹台莲州是真的很怕疼?
可他渐渐长大以后越来越不爱掉眼泪了,其实不过是忍住了吧。
那么怕疼的澹台莲州在救他的时候,把剑扎进自己的心脏却没有半点犹豫。
从此把自己的命送给了他,却被他被杀了。
并不是每个出现的假澹台莲州都会杀他。
有些一见面就会杀他,有些则会照着他记忆里的片段陪他半天,与他说几句话,直到落日时消失不见。
岑云谏每天赴约,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会面对的是怎样的澹台莲州。
在又一次被假澹台莲州杀却没有死,沾了一身血回来之后,岑云谏忍不住隔着水岸问小女孩:“他杀不死我吗?”
小女孩说:“杀不死,要是杀得死我就死了,不用被封印在这里。而且,假如你被杀死了,无非也是让仙界失去魔种,下次魔种再出现,就是在真的妖魔里复生。所以他们情愿把魔种放在选中的人身上。”
她劝岑云谏说:“我看你就别折腾了,什么天下大义,都是狗屁,昆仑当你是个人形器皿,你又何必为昆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昆仑配吗?”
她张开双手,狷狂疯癫地笑起来,转了几圈,说:“留在这里不好吗?这里的一切都是无尽的,空间是无尽的,时间是无尽的,你能得到的爱也是无尽的,你的爱人每天都会变成一个新的,他会陪着你,他再也不会怨恨你、仇视你甚至想要杀死你,他会安静温柔地陪在你身边,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问彼此的名字。
岑云谏不知道她叫什么,她也不知道岑云谏的名字。
岑云谏:“可那不是真的他。”
她说:“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区别?你我都是仙君,你在我面前装样子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你也有无尽的欲望,只有无尽的地方才能装下我们无尽的欲望,这里正合适,不是吗?”
岑云谏反驳:“可修道的第一件事不就是断绝凡尘的欲望吗?”
她止住了笑意:“你还是没想通啊。你以为我们与凡人的区别是什么?是失去了凡尘的欲望吗?哈哈哈哈,我觉得正好相反,是我们的欲望太多太多了,多到肉体凡胎承载不住我们的欲望,我们将对凡尘的欲望转化为了对升仙的欲望。我们修道就是为了求长生,无欲的人无求,有欲才有求,没有无尽的欲望,又怎会渴望无尽的长生?”
她几近刻薄地说:“你就别自欺欺人地说自己断绝欲望了,作仙君的,本来就是比寻常修真者有更多欲望的人,每一个都是。你明明什么都想要吧?要是你像你说的那样大公无私,你成什么亲,你还想要统一整个修真界。这位仙君,清醒一点,看一看吧,你的野心大得整个世界都装不下了。”
岑云谏无法反驳,因为他其实就是什么都想要,所以才跟澹台莲州成了亲。
那时候,要是他没跟澹台莲州成亲,放澹台莲州下山,和他没有亲密关系,澹台莲州就不会死。
一切都是因为他的贪心。
他只是……只是一直不想承认而已。
她好奇地问:“你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将妖魔彻底灭绝?”
他所求的……?
岑云谏沉思。
他出生就父母双亡,长老们跟他说是妖魔杀害了他的父母,让他一定要记住这份仇恨,要向妖魔报仇。
那他呢?
他真的恨吗?
他压根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没有爱,又何来的恨。不过是觉得在逻辑上是应该报仇。
岑云谏蓦地想起小时候,他曾经与澹台莲州提起过这个问题。
澹台莲州挠挠头:“我们要拯救世界,拯救世界是一件好事啊,多好啊。”
他问:“是吗?为什么呢?”
澹台莲州说:“这还需要理由吗?对小孩子来说,正义是当然的啊。”
是这样吗?
好像是这样。
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记起来过了。
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早已忘却了。
他成了一个麻木的标准的仙君。
他说:“我想创造一个没有杀戮、没有死亡、万物生灵都能和平存在的世界。”
小女孩听傻了眼,嘲笑起他来:“哈哈哈哈哈,你杀了那么多人,你说自己要创造一个和平的世界?你在开什么玩笑?”
是啊。
他在开什么玩笑?
岑云谏恍然醒悟,他以为自己是来到黄金台才入魔的,其实他早就入魔了吧。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入魔的呢?
是在他清洗昆仑,杀了所有大长老的时候。
是在他为了一统仙界,对各门派赶尽杀绝的时候。
是在他对自己的弟子毫不留情的时候。
是在他连自己最心爱的人都可以斩钉截铁地杀死的时候。
在那些时候,他就已经入魔了。
岑云谏在袖中握紧手,说:“我只剩下这个了,我没有别的了,除了这个,我还能做什么?他又活不过来了。那你们呢?你们这些以前的仙君呢?你就不想要和平吗?”
小女孩说:“不可能的事又何必去想。再者说了,这天地间哪儿来的正邪之分,不过是我们站在自己的立场强加的罢了,你如今成了妖魔,你觉得作为妖魔杀仙杀人有错吗?没有错。与其虚假地压抑自己的欲望,还不如痛快地做让自己快乐的事,天塌了便塌了,与我何干?”
岑云谏:“只要我的本心还是仙,就不是魔,就不会走完入魔的最后一步。”
小女孩嗤笑道:“是吗?这位仙君,你的本心真的还是仙吗?”
眨眼间。
小女孩闪现到他的面前,仅一步之遥,指着他身后的方向,好笑地问:“你在每天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你想的究竟是你入魔了活该被仙道诛杀,还是你爱着他,对他问心有愧呢?”
是“澹台莲州”又出现了。
他等了半天,终于出现了,岑云谏下意识地有几分欢喜。
即使是被澹台莲州杀死也没关系,即使他已经被澹台莲州杀了一百多遍,但他在看见澹台莲州时还是会欢喜。
岑云谏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转身看过去,却愣住了。
今天的澹台莲州和昨天的又不一样,这是年幼时的澹台莲州,他们刚遇见时的样子。
七岁的小莲州向他蹦蹦跳跳地小跑而来,雀跃地问:“小木头,小木头,我们一起去玩吧?我好想你啊。我好像已经很久没见你了。”
岑云谏回过神,他低下头,发现自己也缩小了,变成了七岁孩童的身形。
他向小莲州跑去,他说:“我也很想你。”
然而,在最后一步的距离,小莲州拿出了那把练习用的桃木小剑,朝他劈来。
岑云谏怔了一怔,没有躲开,他以为这一剑伤不到他。
可他料错了。
……
江岚感到不可思议。
十年了。
不管是多么厉害的修士,用了多么厉害的法器,施展了多么厉害的法术都没办法伤到入魔的仙君的一根头发。
她突发奇想用了澹台莲州留下的一把小剑,这一把普普通通、没有法力、甚至没有剑锋的孩童用的桃木剑似乎真真切切地刺破了仙魔界至高存在之人的心脏。
岑云谏流血了。
他或许终于可以开始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