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靳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在熟悉的别墅客厅。
一墙之隔的厨房内，薄钦忙忙碌碌的身影和过去每一天一样。辣椒爆炒的香味扑鼻而来，陆之靳忍不住深吸口气, 然后鼻子发痒。
“阿——嚏！”
“坐到餐桌边去，我在爆辣椒和蒜, 别呛到你。”
薄钦游刃有余的声音从厨房出来, 怪物之王养育技能满级的饲主迅速反应, 诱哄与安抚张嘴就来。
“去看会儿电视，桌上有糖藕和酸梅汁, 先吃一点垫垫肚子。”
陆之靳难得在薄钦的美食攻势前犹豫了起来。
“老薄，我们现在在——”
“副本里”这三个字还在嘴边没吐出来，陆之靳就浑身一震, 下一句话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哦, 那你快点啊，老薄。”
来自副本规则的力量扭曲了信息的传达，陆之靳微微皱眉, 没有试图反抗, 而是顺着规则的引导撑着沙发起身, 让双脚踩到实地。
“——！”
触地的感觉异样却又熟悉。
陆之靳低头看去。
自他腰部以下, 深红触手如有生命般翻涌着，沿着地板向外铺开。
庞大的阴影顺着沙发到地面，沿着墙壁一路攀升, 直至蔓延到天花板, 将整座别墅都笼罩。
他现在是怪物之王的形态！
陆之靳骤然转身, 向落地窗看去。
窗外一片漆黑, 翻涌着无声的暗流，不时有深红触手划过窗边, 顺着暗流浮动。
别墅在万米深海之下。
他此时此刻展现出来的模样，甚至比在怪物之巢时更加接近完全的怪物之王形态。
因为他们在源海深处。
一切污染的汇聚与发源之地。
陆之靳安静地看着漆黑海域中自己的影子。
灰绿色的瞳孔正中央跳动着诡异的血色符号，随着他的呼吸缓缓旋转，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正常。他神智清醒，力量稳定，与平常转变为怪物之王形态时截然不同。
“怎么了？”
身后传来薄钦带着疑惑的声音，端着菜出门的薄钦在看到陆之靳时脚步微顿，眼底闪过明显的错愕和担忧，但神情却仍旧一派自然。
陆之靳看到薄钦张了张口：“你现在感觉——”
“是想去泡泡源海吗？吃完再去，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前后两句话转折生硬，显然是遇到了和陆之靳一样的规则限制，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选择一同来到餐厅坐下。
在坐下的一瞬间，陆之靳眼前就浮现出一行行字迹。
【亲爱的玩家，欢迎来到小说家的章节碎片，第一章《真相是■》】
【在人类世界被污染彻底侵蚀的第四年，怪物之王横空出世，与带领人类抵抗污染，击杀怪物不计其数的特级猎人偶然相遇。怪物之王隐瞒身份，伪装成被污染侵蚀的人类，被特级猎人庇护。】
【两人迅速坠入爱河。】
【但建立在欺骗上的感情注定不会长久，空中楼阁般的美好爱情不过是一触即碎的泡沫，人与怪物的裂痕逐渐扩大，终有一天——】
【他们会站在对立两边，刀刃相向。】
【但真相，真的如此吗？】
字里行间处处藏着不祥深意的开场白后，跳出陆之靳在这个副本里的任务。
【任务一：杀死特级猎人。】
【怪物之王怎么会爱上人类？饲主不满意就换一个，是时候吃掉储备粮了！】
【任务二：被特级猎人杀死。】
【杀死主角统治世界？不，太没逼格了。真正的反派要用自己的死亡引诱主角堕落，让屠龙勇者终成恶龙！被他杀死，将他污染，让他永远孤独地坐在怪物的王座之上！】
连续两个一看就很癫的任务之后，跳出来一个选择对话框。
【完成以上任意一个任务即可通关。确定/确定】
陆之靳面无表情略过选择，夹了一筷子毛血旺里的绿豆芽，吸着气吃完，给了薄钦一个好评的眼神。
“喜欢就多吃点，这里吃再多也不会上火。”
薄钦眉眼舒展，心情很好地递来一碗凉皮，又给他夹了几块辣子鸡，细心剔掉红辣椒和花椒粒。
【完成以上任意一个任务即可通关。确定/确定】
对话框不死心地闪了闪，见陆之靳始终没有反应，“啪”得一声消失，随后极其不甘心地缓慢刷新。
【任务三：怪物之王】
【统治世界和谈恋爱有什么冲突？怪物之王就是要既要又要还要！】
【任务四：■■■■】
【都说了真相是■，任务怎么就不能是■了？想通关？那就■■■■■■■■■吧！】
【完成以上任意一个任务即可通关。确定/确定】
刷新出的是两个看起来不那么癫，但同样也不怎么正经的任务，陆之靳这回没有再为难副本，干脆利落地选择确定。
眼前再度跳出任务提示。
【任务：和恋人薄钦各怀鬼胎地共进晚餐】
陆之靳：“……”
他看不到薄钦的任务，但从对面人无语的神情里也可以猜出，他们所在的这个副本走的就是精神病人欢乐多的风格。
很符合章洁隐藏极深的乐子人性格。
“今天做了蓬蒿，辣的吃多了，还是要吃点清火的蔬菜。”
任务要做，饭也要吃，薄钦率先动作，朝陆之靳示意摆在离他最远的那盘蔬菜。
陆之靳脸色微变，直接上手盛汤。
“噢噢！今天的罗宋汤超好喝！”他一脸满足地捧着碗，小口小口抿着汤，说什么也不给薄钦夹菜的机会。
薄钦看着他，宠溺一笑：“汤里有胡萝卜，多吃一点。”
最讨厌吃煮熟后的胡萝卜的陆之靳：“……！！！”
他震惊地瞪圆了眼睛，口中自然划入的，被切成小丁的胡萝卜已经被嚼碎，浓郁的番茄味道稍稍盖住些许奇怪的胡萝卜味，但还是让他的脸色扭曲了一瞬。
陆之靳直接吞下了嘴里含着的那口汤。
他扒着碗，神情严肃地开始挑胡萝卜。
“来，先吃口菜，再吃口辣子鸡。”薄钦循循善诱，趁着陆之靳注意力被转移，直接拿出一个空碗，翠色蔬菜散发出可怕的味道，出现在陆之靳面前。
陆之靳蓦地抬头，不可置信看去一眼，然后迅速垂头，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老薄，我感觉自己好像远视眼了，怎么看不清碗里？”
“这是什么，好像不是吃的……”
他一脸茫然地捏着筷子，目光涣散，落筷精准，把那一团绿油油的蔬菜全都夹走，一根不剩。
薄钦神情一顿，接着露出微笑：“那我喂你？”
【任务：请和恋人薄钦心怀鬼胎地共进晚餐，完成！】
【达成成就：好吃你就多吃点！】
【真不愧是怪物之王和特级猎人，吃饭的时候也在暗中交锋，各自心怀鬼胎！】
日常在饭桌上心怀鬼胎的两人毫无疑问拿下任务，最终陆之靳以一块辣子鸡换三根蓬篙的亏本价，含泪吃下两口蔬菜。
下一个任务紧随而来。
【任务：请以怪物之王的立场，和特级猎人薄钦谈论人类与怪物】
陆之靳张口就来：“回去后能不能让王阿姨管管那只蓝猫，做野生怪物的时候还能独立行走，怎么被人类收养以后就变得这么好吃懒做？”
“旺财都要被他带坏了！”
薄钦也有些苦恼：“你也和刘瑞说说，让他和他的那些怪物朋友们讲讲清楚，对策局没有虐待他，也没有监禁他，更没有折磨他……”
他拿出手机，打开与某个白色制服特勤队长的对话框，长达59秒的语音自动跳出，一道压抑着杀气的嗓音冷冷响起。
“让那些偷偷摸到别墅区街道办事处的怪物们别再来了！也别往总局门口堆物资了！这些怪物是2G上网吗？不知道刘瑞住在你们家？”
“只要不犯事，老老实实在人类社会过日子的怪物我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下次再这样，别怪我以妨碍社会管理秩序罪的罪名把他们都抓起来。”
特勤队长阴森森地说道：“上一批服役的怪物已经刑满释放，现在矿区很缺人！”
【任务：请以怪物之王的立场，和特级猎人薄钦谈论人类与怪物，完成！】
【达成成就：头秃的特勤队长】
【家中老母亲沉迷养怪，自家挚友性别男，爱好怪物之王，过去战友一时失足，如今不但要监督其劳动改造，还要帮忙处理一身怪物债。呜呼哀哉！特勤队长日益头秃！】
陆之靳看了都忍不住为某个特勤队长掬一把同情的泪水。
接下来，他和薄钦两人在吃下午茶，看电视，睡午觉的时候，又经历了一系列奇奇怪怪的任务，获得了一堆没什么用的成就称号。在陆之靳真以为是章洁在给他们放水的时候，副本终于有了点不一样的动静。
【主线任务更新：真相是■】
【怪物之王与特级猎人的感情越来越深厚，但因此而暴露出的种种秘密也已经无法再掩藏，猜忌与怀疑到达临界——】
【终于，到了那一天。】
【人类势力集结，将别墅包围，誓要杀死怪物之王。无数可怕的怪物自源海现身，护卫在王的身边。】
【怪物之王与特级猎人，究竟是谁隐瞒了谁？】
下一瞬间，别墅、源海、薄钦，一切都消失不见，陆之靳站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脚下是累累白骨筑起的高台，身后是破败荒芜的小镇废墟，焦土上残留着抹不去的深红瘢痕，仿佛这片大地都曾经被鲜血浸透。
他为眼前熟悉的景象愣了一下，接着才看到荒原上密密麻麻的，无穷无尽的人潮。
每一个方向，每一块土地，都站立着人类的军队。他们在狂啸的风中竖起战旗，冰冷的武器直指向他。
他们看着他。
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刻骨仇恨。
“杀死怪物之王！杀死怪物之王！”
“他欺骗了所有人！他根本就不是人类！他就是那个怪物之王！”
不知是哪一个方向先开始，痛恨的咒骂与鄙夷的怒斥像浪潮般层层翻涌，最终将所有人都裹挟，汇成一个声音。
“杀了他！”
陆之靳此时已经恢复成人类的状态，白衬衣在狂风里猎猎作响，他安静地站在原地，脸上的神情是一种早有预料的平静。
七年前，他也曾站在高台之下，领着无数人类玩家举起叛旗，向系统发起最后一战。
七年后，他自己却已经在高台之上。
——成为那个被围猎的怪物之王。
“吼！”
大地忽然隆起，发出剧烈震颤，数个人类军队的方阵刹那间倾覆，没入高高扬起的尘土间。
“嘶——吼！”
庞大如同山岳的身躯冲天而起，九头蛇咆哮着舒展身体，在人类军队慌乱的奔逃中，颀长的脖颈在高空张开，九对澄黄色瞳孔冰冷地注视着脚下的人类，仿佛在看着不知死活的蝼蚁。
然后是倾巢而出的小妖精，浩浩荡荡的白骨狮群，优雅的绅士猫先生骑着河豚在空中巡查……更多的，游戏内的，游戏外的，数不尽的怪物环绕在陆之靳身周。
高台被重重围住，怪物们同样在王的身边集结，迎向它们的敌人。
战争在下一刻爆发。
鲜红的血几乎在一瞬间就浸透了大地，厮杀声遍天的荒原上，人类与怪物混战在一起，血肉与白骨相互交叠。
这一场战役不知打了多久。
浓郁的污染形成灾云，遮蔽天空，源海在灾云间欢欣地涌动，已经肉眼可辨，在污染、死亡、鲜血和无数负面情绪的滋养下越发壮大。
到处都是尸骨。
怪物死后庞大的身躯被源海迅速分解，只留下空空荡荡的骨架，人类的尸体残骸堆叠在一起，破损的战旗歪斜立着，顽固地护卫亡魂。
短暂的休战期间，人类一方点燃尸体，不留给怪物一方任何恢复力量的可能，那一个又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堆，就像是他们眼中越来越浓烈的仇恨。
已经停不下来了，仇恨的雪球在杀戮中越滚越大，唯有一方彻底消亡才能平息。
陆之靳神情木然地坐在王座。
自战争开始后他就被困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怪物与人类的尸骨在高台下越垒越高，他仿佛身在战争的祭台，接收着死亡的供奉，再为最终的毁灭献祭所有。
“呼——”
凛冽的寒风在荒原上呼啸而过，将火焰拔得更高。
风中，忽然传来隐约的号子。
“风哟……”
“起来了！”
战场安静下来。
一道身影分开人类与怪物，穿过战场，一步一步踏上高台的阶梯。
是薄钦。
全副武装，手握审判的特级猎人，笔直向陆之靳走来。
一片安静中，隐约的号子声一顿，随后有更多人类加入进来。
古老的号子回荡在苍茫天地之间。
“风哟……”
“起来了！”
“刀哟……”
“擦亮了！”
“杀啊！”
饱含肃杀意味的号子里，陆之靳始终沉默，注视着薄钦朝自己走来。
直到来到他面前。
那双永远平静从容的眼睛里满是痛惜。
“陆之靳，你痛不痛？”
薄钦似乎是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脸，但只是刚刚触及王座的边缘，陆之靳的脸色就又苍白几分，露出痛苦神色。
戴着战术手套的五指紧握，无力垂在身侧，薄钦在距离王座一步之遥站定，不再动作。
“薄钦，你来了。”
陆之靳却微笑起来，只觉得这一幕何其熟悉。他费力地抬起手，想要触碰面前的人，但只是略微一动，那些束缚着他的，由源海化作的荆棘就蓦地收紧，更深地扎入他的血管和心脏，让他的动作越发艰难。
一切污染的消散与重新凝聚，都经由这座高台发生，源海将怪物之王牢牢钉死在祭台，要他与污染共生。
他是这场战争最后的祭品。
“等你好久了，你来得好慢。”
但陆之靳却没有停下动作，他两只手都抬了起来，不顾满身桎梏被激怒般的剧烈抽动，执着地朝薄钦伸出手。
“很痛的，薄钦，不要再让我等那么久了。”
灰绿色眼睛里映出蓦然动容的男人，和再也无法压抑的汹涌情绪。
“陆之靳！”
熟悉的，温暖的气息将陆之靳拥住，他贪婪地深吸口气，没有去管因为属性相斥而骤然升起的痛楚。
“我没有事的，薄钦。”他轻描淡写地笑着说道，“这只是副本，当不得真。”
【真相是■】
眼前突然浮现出任务提示，那个“■”在不断颤抖着，逐渐变幻成清晰可辨的文字。
【真相是假】
拥抱一触即离。
“别怕，陆之靳，你不会变成怪物的。”薄钦放开他，低低开口，按上腰间化作银白手枪的审判。
“相信我，好吗？”
【真相是■】
“那如果，我就是呢？”
陆之靳仰头看着面前的特级猎人，忽然很想赌一次。
“你不是。”薄钦却反应极快地立刻否定，在陆之靳不满的注视下又匆忙改口，“好吧，那就算你是。”
为杀死怪物之王而来的特级猎人松开武器，神情郑重，声音却很放松地笑着问他：“那如果你是的话，你会奴役和杀死所有人类，毁灭整个世界吗？”
陆之靳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我不会。”
他同样认真的，一字一句地开口：“我很喜欢这个世界，我不会让这个世界毁灭。”
不论是被什么人、怪物、系统，还是他自己。
【真相是真】
“好，为了这个我们都很喜欢的世界，我们一定不会让副本里的一切在真实世界发生。”
【真相是■】
陆之靳眼前的任务提示越来越频繁，那个已经变得清晰的文字反复变幻，直到最后又成为一团模糊的符号。
“现在让我们结束这个副本，好吗？”
审判被薄钦握在手中，冰冷枪口抵住他的心脏。源海凝聚而成的荆棘疯狂挣动起来，一个劲往陆之靳的身体内钻去，像是要将他的每一分血肉都吸食殆尽。
“相信我吗？”
充满安抚意味的低语落在耳畔，薄钦上前一步，将陆之靳完完全全拢进怀里。
命运审判的力量正在凝聚，死亡判定将他牢牢锁定。
“……”
陆之靳喉头几番滚动，却已经没有再开口的力量，他将额头抵在薄钦的胸前，轻轻点头。
我相信你。
“——砰！”
*
【任务四：■■■■，完成！】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必死的结局已经被破解。怪物之王与特级猎人的选择打破了世界既定的轨道，未来开始朝未知的方向一路狂奔。】
【或许，真的会迎来一个happy ending也说不定哦?】
当双脚落到实地的时候，规则的束缚已经完全消失，陆之靳和薄钦出现在一个类似私人影院的空间。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面前巨大的屏幕亮着，不断跳出新的文字。
【主线任务更新！】
【掠夺与控制，奉献与顺从，是为爱情的歌唱，也是为仇恨的绝舞。】
【爱与恨真的能共存吗？没有人知道。】
【第二章：真相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