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散尽的那一刻, 薄钦发现自己身在一座石拱桥上,两侧碧清小河静谧地流淌,向远方延伸, 直到没入迷雾深处。
唯一的道路只有脚下这一条,他没有其他选择, 往下走到桥的另一头。
桥头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 金黄色的叶片在风中簌簌摇响, 纷纷扬扬落下,将树下一块半人高的石头盖住了大半。
薄钦谨慎地拂开石头上的银杏叶, 果然看到上面刻了几个字。
“幸福小镇”。
他愣在原地,随后猛地抬头看向眼前。
冒着水汽的临河青石板路两旁坐落着高矮不一的双层小楼,粉墙黛瓦, 依水而建, 清雅又安静,带着种远离世俗的清净和悠远。
确确实实是十二年前毁于大火的幸福小镇。
——也是陆之靳从小长大的地方。
“你会看到……我真正的过去。”
分别前陆之靳的话回荡在耳边,薄钦看着眼前平静祥和的小镇, 忽然觉出一种莫名不祥的意味。
这座小镇水系四通八达, 道路阡陌纵横, 按理说不可能会被烧得那么干干净净。
更重要的是, 为什么没有人能逃出来?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乡亲们!杏花点心铺刚出炉的新品!今天是银杏马蹄酥,蜂蜜蒸鸡蛋,桂花鸡头米!”
这时从薄钦左手边的巷口拐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 男人穿着老头汗衫和一条松松垮垮的大裤衩, 趿拉着拖鞋一路踢踢踏踏, 看着放荡不羁十分邋遢, 但浑身肌肉却如山岳般层层隆起,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看一眼便令人生畏。
薄钦第一眼就可以确定,这绝对不是个点心铺的伙计。
对方身上缠绕着深重的血腥味和杀气,只有随时随地都在厮杀的人才会拥有。
就像当年的LU。
在梦境中,中年男人看不到薄钦,他兜着一筐热气腾腾的点心,朝河对岸的那一排房子中气十足大喊。
“数量不多,有没有要尝尝的!不——要——钱——”
这一声大吼远远传开,仿佛是某种信号,下一刻原本寂静的小镇仿佛活了过来,屋子里开始升起炊烟,牛羊低鸣声此起彼伏,狗吠与鸟鸣争抢着响起,低低的人声在街头巷尾,窗口与门后回荡……
更远的地方,传来各式鞋底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的声音,自行车响铃的声音,摇橹船划开水面的声音……全都热热闹闹地出现在薄钦眼前。
这是一座在十二年前鲜活存在过的,承载了陆之靳整个童年记忆的小镇。
薄钦忽然一怔。
如果这是陆之靳梦境中的过去,那存在于这个过去的陆之靳呢?
这个时候的陆之靳,会在哪里?
“不要不要!留给你家小子吧,他喜欢吃甜的!”
“老壹你要回家了?来把这几本练习册带上,那臭小子又没带作业回家!”
被镇民称作“老壹”的中年男人似乎有个儿子,他顺着河流一路往前走的路上,两边房子里不断有人从窗口探出头,或是打开门,一边笑着打招呼,一边闲聊几句,话里话外都离不开那个“老壹家的小子”。
“老壹啊!靳小子今天又去羊圈欺负大黄狗了!”
“他——又——逃——课——”
“蔡大娘叫他给你带了酒,别让这小子偷喝了!”
“还有,这小子今天要是做了野蘑菇汤,你可千万别喝!”
“山里的毒蘑菇都快被他薅光了!”
中年男人似乎住得很远,薄钦跟着他一路穿越小镇,停留在市集中,看着他开始皱着眉挑挑拣拣,和摊主唾沫横飞砍价。
“啊哟老壹啊,真的不能再便宜了!这可是鸽蛋啊!不是你院子里那不会下蛋的母鸡!”
“不会下蛋怎么了?我家母鸡可以进山打猎,你这鸽子行么?”
一旁卖肉的摊主哐哐剁着骨头,闻言头也不抬地插话:“嘿哟,老壹你们家那母鸡卖不?我用两条熊猫血人肉火腿和你换!”
“去去去,小靳吃不了这些。”男人皱眉,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有猫粮吗?那小子最近捡了只半死不活的小奶猫,吵着要养。”
一提到老壹家的那个小子,周围的摊主和顾客们顿时都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什么猫啊?有血统的随便养都不会死,没血统的就娇气多了,好像得喝什么羊奶粉?”
“瞎说什么,我们这儿还能有没血统的猫?”
“太弱的就不要养了,长大也是要死的,不如喂给你家母鸡。”
“乱讲!那靳小子不要伤心的啊?老壹你听我的,去李屠夫那里找个新鲜的死猫换一下不就成了?”
“就你们净会出馊主意!”
被点名的卖肉摊主“砰”得一声扔开剔骨刀,粗犷的嗓子在提到某个少年时不自觉夹了起来。
“哎呀还是我们小靳聪明懂事又善良,来,我这儿有刚挤下来的羊奶,直接拿去!猫喝不了,小靳也能喝!”
薄钦微微皱眉。
这一路上他看到了很多镇民,有青年有壮年,也有头发花白的老年人,但唯独没看到未成年的孩子。
整个幸福小镇唯一的孩子,似乎就是他们口中议论的那个“老壹家的小子”。
那应该就是陆之靳。
从夏高保险中搜出的那份保单来看,幸福小镇全体镇民在陆之靳出生的时候就替他买好了保险。
再看眼下的情形,显然陆之靳从小在全体镇民的注视下长大,是所有人共同爱护和养育的孩子。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现在的某房东才能懒惰又娇气地如此自然。
薄钦忍不住再一次想起那对总是因为困顿而雾蒙蒙的灰绿色眼睛。
当那对漂亮的凤眼眨巴着看向你的时候,真的很难有人能说出拒绝的话。
而小时候的陆之靳……
就算薄钦明知道此时此刻他还身在黑桃K以能力构建的梦境中,随时都面临着不可控的危险,但还是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
小时候的陆之靳……
“奶有了,点心有了,鸽蛋也有了,搞定回家。”
另一边中年男人已经光荣杀价归来,满脸高兴地拎着一提鸽子蛋,另一只手夹着羊奶和甜点筐,又晃晃悠悠趿拉着拖鞋往外走。
薄钦跟上去,在即将离开市场的时候脚步一顿,忽然回过身。
心头的怪异感越来越强烈,无论是市场里众人的对话,还是一路走来这个小镇给他的感觉,都透着种说不出的古怪。
薄钦仔细观察着市场里的每一个人。
李屠夫悠闲地哼着歌,案板上缺了头的乳猪抽搐着往外蠕动,被一把拽回来,砰得一声砸晕。
白嫩的肚皮被生生划开,血淋淋的内脏流出来,李屠夫一把掏起肠子塞进嘴里,享受地眯起眼睛。
“砰!砰!砰砰!”
卖鸽蛋的摊主正在摸鱼,把拳头大小的鸽子蛋一个个摆在台上,拿起榔头挨个敲过去。
有的鸽子蛋里冒出毛茸茸的脑袋,凶狠地张喙去啄摊主的手,更多的鸽子蛋碎了一地,流出混杂着血水的尸块。
“咕咕!咕咕!”
孵化出的鸽子争抢着扑向那些鲜血淋漓的尸块,很快为了抢食互相攻击起来。
而那些正在市场里采买的镇民依旧在挑挑拣拣。
“这是人肉吗?你可别用什么猪肉牛肉糊弄我!”
“哪有刚剖下来的心脏长这样的?你拿过期的充数是吧!?”
“说了要十年份的爪子!你这些三年份的咬起来没有嚼劲!!”
薄钦神情凝重地走出市场,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这座小镇不对劲。
梦境里的他失去了审判,但却拥有曾经第一个游戏内的净化,能力的转化让薄钦在感知污染方面更加灵敏,他伸手摊开掌心,深黑的雨滴穿透手心,无声无息没入脚下的青石板路面。
忽然开始淅淅沥沥下起的细雨,是黑色的。
整座小镇的上空都是浓到化不开的污染灾云。
这里的污染浓度,已经达到了游戏内顶级副本的程度!
这样的地方……人类怎么可能生存?
薄钦心底愕然又困惑,提高警觉继续跟着中年男人往前走,顺着逐渐变得漆黑的河流,周围镇民的声音再度飘来。
“真难为杏花点心铺老板娘了,还得学着做人类的点心。”
“人类幼崽多难养啊,所以才这么好吃啊……吸溜。”
“……是不是你又偷偷舔靳小子了?怪不得在羊圈里陪着他玩了那么久!你这个不要脸的黄毛狗!”
“我舔舔怎么了?谁让你给他布置那么多作业的?看看你都给他留了什么课后作业——”
经过一座廊桥的时候,一个黄毛狗头人身的农场主,和一个挥舞着练习册与教鞭的蛇尾教书先生,正一边大打出手一边对骂。
“如果你面前有一只爱吃鸽子的黄毛狗怪,一只眼睛只能石化人形怪的鸽子怪,一只爱好是屠杀怪物的屠夫怪,你该怎么逃生?”
“这题目能有用?”
“那也总比蔡大娘给他的雄黄酒有用!”
“他们家那只老母鸡打鸣就能杀死蛇怪,根本用不着雄黄酒!”
薄钦的神情彻底沉了下来。
自从走出市场之后,小镇就好似完全变了个样。
头顶黑云沉沉压下,墨色的河流上方弥漫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两边精致清雅的小楼门窗紧闭,黑影幢幢,绝非人类形态的影子投射在墙面,逐渐拉长成可怖的形状。
血水自青石板路的石块间渗出,汇聚成一条条血色溪流,沿着缝隙向旁流淌。
薄钦停下脚步,发现自己已经跟着中年男人走出小镇,走在一条田间小路上,路的尽头是一座山脚下的小院。
他停在原地,回身向小镇的方向望去。
污染灾云下,这座小镇的一切都在向游戏内副本的状态转化。
这里的所有镇民,都是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