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漪正在试图和木柯讲道理。
他吃了一餐早饭,又吃了一餐午饭。
他以为在这当口,宫内一定会忙成一团,但是饭很丰盛,即便他颇有些食不知味,也还是就着吃饱了才有力气得的信念吃了一些。他只能将原因归结为御膳房的大厨恪尽职守。
但事情摆在那里,吃再多也没有办法减少他内心的焦虑。于是他第一万次问木柯:
“我真的不能去找云殷么?”
木柯也第一万次耐心地回答他:“陛下,王爷正在忙。”
云殷很忙。
可能是忙着处理宫变的事,也可能是在忙着处理陆重。李昭漪在床上闭上眼又睁开眼,直愣愣地看着窗边的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云殷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有些恍惚了。
木柯要叫,被云殷抬手制止。
他只得悄无声息地离开殿外,顺手带上了门。
他走了,云殷也没有出声。
李昭漪坐在床边看窗外,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只看到有些泛黄的、繁茂的树叶,还有天上飘着的流云。
入秋了,澄明殿外似乎萧瑟了些。他想,或许可以选一些在秋天生长的植物,这样即便李昭漪望着窗外发呆,也不会觉得一眼望过去,都是满目的冷寂。
然后他又想,李昭漪这样望。
是不是也羡慕外面漂浮的、自由的流云。
天地浩大,而他哪儿也去不了。
云殷觉得自己醉了,但灵台又很清明。
他静静地看着李昭漪的侧脸,像是在看一幅静默的画。
某一刻,画动了。
李昭漪转过头,冷不丁看到他,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地就站了起来。
他动了动唇,有些无措地说:“你回来了。”
云殷垂了眼。
“回来”这个词他很喜欢。
如果李昭漪的语气不是那么惶恐就好了。
他开了口:“是。”
李昭漪鼻尖嗅到了一点味道,他迟疑地道:“你又喝酒了?”
云殷还是道:“是。”
他在一旁的小桌边坐下来,桌上摆了几碟子点心。御膳房怕李昭漪饿着,送来给他随时垫肚子。云殷拿了一块,甜的。李昭漪总喜欢这种味道。
他这么诚实,李昭漪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小声说:“哦。”
于是空气里就这么静默了下来。
李昭漪大概忍受了几秒这样的窒息,然后他忍不住开了口:“陆重他……”
“目前活着。”云殷淡淡地道,“但是陛下再多说一句,臣就不敢保证了。”
李昭漪:“……”
他把话硬生生咽下去。
云殷余光看到他不可置信又敢怒不敢言的眼神,笑了一下。
笑完,他开了口。
“为什么?”他轻声问。
李昭漪还沉浸在云殷的霸道中,有些茫然:“……什么为什么?”
话音落下,他抬起头,触到云殷的眼睛。
那个刹那,他懂了。
他抿了抿唇,看上去又想打退堂鼓。但云殷不放过他,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为什么不走?
为什么要回来帮他?
为什么明明是人质,却要这样毫无保留地为他考虑一切。
云殷并不自恋。
如果说刚开始,他还怀疑过李昭漪是不是喜欢他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喜欢不是这样的。
比起喜欢,用献祭这个词,似乎更合适。
李昭漪在献祭自己。
像是飞蛾扑火。
陆重是他最后一点残留的理智。云殷承认,他不太喜欢李昭漪对着陆重露出满心依赖的样子。但是他更清楚,他在李昭漪的心里,分量并不比陆重少。
所以,为什么?
云殷想知道答案。
自从上了战场之后,他从未对任何事有太多的急切感。很多时候他相信生死有命,可是现在,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急切,或者说……
急躁。
大约是这个样子吓到了李昭漪,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意识到云殷大概不会放过他之后,他抿了抿唇。
片刻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十七岁的时候,替一个小孩子,捡过风筝。”
*
李昭漪曾经以为,说出这些话会很困难。
他是脸皮薄的人,陆重也是。
陆重疼他,对他好。但陆重从不会对他说喜欢或者爱,他佯装离开,明明在陆重眼里,那就是诀别,他也没说过一句舍不得。
于是李昭漪也变成了这样的人。
一直到他真正说出这句话,他才感受到一种从未感受过的轻松。
他意识到,他其实是想告诉云殷的。
告诉云殷他们的羁绊,告诉云殷,他们早就认识。
他的话音落下,云殷神色就是明显一怔。
他像是消化了一会儿他的话。又像是不自觉地陷入了短暂的回忆,在一片旧事中朦胧地搜寻出其中的一件。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李昭漪的面上,倏然一顿。
“你救的人。”李昭漪轻声道,“是我。”
“你可能忘了。”他顿了顿,又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但是……”
云殷却道:“臣记得。”
于是李昭漪就倏然停了下来。
他小声道:“……你记得。”
云殷没说话。
他当然记得。
那个时候他短暂地在宫里呆了一段时间,遇到了一个被聚众欺负的小孩。小孩儿穿得朴素,甚至有些脏兮兮的。他以为,这是哪个宫的小太监。
他对这种事一向看不过眼,于是出手救了人,还跟对方说,可以去东宫找他。
只是对方后来也没有来。
他猜测是不敢,之后再也没遇到,却也罢了。
他记得,那个小太监,有一双格外漂亮和干净的眼睛。
他看向了李昭漪。
面前的人墨发披散,只用一根简单的龙头玉簪简单固定。凌乱的额发下面容姣好,艳色无双。只有一双眼睛,依旧如幼时般圆润晶莹,黑白分明。
……原来。那么早,他就遇到了李昭漪。
他在恍神,李昭漪却很意外。
意外之余,他又有些开心,连语气都放松了许多,他说:“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了。”
“很多人不认识我的。”他怕云殷想多,解释了一句,“而且我当时穿的都是冷宫里剩下的旧衣服。”
他原来已经都想开了。
他想云殷怎么可能认出他。
隔了这么久,他又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不说长相,就是衣着,他和十岁那会儿就有着极大的差别。最后的几年,他长大了,日子也好过了许多,不是因为谁幡然醒悟了,只是因为陆重跟了云殷,所以有了更多的权力。
李昭漪已经完全放松了。
他以为云殷会恍然大悟,会说“原来是这样”。
然后他们终于解除了误会——不,这其实也不能算误会,只是一个一直没有说开的事实。
他的意思是,云殷弄清楚了他的一切行动都是事出有因,也都是发自真心,那么接下来,他们是不是就可以开始讨论陆重的问题了。
他现在满腔心思都在陆重身上。
他很急,云殷却不急。
他只是一直看着李昭漪,眼里倒映出他的影子。
然后,李昭漪听到他说:“就因为这件事。”
话音落下,李昭漪愣住了。
-
他回过神的第一句话就是:“什么叫,就。”
他几乎不可置信。
云殷怎么可以这么轻描淡写!
他声音都变得高了不少,这是云殷第一次看李昭漪在自己面前这么大声说话。
目的是为了维护他。
李昭漪很大声地说:“我差点死了。是你救了我。”
“冰面虽不算厚实。”云殷道,“但还不至于碎那么快。陛下,您捡了风筝跑回来,完全来得及。”
李昭漪噎住了。
片刻后,他道:“……你还,你还替我骂了他们。”
这其实只是附带的。
但上一条被云殷反驳了。
可是云殷道:“那是臣本就看不惯欺凌弱小的作风。没有陛下,臣也会说那些话。”
李昭漪的眼圈红了。
但云殷还要说。
他说:“陛下可能不知道,当年太子殿下想要把陛下从冷宫中救出来,是臣阻拦了他,要不然,陛下可能不会在几个月前,才重见天日。”
李昭漪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云殷看着他,轻声地、一字一句地道:“就因为这个,陛下,您把一辈子赔给我。”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
不是没想过理由会很荒诞。
很早之前,云殷就知道,李昭漪的想法异于常人。
这大概率是因为他能接触的正常的人和事实在是太少,云殷从没想过刻意纠正,他觉得李昭漪这样很可爱,像是听话的小猫。
小猫漂亮又黏人,云殷不否认,最开始,在猜忌试探李昭漪的同时,他已经开始享受这份黏人。
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快对李昭漪起心思。
可是,听话。
和献祭式的顺从,是不同的。
云殷闭了闭眼。
另一边,李昭漪已经反应了过来。
“……没关系。”他有些慌乱地说,“太子哥哥他那个时候怎么可能救我,他会把自己搭进去的。你阻止,你阻止是应该的。”
他还在为云殷说话。
真诚而笨拙。
但是云殷道:“这是两回事。”
李昭漪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他看着云殷,有些茫然,又有些惶惑:“云殷,为什么……”
为什么要反驳,这些都是事实。
为什么云殷要证明自己是坏人,他不懂。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他的眼角流下来,李昭漪使劲抹了一把眼泪,在开始诉说之前,他从未想过他们的对话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云殷也没有想过。
但他还是坚持把要说话的说完了:“陛下,您不欠臣。”
“就算从前欠,这次,也该还清了。”
李昭漪帮了他。
这虽然是他自己的执念,但是李昭漪懂他。
他为了不让他为难,选择重新回到困住自己的牢笼。
怎么算,都该还清了。
云殷攥着掌心的骨节发白,他正要说什么,就见李昭漪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里透着一股纯净的、伤心的执拗。
他说:“那你放我走。”
云殷猛然抬起了眼。
李昭漪看着他,像是梦呓,字句却清晰。
他道:“云殷,你觉得我不欠你的。那你就现在放我走。”
他在赌气,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赌什么气。
事实上他既然选择了回来,那么暂时也没有想着再走。
只是本能让他说出这句话,很奇怪,他的直觉告诉他,只有这样,才能激起云殷的情绪,让他不再那么居高临下,用那样他不喜欢的语气说话。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是对的。
话音落下。
云殷的神情就变了。
李昭漪抿了抿唇,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有一丝危险,但是他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还有我师父。我要和我师父一起走。”
云殷蓦然笑了一声。
李昭漪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下一秒,他瞳孔微睁,被腾空抱起,丢到了一旁宽大柔软的龙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