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其实很简单。
无非就是官商勾结,互相利用牟取私利。
商借官的势,官借商之手分一杯羹。这些年打仗,为了支援边境,颜氏的日子都难过了些,在生意之上也没了先前的胆量和魄力。
颜珩舟作为家主步步为营,殚精竭虑。看上去风光,内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但是温家不同。
温家早些年只能算是豪富,底蕴地位却远不如颜氏。是近些年开始做起贩盐的生意,才逐渐做大,成为江南名声赫赫的富商之一。
燕朝实行盐引制度。所谓盐引,就是盐商从朝廷获得的贩盐凭证。
一般来说,每年的盐引数目都有定数,只是近些年朝局混乱,原先依例可循清晰可见的贩盐生意,却逐渐变得不可捉摸起来。
其一,便是盐引的分配。
密报中,简单地对近两年盐引的数目分配进行了归账,发现对于温家,盐引的发放似乎格外“慷慨”,审核也格外宽松,以至于温家获得了大量的盐引,几乎是发了一笔横财。
其二,还是和打仗有关系。
打仗需要粮食,在战事最吃紧的一段时间内,为了能让边关有充足的粮食供应,盐引的贩卖曾经开放粮食购买的途径,换得的粮食直接运往边境。
但是……
李昭漪抬头:“他们真的给了吗?”
“账至少是做平了。”颜珩舟道。
他耸了耸肩,“实际……谁知道呢。或许小琅的情夫知道吧。”
“呃。”他说,“我什么都没说。”
李昭漪:“……”
云殷若有所思:“原来陛下喜欢玩这种。”
“也不是不行。”他道。
李昭漪:???
手上的大髦直接砸过去,云殷一把接住。一旁的颜珩舟对着发小翻了个白眼,就听李昭漪道:“所以,是那个按察使?”
两人俱是一怔。
云殷最先反应过来,舒展了眉眼。
他道:“是。”
现如今,李昭漪的反应速度和联想能力早已超出了他和蔺平的预期。
遇到事情,他能看懂表面文字底下的深意,也能快速地和之前发生过的事情联系起来,譬如他和云殷说开的第二天,影卫进来的那个没头没尾的奏报。
话说到这里,事情已经清晰明了了。
温家在江南也算是豪族,还牵涉到一个按察使。这只是冰山一角,按照李昭漪的猜测,能让云殷大动干戈地下江南,这事一定牵连甚广。
这的确是个大案、要案。
但是云殷纠正他:“让臣大动干戈的是陛下。”
李昭漪装作没听见。
他问颜珩舟:“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颜珩舟努努嘴,示意自己没有任何决定权,让他问云殷。
李昭漪刚刚没搭理云殷,这会儿看上去却也是镇定自若,转过头坦坦荡荡地继续问云殷:
“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云殷定定地看着他,突然笑了。
他说:“陛下想知道,臣讲给陛下听。稍等。”
-
稍等的意思,就是当朝摄政王和发小兼燕朝最豪富的皇商商议完剩下的细节,然后像个登徒子一样大半夜地翻窗进颜氏金尊玉贵小少爷的卧房,把他按在床榻之上亲。
李昭漪其实也没睡着,云殷带着凉意垂眸找他的唇的时候他又要抬手。
云殷抓着他的手腕放到脸侧,嗓音很哑,语气平静,说出的内容却远没有那么平静:“打。”
“没出够气,臣让陛下打,打多重都行。”他侧过脸,嘴唇在纤细白皙的手腕上摩挲,克制的,“臣顺便预支一下一会儿的,一耳光一个吻够不够?”
李昭漪眼睫发颤。
他轻声说:“无赖。”
云殷深以为然。
他垂了眸,眼睛里眸光流转。
自京城到江南,自中午的宴席到刚刚的夜谈,他已经忍了太久。
他俯下身,试探性地触碰身下人微张的嘴唇,确认自己没有得到太多的推拒之后撬开了对方的唇齿。帷帐之内,隐约的喘息声渐起。
第二日,李昭漪恹恹地坐在颜家的花厅。
今日老太太精神好,也来用早饭。
李昭漪被她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拿着勺子乖乖喝粥,却猝不及防被烫了一下。
唇角的伤口疼得他一个激灵,老太太也发现了,语气关怀:“怎么了乖乖?嘴唇怎么破了呀?”
“没事。”颜珩舟看在眼里,竭力克制语气中的冷笑,和和气气地说,“刚刚入春,花都开了,晚上虫子多。小琅可能不小心被咬了吧。”
李昭漪:。
他心虚地把脸埋进碗里。
一直到吃过早饭,温朝鸣又一次登门拜访,他脸上的热意才褪去了些许。
*
商议归商议,李昭漪也知道,这事不好办。
温朝鸣来得很急,他找颜珩舟是谈生意的。
温家这一年来生意不好做,李昭漪登基之后,朝政落到了云殷手中。云殷虽不至于大动,但有些事远远没以前那么好操作。
温朝鸣想和颜家谈合作,颜珩舟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拒,他不免生疑。
李昭漪看着担忧,颜珩舟却并不着急。
同样不着急的还有那日夜里偷香了个过瘾的云殷。
一吻过后李昭漪十分后悔,不止是后悔一时轻易让云殷得手,更后悔被云殷一亲,他想问的东西就忘了问。色令智昏至此,当朝陛下——
当朝在逃陛下十分羞愧。
他想问的也不止怎么办,因为第二日醒过来,他又想起一件事。
昨夜,云殷说他心慌。
这当然是玩笑话,毕竟他看着就不像慌张的样子。但云殷说话从来不会随口一说,哪怕是玩笑也有缘由,说这句话意味着对他来说这事很棘手。
但李昭漪想不通为什么棘手。
论复杂程度,这案子牵连多地,确实牵涉甚广。论牵涉其中的人,确实有封疆大吏也有一方豪族,但是——
云殷是掌兵权的摄政王。
所谓权力,无非就是政治上的地位配上武力的保障。云殷这种乱臣贼子的标配,若不是他不想,掀了锅直接上位做个雄主也不是不行。
他怎么可能会怕这些人?
李昭漪想不通,却又拉不下脸第二次问云殷。
于是某位摄政王好容易亲近了人一回,一夜之后莫名其妙又被打回原形。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都没能近李昭漪的身。问就是睡觉,再问就是心情不好。
就这样过了几天,事情终于有了进展。
-
这一日是个阴雨天。
李昭漪从前最讨厌阴雨天,因为很冷,而且冷宫会很潮湿。
这份讨厌一直到云殷住进澄明殿为止。
云殷住进澄明殿之后,每逢下雨,他大多数时候都会留宿。用过晚膳,两人就在寝殿里各干各的事,一直到入睡,半开的窗外都是朦胧的雨声。
就好像他和云殷都被雨短暂地困在了这一方天地。天地里除了他们俩,什么也没有。
这天他也和云殷在一起。云殷以一省巡抚门客的身份悄然拜访,在颜氏已借住了两三日,那日言语上的调戏成了借住光明正大的借口。
温朝鸣不疑有他,私下里还隐晦地提醒颜珩舟注意保护李昭漪。
用过午膳,李昭漪和云殷在颜家的书房,李昭漪趴在窗边的卧榻上看窗外连绵的大雨,远处的亭台楼阁朦胧一片,像是画。
他说:“你总是这样吗。”
每一句看似无心的话背后都有着无尽的深意。
每一步荒废的、无意义的棋子,却又在不久之后成为了关键的一点。
但云殷知道他问的又不是这个。
他抬起头,看着李昭漪秀丽又平静的侧脸。
一年,谁的变化都很大。
他的,李昭漪的。
当年冷宫里那个瘦弱的、看起来像是幼猫的小少年,如今漂亮而眉眼沉静,隐约有了年轻的帝王该有的样子。
他说:“我……可能改不了。”
在权力中心生活了二十几年,他做不到对这个世界放下戒心。
步步为营的试探,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保护身边所有在乎的人。
他轻声说:“那天,没多想。”
真的是意外。
只是意外也可以被利用。所以吃醋是真的,嫉妒也是真的。
如果可以,他想把李昭漪藏起来。藏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但是李昭漪不是玩具,也不是猫。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想法。
云殷想让他开开心心地活着。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李昭漪觉得他步步为营,心思太深。但他同样也不知道李昭漪现在在想什么。
最开始真实流过的、痛苦的眼泪,那种被折磨了许久之后空茫的眼神,他一度以为他会永远失去李昭漪,但是李昭漪还是会被他逗而不生气,还是会在夜里接受他冒犯的亲吻。
他不敢问,他想,从前的李昭漪,是不是也像他一样,有这样无数想问不敢问的时刻。
他突然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憋闷。
他站起身:“我去透透气。”
李昭漪说:“好。”
云殷出了门,刚好撞上了进来的颜珩舟。
他看了眼出门的人的背影,又看了眼屋内的李昭漪:“……吵架了?”
李昭漪很乖地摇头。
颜珩舟也不觉得李昭漪会有哪里惹到云殷,于是无数次简单粗暴地归结为他发小难搞。他说:“不理他。”
又顿了顿:“他有跟你说温家的事吗?”
这些天他们所有的交谈都没避过李昭漪,李昭漪怔了怔。
颜珩舟的神色有些微妙。
“关于当年盐引的发放,京中是谁在幕后作保。”他道,“有眉目了。”
他把纸递过去。
白纸黑字,只写了一个名字。
李昭漪垂眸,空气里安静了一瞬。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向颜珩舟,颜珩舟顿了顿,避开了他的视线。
*
很长的寂静之后,李昭漪才开了口。
“哥哥,你早就知道了,是吗。”他轻声问,“云殷也是。”
分明是疑问句,语气却很笃定。
颜珩舟说:“是。”
李昭漪又看了眼纸张,那是一个他不算太熟悉的名字。换做一年前,他一定一头雾水。但是现在,他已经不一样了。
当初,云殷教他的第一课,就是让他记住朝中所有盘根错节、明里暗里的人际关系。
彼时云殷尚有保留,但在最近的半年里,他有意无意,几乎全盘告知了李昭漪,其中,就包括当初被他保留于心的云、顾两家。
李昭漪记得这个名字。
这是……
现如今的内阁次辅——
顾清岱今年开年的身份刚有了变动,现如今,他已是燕朝的内阁首辅。
二人之下,万人之上。当朝的摄政王还要叫他一声舅舅,顾清岱可谓是风光无两。连带着他身后的顾家,也被踏破了门槛,无数人想要巴结。
纸上写的不是顾清岱的名字,但确实是毋庸置疑的顾党。
李昭漪大脑都有些微微晕眩。
好半天,他才道:“……他,他想怎么办。”
这一回,是真的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颜珩舟顿了顿。
他说了一句十分意味深长的话:“阿殷不想做的事,一般连开始都没有。”
李昭漪抬起头,猫似的眼瞳里眸光闪动。
颜珩舟发现,他确实比以前,情绪都要丰富了不少。
李昭漪轻声说:“那是他舅舅。”
“这话说的。”颜珩舟笑了笑,“李氏皇室斗成那个样子,彼此之间的亲缘比区区一个舅舅大多了,也没见他们对彼此手软。”
他自然而然地把李昭漪撇开了。李昭漪眼眸微动。
但是片刻后,他道:“不一样的。”
一个是为私欲,是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和那把冷冰冰的龙椅。
他从前羡慕他的兄弟姐妹,偶尔因为自己被厌弃的身份自卑,但随着他逐渐理解了什么是皇权,他就改变了想法。
他们就像是被困在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的蚂蚱,彼此争斗不休,抬起头,却只能透着一方禁锢着的小小瓶孔,看
外面浩大的天地。
这样的自相残杀,他只觉得可怜又可悲。
可是云殷……不一样。
他大可以继续坐着摄政王的位置,对陈年旧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云顾两家同气连枝,顾家再怎么样,都不会对他不利。哪怕他不想争权夺利。
更何况,顾清岱对云殷,除了重视,也有长辈的关怀。
……不。
云殷如果真的要追究,那根本不止是顾家的事。
他早就说过,京城的世家大族早已盘根错节,彼此之间都有着利益的纽带。云清原和他常年领兵在外,但是云氏还有旁支。云顾两家同气连枝,这事绝对不止牵连顾家。
还有……京中一定还有别的想要分一杯羹的世家。
这得牵涉多少人?
李昭漪想得心惊肉跳,有些慌乱地抬起头,却对上了颜珩舟沉静如水的眼睛。
他慢慢地说:“阿殷从前跟我说,京中,太乱了。”
太乱了。
像是庞然大物般盘踞在权力漩涡里的世家大族。
腐朽无能的朝堂。
早已泯灭的亲情和人性。
当年那个被抛弃在深宅大院里的少年,冷眼看着他痛恨的这个世界,所有人都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向着现实屈服。
李昭漪的眼睫颤动着。
手心的纸张揉得发皱,他沉默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只是突然想到了那一日。
他给了云殷一个拥抱,云殷说他不难过,但抱他很紧,像是要把他嵌入自己的身体。
然后,他听到颜珩舟低声道:“小琅,阿殷要回京了。”
“这事拖不得。”他道,“要做就得早做打算。你……我试探过他的口风,他不是非要把你带回去不可,究竟跟不跟他回去,你自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