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殷这话完全是没话找话。
但话一出口,他意识到,他其实,也是想说的。
想告诉李昭漪那些尘封的过往。想将那些被牵动的心绪诉之于口。李昭漪对宛荣说,她走了,云殷能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个。其实这话是有问题的。
云殷和宛荣确实关系不错。但是他们并不怎么谈心。
他不擅长倾诉,但擅长忍耐。
但此时此刻,他想把过去讲给李昭漪听。
李昭漪说:“好。”
这是他惯有的回答。
永远温软,永远安宁。就像是润物无声的水。
云殷深吸了一口气,在他身旁坐下来。
他轻声说:“陛下想知道什么?”
李昭漪的眼睫似乎颤了一颤。他慢慢地说:“太子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
云殷想了想,道:“一个……圣人。”
“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奇怪。”他笑了笑,“但就是这样。对了。”
他想起了什么:“陛下是不是不知道殿下的生母?”
“他的生母孝筠皇后,出自江南颜氏。”云殷道,“孝筠皇后还未去世的时候,殿下就是由她亲自带着的。”
燕朝民间有句俗语,云将颜后。说的是云氏和颜氏两大家族。
云氏出了云清原这样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后来又后继有人地有了云殷。而颜氏祖上曾经出过三任皇后,每一任,都是人人称颂的贤后。
孝筠皇后尤甚。
云殷记得,那是一个像玉一样温润却不失刚烈的女子。
她其实应当并不爱睿德帝。
嫁予皇家,对她来说,皇后的身份比起皇帝的妻子,更像是一种职务。
她为后的时候,后宫嫔妃皆对其真心叹服。哪怕是昏庸如睿德帝,最开始对她,也是颇为爱重。这种爱重一直到李昭钰三岁。
也就在那一年,李昭钰被立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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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有平衡朝局的考量。”云殷道,“当时立颜氏女为后,就是因为颜氏已渐渐自官转商,且不怎么轻易站队。不过……”
他顿了顿,“皇后确实将殿下养得很好。”
怎么可能不好。
含着金汤勺出生,当朝皇后唯一的嫡子。
孝筠皇后一生活得都很洒脱,从不纠缠于争宠情爱,唯独在李昭钰的教导上,她几乎倾注了全部的心血。
她不要李昭钰做个合格的太子,她对李昭钰的全部要求,是他要做人。
做人,而不是被皇权的倾轧吞噬的怪物。
她对李昭钰怀着殷切的希望和爱意,只可惜,还没等李昭钰长大,她就因病离开了人世。
可即便是如此,李昭钰也按着她的期望,好好地长大了。
“有的时候臣在想。”云殷轻声道,“是不是当初孝筠皇后对殿下的要求没有那么高,又或者,殿下后来并没有那么严格地按照皇后的要求来要求自己,是不是……
他反而能活下来。”
李昭钰太好了。
他不仅尊重师长,爱护弟弟妹妹。对于宫里的太监侍女,他也从来都是礼貌客气。
而于朝事学问之上,他天资聪颖又刻苦勤勉。最难得的是,作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子,他知道自己的缺点在哪里,每每一有机会,他便跟着朝中大臣外出历练。
甚至于有一段时间时疫流行,他还亲自去往了施粥的大棚。
他受万民敬重和爱戴,人人都说,有了这样的储君,燕朝的未来光明灿烂。
也正是因此,这件事终于引起了睿德帝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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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这里,李昭漪难得地沉默了片刻。
虽然觉得很有些残忍,但是他还是轻声道:“……他是太好了。”
没有哪个昏庸的帝王,会容忍自己的继任者拥有超过自己的声望。更何况那个时候,睿德帝格外信任继后,而继后她也有自己的孩子。
她一定会趁机扶持自己的孩子。
“……是。”云殷道。
他顿了顿,“好,但是性子软。”
这应当是李昭钰唯一称得上缺点的缺点。
大约是自小生活的环境里没有太多的尔虞我诈,李昭钰对待任何人,首先的预设都是对方是一个好人。要不是后面经历了太多次背叛,他这份天真,能一直保持到他死。
这一点,云殷在内的,他身边的人没少提醒他。
云殷突然想到了李昭漪。
李昭漪和李昭钰在性格上有不少相似之处,只是平日里,他一般不怎么会联系起来,毕竟两人除了部分特质,其余几乎没什么相似的地方。
但是今日话赶话,他想起来了。
他低声道:“这点跟陛下倒是像。”
李昭漪也是一样。
别人给他一点好,他就要加倍奉还。
重逢之后,他对李昭漪的态度那样恶劣。对方都没有说什么,至今都觉得他是个好人。
云殷:。
好的不学学坏的。
这是他的结论。
他只是随口一说,李昭漪的面色却突然僵了一下。
只是云殷抬头的时候,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于是云殷也没有察觉,只是接着说了下去。
*
云殷原以为,这只是一个碰巧的话题。
李昭漪刚好翻到了一些旧物,他刚好遇见,于是他们聊起过去。
他一直以为他没有走出来。关于李昭钰的死,关于那场大火,以及关于所有功败垂成的遗憾。但是一直到夕阳西下,他平静地说出最后一句话,他才蓦然意识到——
他或许,已经走出来了很多。
仍然有遗憾,仍然会觉得不甘和可惜。
但是,他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人各有命,而李昭钰的一生已经走到了结局。这或许,就是他的命运。
是李昭漪带他走出来的。
从他把李昭漪扶上皇位开始,不管是有意还是被迫,他把目光放在了李昭漪身上。
在反复的试探和相处中,不知不觉,李昭漪将他从梦魇中拽了出来,让他的生活重新走上正轨,而不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血肉。
云殷还记得潜龙殿大火的第二日。
常梓轩来找他,他哑声说:“你疯了吗云殷?”
他的眼圈是红的。说的是云殷直接将李昭承作为叛党诛杀的行为。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云殷根本没有这个权力。
但是云殷什么都没有想。
彼时他的脑海里没有明天,也没有后果。若不是李昭钰和二十几年来受的教导让他残存了一丝责任感,他真的会就这样放手不管,放任着李氏王朝走向末世。
李淳瑾说得对。
原来,他对他们是有恨的。
但是有了李昭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放下了。
……可是。
他放下了,李昭漪似乎没有放下。
第六次“不经意”地被问起他和李昭钰的过去的时候,云殷几乎有些无奈了。
-
这一日是下雪。
燕朝国都所处的位置刁钻,会下雪但不多。
这年难得有雪,晚上雪花纷纷扬扬。只是碍着云殷在,李昭漪没办法立刻看。第二天早起,他披了个大髦就悄无声息地站在窗沿,像是一株幽静生长的小兰花。
云殷起来没搂到人,一抬头看到窗边站了圆滚滚的一团,他……
算了。他想。
好歹把衣服好好地穿好了。
李昭漪的鸦发披散,衬出一双大而乌黑的眼睛。
他的脖颈上还残留着红痕,身上倒是清爽干净,散发着温热的香气。云殷忍不住就捏了捏他光洁白皙的脸蛋,他哑着声说:“陛下怎么不叫臣?”
李昭漪小声说:“叫醒你,你又不想看。”
“……还要折腾我。”
有点委屈的。
他已经熟悉了云殷哄他的种种套路。并且决定再也不信。
云殷被他抱怨得心都软了,忍不住就亲了一下他的侧脸。
他们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待雪停了,李昭漪又去院子里堆了两个雪人。只是临堆完,他突然道:“你和太子哥哥……你们以前也一起堆过雪人么?”
云殷还在任劳任怨地给雪人插胡萝卜鼻子,闻言愣了一愣。
“好像有。”他道,“记不得了。”
他想了想:“有的话应该也是很小的时候了。那会儿臣进宫比较多,或许碰上过一两回下雪。”
李昭漪说:“哦。”
他不说话了,安静地堆雪人。
云殷看着他,实在没忍住,道:“陛下。”
李昭漪:“嗯?”
“怎么总是问臣和殿下的事。”云殷试探着道,“是……出了什么事么?”
他也不是不想说。
只是这个频率实在是有些高。
说实话,他真的不是对李昭钰有意见。但是他也是真的不想在和李昭漪亲昵的时候,对方总要冷不丁提一句他的亲哥哥。
偶尔,云殷还会生出一点负罪感。
……他想李昭钰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这么欺负他的弟弟。
他的话说完,李昭漪沉默了一瞬。
他小声道:“……很频繁么?”
“你不想说。”他抿了抿唇,“我就不问了。”
“……臣不是这个意思。”云殷道。
他感觉到李昭漪因为他的这句话有些不开心了。
但是他却不知道为什么。
*
云殷被突如其来的急事叫走的时候,李昭漪还在堆雪人。
晶莹而有些冰冷的雪化在他的手心,冻得他的手心几乎有些刺痛。春糯在一旁欲言又止,就见他站远了点,认认真真地看了雪人一会儿,然后收回了目光。
他回到了殿中,殿内静静地染着炉火。那些旧物被妥帖地收在柜子里,露出安静的一角。
春糯给李昭漪端来了姜汤,没放糖。
李昭漪皱了皱鼻子,少顷,他还是不情不愿地喝了一口。
然后,他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一笑。
他说:“春糯,你知道吗。其实以前冬天的时候,我也看到过雪。但是我不敢去。因为我没有很厚的衣服穿,出去了就要生病。生病了,我师父会很麻烦。”
陆重没办法照顾他,但他会担心。
那个时候李昭漪还很小,但他已经学会了不让陆重担心。那是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
春糯拿着空碗的手僵了僵,鼻子突然就酸了一酸。
他哑着声道:“陛下……”
他该走了,但是他不想走。
他不走,李昭漪也没有赶他。他突然很想和人说话,他是说,和云殷以外的人。
他轻声道:“真好啊。”
他看着春糯有些疑惑的眼神,笑了笑,耐心地解释:“我是说云殷和太子哥哥,他们当年真好。”
青梅竹马的情谊,共同奔赴的理想。
可以一起在大雪纷飞的时候看雪,也可以隔着千万里用鸿雁来互相开解。
他从前只知道云殷和李昭钰关系好,但从不知道所谓的“关系好”,究竟好到了何种程度。现在,他知道了。
那是历经了生死淬炼的情谊。
是永不磨灭的记忆,是年少轻狂,是意气风发。
而直至生命尽头,这份情谊隔着一道沸腾的火海,被永远镌刻在时光的洪流之中。从始至终,它都被珍而重之地对待,光明正大、惺惺相惜。
不是兴之所至。
不是午夜隐秘而混沌的冲动。
不是简单的一句“想要”,不是无言失控又粗暴的占有。
不是……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