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木柯有些迟疑地道:“……这会不会不太好?”
睿德帝一代没少宠信宦官。
他生重病的晚期,朝堂一片混乱。司礼监掌印闻子璋仗着于御前伺候,不仅参与夺嫡之争,还给睿德帝出了不少昏招。可以说是作威作福。
潜龙殿一夜,云殷一刀斩了闻子璋,又将东厂和司礼监的人换了个遍,这才将宦官扰政的势头压了下去。
可即便如此,朝中对于宦官势力还是很敏感。
尤其是,这是云殷的命令。
云殷沉默不语。
木柯以为他要改主意,片刻后,他却听到云殷道:“你自己不用去,差个信得过的小太监去。跟陆重说,从前怎么跟陛下见的,以后照旧。他明白什么意思。”
这就是明面上一切如常,但私下里的见面,云殷还是准了。
木柯低头应声:“是。”
他走了,云殷出宫去了顾府。
到了地方,下人把他迎进去。他进了书房门,里面站起来了一群门客,见到他,纷纷拱手“平南王”、“王爷”。
云殷礼貌颔首,在一旁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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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的会面其实并不太重要。
昌平宫变失败之后,朝中原先的暗涌就悉数平静。
自西南旱灾一事始,至宫变当夜,连绵数月,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位燕朝最有可能颠覆朝纲的公主是怎么一步步踏入“陷阱”,从而万劫不复的。
朝中蠢蠢欲动的,本就是大皇子一脉的附庸,这一下,惶惶不可终日都来不及,更不用提再动什么。
虽说宫变是对手创造的麻烦,但最终结果,确是给燕朝的局势尘埃落定。事到如今,前尘旧事终究湮灭于尘土之中,再无改变的可能。
此时此刻,顾清岱连同一众门客的眼底都是轻松之色。
他们讨论着近日朝中官员的动向,以及各地新奏上来的一些要事。但总的来说,和皇位的动荡相比,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只是讨论着讨论着,不少人的目光,就偷偷看向了一旁的云殷。
云殷一直没说话。
现如今,朝中谁都知道,云顾两家同气连枝。但云氏手握兵权,一向傲气,隐隐有独立于朝堂之外的架势。哪怕云清原身死,云殷年纪轻轻地掌权,也没有人敢忽视。
往常云殷虽然很少来,但对他们总是客气,也会说上一两句。
虽是因着顾清岱的身份,也算给足了面子。
但今日,他却仿佛有些心不在焉。
一众门客心里打着鼓,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倒是顾清岱,想起云殷的来处,又思及那一日送密报的小厮透露的隐秘。神色微顿。
等人都走了,他刚想说什么,却听云殷若有所思地道:
“舅舅的这些门客,倒是忠心耿耿。”
顾清岱心里一跳。
片刻后,他迟疑道:“……确是跟了我多年,你也都认识。”
“这话怎么说?”
云殷笑了笑:“没什么。”
“只是有感而发。”他道,“毕竟刚刚我听他们,言语之间都是云顾两家的利益,桩桩件件丝丝缕缕,皆能抽丝剥茧、权衡利弊。就连某个州县地的知府是朝中哪一派的官员、为谁做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确是呕心沥血,处处在为舅舅和云家考虑。”
他的语气很平常,顾清岱虽然不知他为何突然有感而发,但并未从中察觉出什么问题。
他只得道:“多事之秋,总得仔细些。”
同时,他暗自心惊。
人人都以为云殷今日心不在焉,就连他,也以为云殷是溺于……却没想到,一字一句,皆没瞒过云殷的耳朵。
他全听进去了。
他这么说,云殷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站起身,告了辞。
被这么一打岔,顾清岱想问的也不敢问了。将他送到了门口。
出了门,云殷敛了笑意。
他走在街上,意味不明地垂眸思索着,一旁的暗卫察言观色,道:
“主上,需要去查一下顾次辅的门客么?”
云殷回过神。
他笑了笑:“不必。”
“舅舅的门客,也算是看着本王长大的。”他道,“若出了问题,舅舅自己便能察觉。不需我们插手。”
他顿了顿:“本王不是在想这个。”
想什么,他没说。
影卫自然也不会僭越地问。
两人又逛了会儿,看到了不远处的糖葫芦摊子。
*
李昭漪提要求的时候是遵从本心,但真正在澄明殿坐下来,他才意识到,他自己的要求好像有些过分。
作为一种食物,糖葫芦粘腻,且甜。
要想吃,就得举着。
最关键的是,宫外和宫内距离不短,糕点饭菜甚至茶水都好说,糖葫芦,云殷要怎么把它们送来?
虽然德全安慰他,还可以放在食盒里,但是李昭漪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云殷举着糖葫芦行走在路上的画面。
李昭漪:“……”
他是该笑呢,还是该紧张呢。
当然,一边想,他一边也没忘了问德全近况。
德全消失了一段时间,但李昭漪回来的时候,又在宫里看到了他。
他很开心,德全跟他说,是影卫把他送回来的。
“平南王还是很心善的。”德全这么感慨。其实跟着陆重,他已做好了被牵连的觉悟。
李昭漪深有同感。
他补充:“就是有的时候不怎么爱说话。”
放过陆重不说,把德全还给他也不说。一天到晚逗他。
好像就喜欢看他紧张害怕。
李昭漪觉得云殷身上有很多优点,但这点——称不上缺点,就是很恶劣。
心善的、恶劣的、疑似要举着糖葫芦的云殷在傍晚回到了澄明殿。彼时李昭漪已经在吃饭,德全忙吩咐人多加了一副碗筷。
云殷毫不客气地坐下,顺便瞥了德全一眼。
他道:“德全公公回来了。”
德全有些紧张地颔首。
云殷夹了块粉蒸排骨,语气轻描淡写:“公公这掩人耳目的工夫倒是不错。和陛下能平分秋色了。”
李昭漪和德全同时沉默了。
李昭漪不得不放下筷子再次道歉:
“对不起……”
云殷笑了笑:“陛下多吃点。”
好像刚刚阴阳怪气的不是他。
-
云殷让李昭漪多吃点不是嘴上说说。
李昭漪生病过后吃得就一直很少,原本就不大的脸又小了一圈。抱着的时候更是能清晰地感觉到没多少肉,腰细得云殷一把就能圈住。
他吃了一小口饭就要放筷子,云殷看了一眼,道:“去添点,或者再吃点菜,陛下自己选。”
李昭漪只得又把筷子拿起来。
硬着头皮又吃了几口,云殷倒是没再逼他。
下人把饭收拾下去,李昭漪偷偷看云殷。全身上下都看了一遍,也没看到他身上有藏糖葫芦的地方。
……是忘了么。
他想。
他有些失落。但想了想,云殷好像也不是必须要给他带东西。
他收拾好心情,打算去里间看书。
他好几天没看书了,今天终于能有时间。明天就要开始继续上课,他不想让蔺平和顾清岱觉得他退步了。另外……
陆重的话始终盘旋在他心里。
他想做点什么。
只是他还没走,面前就落下了一片阴影。
李昭漪条件反射后退。
云殷挑了挑眉。
李昭漪疑问地看着他,随后想到了什么,目露犹疑。
他小声说:“今天……可不可以,不那个。”
云殷:。
“明天要上早朝,还要上课。”李昭漪的声音更小了。
他不知道其他人做这件事是什么样的。
但是云殷每次都很凶,今天做了,他明天肯定没办法坐凳子。
云殷看着他,眼睛里露出了笑意。
李昭漪:“……”
他又说错了什么?
“臣还以为。”云殷终于开了口,语气慢悠悠的,“陛下真的很想吃糖葫芦。”
李昭漪:!
*
一直到了厨房,李昭漪才知道云殷为什么两手空空。
他直接把糖葫芦小贩请进了宫。
小贩在御膳房战战兢兢,贵人拿了足够他们一家人下半生生活的银子请他进宫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虽说犹豫,但家人一辈子衣食无忧,也是天降的好事。
他发挥出了毕生所学,晶莹的糖葫芦新鲜出炉,是李昭漪最想吃的口味。
他拿了一串,小心地咬了一口。
酸甜的,有点黏。
云殷问:“好吃吗?”
李昭漪点点头。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是真的很惊喜。
李昭漪在宫中呆了这么久,开心的时候一直没有很多。
云殷把“自己这个行为似乎有些愚蠢且没有必要”这个念头彻底打消,他道:“这位师傅从今以后就在宫中,陛下若是想吃糖葫芦了,就跟御膳房说一声。”
李昭漪眨了眨眼睛。
片刻后,他道:“那他,是不是见不到自己的家人了?”
云殷一顿。
李昭漪小心翼翼地:“如果是的话,可以让他回家吗?这次能吃到,我已经很开心了。”
他的脸上是真的满足,也是真的担忧。
云殷想,原来一个已经没有家人的人,也依旧会为别人的家庭和睦着想。
片刻后,他回了神:“无妨。”
“问过了。”他道,“他愿意留在宫里,在宫里当值,银钱可比宫外多得多。对他是好事。”
他顿了顿,“他也可以定期回家。”
李昭漪这才放心。
他被云殷牵着,又顺着长长的走廊回到澄明殿。
殿里依旧灯火通明,李昭漪却比来时明显开心了不少。
他没忘记跟云殷道谢。
他认真地说:“云殷,谢谢你。”
云殷可以不满足他的要求,但他记住了。不仅如此,他还耐心地考虑他的提议,李昭漪觉得他应该替他自己和那个小贩道个谢。
云殷顿了顿:“就这么谢?”
李昭漪之前因为误会说的话他还记着。
虽然他确实没想过要做什么,但是不妨碍他逗一逗李昭漪。
李昭漪的面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云殷看了眼天色。
如果他没估算错的话,现在李昭漪去看书,他大约能在平时就寝的时间里温完明天要上的功课。如果有云殷的帮助,他的温习速度会更快。
但是云殷不打算没有任何回报地帮助他。
他猜测着李昭漪会做什么。
求助?
宽衣解带?
……最好不是第二种,云殷想。
虽然他总感觉这是李昭漪这种不太聪明的笨蛋会做出来的事。
他沉默了片刻,决定直接开口告诉李昭漪:
“陛下明日早朝……”
一个羽毛一样轻的吻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他的脸侧。
他的语声止住。
漂亮的帝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侧,微微踮着的脚落回原地,耳根通红。
“这样。”他小声道,“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