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漪又觉得自己是在多想。
云殷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他是说,事情那么多、那么忙的云殷怎么可能在这种小事上花这么多的心思。
这种跟天下苍生和阴谋诡计都没关系,只跟他有关的小事。
李昭漪抱着水壶发呆,云殷走在了他身旁。
身后的窃窃私语蓦然停止,李昭漪因为谣言而有些紧张,云殷却仿若未觉。他问:“刚刚在和谁说话?”
李昭漪说:“……一个侍从。”
云殷说:“哦。”
语气听起来很平静。
其实云殷总是这样。大多数时候,他的说话语气都很平静,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往常李昭漪总是顺其自然,反正云殷真要让他做什么,总有办法让他知道。
例如带着调戏的阴阳怪气,或者刻意的引导和诱哄。
但是现在,他又不是很确定了。
他决定试探一下。
他认真地说:“刚刚他问我,你是不是在追求我。”
云殷看上去没有丝毫意外。他接过了李昭漪的水壶摇了一摇,一边给李昭漪的水壶倒水,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小琅是怎么说的?”
他最近又喜欢叫李昭漪小琅。
原本很正常的称呼被他叫得凭空多了几分暧昧,但眼下,李昭漪却无暇分心去理会。
他继续道:“我说他误会了。”
云殷手上的动作蓦然一顿。
他抬起头来看李昭漪。李昭漪回看他,手指攥紧了掌心,眼神却很镇定。
过了片刻,云殷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误会了吗?”
“我不知道。”李昭漪说,“我是说,我不确定你想不想让人知道。所以这么说。”
他试探的技巧很拙劣。
稍显直白。
但是很有效。
云殷看着他,陷入了沉默。
无论是不是试探,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很唯一。很快,他就开了口:
“想的。”
李昭漪看着他,眼神清澈。
他没有等云殷反应过来,鼓起勇气问了下一个问题:“之前,你说有来自江南的急报要处理,所以和我们同路。所以,你是因为急报顺便来找我,还是来找我,顺便处理急报?”
说完,他就攥紧了掌心。
这个问题其实也盘旋在他心里许久。
他从未想过问出口,因为是哪一个原因,结果好像是一样的,纠结于此实在没有必要。
但是此时此刻,可能是因为云殷那天晚上的那一句喜欢,也可能是因为刚刚云殷很直白坦荡的那一句想,这个问题就这样脱口而出。
云殷微怔。
李昭漪看着他,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云殷的回答来得很快。
他很干脆地回答李昭漪:“因为想找陛下,顺便处理急报。”
他停了几秒,补了一句:“急报只是个名字,晚点处理也可以。”
他的语气还是和原来一般无二,但李昭漪发现,他的称呼又恢复了。他下意识的沿用了之前的称呼,说明在回答这句话的时候,云殷其实也很急。
他没有多思考。
李昭漪喉咙发干。
他说:“其实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很笨,你不说,我可能意识不到。”
在意,喜欢,弥补。
有的事李昭漪能感觉到。
例如云殷对他的培养,例如云殷对他的照顾。因为这些事很明显,不用说,大家都知道。
但有的事他不能。
有的时候是不能,有的时候是不敢。
李昭漪意识到,他的想法有的时候也会有一些问题。他是个很公平、很懂得换位思考的人。于是他很快又说:“……如果你想的话,我也会尽量做到。”
这是一个双向承诺,李昭漪不知道合不合适,幼不幼稚。
但是这次对话的最后,云殷沉默了很久,对他说:
“好。”
*
别人的承诺会不会被履行李昭漪不知道,但是云殷确确实实,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李昭漪能看出来,他其实是个很不擅长坦白的人。
事后他也后悔过。
云殷不是普通人,要他坦白,就相当于让他把把柄和软肋交给对方,他和云殷又不是什么特别的关系,他凭什么这样要求云殷养成这样的习惯。
但是颜珩舟对他说:“你放心。他还不至于蠢到对谁都推心置腹。也就是对你。”
彼时他们距离颜氏本家所在的应锦城已经只有两天的路程,云殷守在外头,李昭漪和颜珩舟坐在马车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李昭漪不想讲,但被颜珩舟诱哄着,将他和云殷的事倒了个干净。
然后,颜珩舟说了这样的话。
这日是个好天气,马车外还能听到鸟鸣。
李昭漪眼神懵懂,觉得颜珩舟的语气太过笃定。他说:“我……这么重要吗?”
他是真的没什么概念,要不然也不会问出他和急报哪个重要这样的问题。
颜珩舟笑了一声。
然后他道:“很重要。”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想怎么说:“你知道他拒绝过先帝的赐婚吧?”
李昭漪点头。
“其实那个时候虽然闹得僵,但其实我和梓轩都知道。”颜珩舟道,“他也不是刻意针对成阳。他就是对这方面没什么兴趣。换谁都一样。”
“所以刚开始,我听说你们的事的时候,很惊讶。”
惊讶,也知道云殷这一回怕是真栽了。
所以才会有那一句开玩笑一般的“嫂子”。
“你可能不信。”颜珩舟说,“但他十几岁那会儿,别说侍妾了,连个婢女都没有。和你,确实是实实在在各种意义上的第一次。”
李昭漪哑然。
颜珩舟看着他,先前还可以说是看乐子,这会儿也有些无奈了。
说到底,李昭漪和云殷相遇得太晚。
但凡他们对彼此多了解一点,或者开始得不要那么早,或许都走不到如今的境地。当然,第二点还是要怪云殷。
颜珩舟叹了口气。
能怎么办呢。
一个是兄弟,一个是弟弟。
宠着吧。
他说:“云殷他,你别看他好像跟我们关系很好,其实我和梓轩经常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殿下在的时候,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他感觉阿殷很孤独。”
“殿下也走不进他的心里。”颜珩舟道,“因为他就没想过依靠过任何人。”
他顿了顿:“小琅,你见过云珑。那你知道,其实一开始,云殷和他、还有现在的平南王妃关系很僵。一直到他十来岁的时候,他们的关系才缓和吗?”
李昭漪眨了眨眼,怔住了。
-
这是一个说起来也算平常的故事。
老平南王和王妃原本是少年夫妻,也是京中难得的,既是联姻又彼此恩爱的佳偶。
最开始的平南王妃是顾氏嫡女,出嫁前也是千娇万宠的小姐。两人的婚姻像是天作之合,几乎人人称羡。
但是好景不长,意外就发生了。
婚后第二年,平南王妃诞下一子。
这位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执掌着燕朝一切政事的摄政王在他出生时最受瞩目的并非他显赫的家世,而是,他的出生间接夺走了他生母的性命。
世子出生,平南王妃也难产而死。
这对母子,自始至终,也就见了短短一面。
“其实老王爷对阿殷他挺不错的。”颜珩舟欲言又止,“但是……你知道的,武将行事总是更简单干脆些。加上那会儿老王爷痛失爱妻,因此对阿殷管教严厉的同时,也没给过他太多的关心。”
“他那会儿就由奶娘照顾着。”他说,“等能下地了,奶娘也走了。”
小小的奶团子,一个人在寂寥的院子里长大。
跟他说话的除了伺候的人,也就只剩下满院子的绿植花草。
“后来么……”颜珩舟顿了顿。
他的语气有些一言难尽,李昭漪想起了什么。
“有人跟我说过。”他道,“先帝曾经想过给老平南王赐婚,让他做驸马。后来,老平南王是娶了……”
“先王妃的亲妹妹。”颜珩舟道,“本朝的规矩,驸马不能领兵,也无法参政。赐婚的旨意都拟好了,就等着一锤定音。是当时的御前大太监冒死将消息透露了出来。然后,顾氏庶女顾宛苓连夜进宫求见太后,说已和姐夫私定终生,请太后赐婚。”
他意味深长,“这事,当时在京城可是传了好些年。”
这是一场堪称起死回生的联姻。
谁都知道顾氏此举是在保云清原的兵权,云顾两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顾宛苓虽是庶女,也是本家所出,断不可能做小。且第二日,顾氏家主就在朝堂之上表明了态度。
是证实,也是隐晦的示威。
民间最爱皇家八卦,顾云两家的风月之事传得轰轰烈烈,当时的长公主觉得委屈,也不愿再嫁。
先帝盛怒,却也无可奈何。
而自这场联姻始,皇权的式微初露端倪。
然后,才有了之后的种种明里暗里的权力争夺,以及后来的夺嫡纷争。
往事种种俱如烟,颜珩舟的目的也不在于讲前朝旧事,他说:“生母因自己而死,口口声声发妻是挚爱的父亲转眼另娶了小姨子,还是先斩后奏。小琅,你觉得当时年纪还小的云殷,他是什么心情?”
马车外,翅膀扑棱的声音响起。
李昭漪怔怔的,说不出话。
“小琅。”颜珩舟道,“……我不是为阿殷说话,但阿殷他其实自小也没感受过什么亲情。自始至终没人教过他怎么爱人、怎么表达喜欢。”
他顿了顿,“他当初……挺凶的吧。”
“其实他就是想把你留下来。”他道,“从小到大,他想留的东西,好像从来就留不住。”
“亲人是,至交,也是。”
*
李昭漪下马车的时候,神思还有些恍惚。
云殷在看信,看见他踉跄着要摔,赶紧伸手扶了一把。
李昭漪靠着他站稳,终于回过了神。只是看到云殷的脸,他就想到了颜珩舟刚刚说的话。
他停顿了几秒,云殷却没察觉出什么,只是道:“云珑的信,提到了你,要看么?”
李昭漪说:“要。”
他接过去,信上的字歪七扭八。
倒确实提到了李昭漪,说是屡次进宫,想探望他,但是都被宫人拦回去了,让兄长若是得了空,替他问候一下陛下,话里话外还有些惋惜。
他跟李昭漪的关系还可以。
年纪相仿,云珑又是自小被宠大的,规矩学得也不是很好。反而亲近。
云殷问他:“陛下,臣该怎么回?”
是逗他,也是委婉的、对他们关系和李昭漪决定的试探。
李昭漪抿紧了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少顷,还是云殷先服软。他说:“我打发他去营里,没事。这小子见了兵器就走不动道。”
给了李昭漪、也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
他开始给云珑写信,字迹稍显潦草,但很大气。
他没避着李昭漪,李昭漪一眼望过去,云殷说的话简练,却确实像个兄长。那种关心和严厉体现在字里行间。
写完,云殷放飞信鸽。
一回头,李昭漪还在看着他出神。
他先是怔了怔,随即看到了不远处抱着臂的颜珩舟。
两人视线相接,云殷明白了什么。
“颜珩舟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他道。
李昭漪垂了眼:“说了些……你家里的事。”
说了些,那就是全说了。
云殷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他这人说话比较夸张,别往心里去。”
“其实我小的时候挺浑的。”他笑了笑,“跟我爹学的吧,反正就是不讲道理,只认死理。他对我挺好的,毕竟我是我娘唯一的孩子,就是……”
他顿了顿,“其实我刚刚也在想,如果那个时候他跟我多解释一句,我也不会记恨他和小姨这么多年。”
自始至终,他想要的,其实就是一个说法。
但是没人把小孩子当回事。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婚姻本就是身不由己。后来他才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私定终生,顾氏一举他的父亲事先并不知情,但为了他继母的清誉,他认下了这门婚事。
他的父亲对他的母亲是有愧的,对牺牲了自己的一辈子救他和自己家族的继母也是有愧的。
这场联姻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赢家。
但那个时候的云殷,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很恶心。
背叛了母亲的父亲很恶心,明明对他很好很漂亮的小姨也很恶心。
他大闹了一场,大冬天的被罚跪在雪地里。在那一天,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在一夜之间长大。
李昭漪看着他,声音很轻:“后来呢?”
“后来么?”云殷道,“后来就都知道了,也觉得怪没意思的。”
还是觉得恶心。
只是恶心的对象成了这权力倾轧、勾心斗角的斗争,这腐朽的王朝。对于具体的人,反而没有了原先的抗拒。
只是那个时候,他已经真正长大了。
“我爹后来跟我道歉了。”云殷说,“他说他对不起我娘,也对不起我继母,更对不起我。我跟他说没关系,我也没怎么在乎过他。”
他顿了顿,“我继母……”
“我那个时候也挺对不起她的。”他说,“还好后来她有了云珑,应该多少会觉得安慰一点。”
他笑了笑:“云珑也知道这些。我一直觉得他太善良了,其实我当初这么误会他母亲,他不该给我好脸色的,但他还是认我叫哥。我继母养他养得很好,所以现在,大家关系都还不错。”
关系不错,但也只是不错。
错过了最能培养感情的那几年,到底不能像真的家人那样亲密无间。
云殷垂了眼。
他已经很少想起旧事,还是那句话,很没意思。
他改变不了任何,只是徒增无力。
他也不打算让李昭漪看出他现在不算很好的心情,正打算找个借口离开,袖子却被拉住。
李昭漪的脸上看起来很有些纠结。
少顷,他鼓起勇气,踮起脚,轻而快速地搂了一下云殷。
云殷:“……”
虽然他很期待李昭漪的投怀送抱,但这个拥抱显然不是他想要的那个意思,他失笑:“陛下这是在安慰臣?”
话是这么说,心里到底有些动容。
说到养得好,陆重何尝又不是把李昭漪养得很好。
就听李昭漪说:“想要抱抱那个时候的你,但是……抱不到。”
“是作为朋友的安慰。”他有些笨拙地试图澄清,然后道,“不要难过,云殷。你很好,不是你的错。”
他说:“师父说,好人离开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你娘会看着你,我娘……我不知道她现在愿不愿意看到我,但是师父说,她怀着我的时候,也曾经很期待我的出生。”
“我们好好活着。”他说,“她们看到,也会很开心的。对吗。”
话音落下,他被搂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云殷搂他很紧,像是要把他死死地嵌在怀里。
李昭漪有些喘不过气,但他还是努力在喘息的间隙伸出了手。
他轻轻地在云殷的背上拍了一下。
是无声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