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两个小太监,是刚从太后寝宫调来的。
两人虽说年纪不大,但也在宫里呆了几年。在宫里办差不是什么容易活儿,闲暇,两人便会互通有无一下。只是,到底是没人带,他们远没有意识到一些约定俗成的忌讳。
例如,永远不要在离主子近的地方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即便好像此时此刻,他们身处的地方很安全。
两人正说得唾沫横飞,冷不丁,身后多了一个人。
平日里和蔼慈善的老太监德全此刻面沉如水,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厉声斥责:“你们俩不好好干活,在这里干什么?!知不知道陛下还在里面歇息?!”
话音落下,两个小太监的脸色煞白。
私底下八卦归八卦,刚刚他们说的话要是真给李昭漪听去了,那可就糟了!
两人嘴唇都在抖,德全虽未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也猜得大差不差。他气得胸膛起伏,刚准备先把两人带远一点再说,里面却传来了李昭漪的声音:
“德全。”
德全顿了顿,狠狠地瞪了身旁抖若筛糠的两人一眼,推门进了寝殿。
李昭漪只穿了内衫,坐在床沿。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然后顿了顿,轻声道:
“让他们先下去吧。”
这话一出,德全就知道。
李昭漪全听见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低声劝道:“陛下,做错了事该罚的,不然他们永远不会长记性。”
他以为李昭漪是心软。
同时,他也在心里打着鼓。
小太监没分寸,他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
只是看李昭漪的神情,似乎……还算平静?
然后,他就听李昭漪开了口。
“没有不让你罚。”他道。
“该怎么样,你自己看着办便是。”李昭漪转开了眼,语气很淡,“孤的事无所谓,只有一条,孤记得,妄议先太子是大不敬。不必刻意重罚,也确实要让他们吃个教训。”
德全心里蓦然一跳。
先太子这个词一出,他额上汗都出来了。
李昭漪的脸色却平静如常。
他道:“去吧。交代完了就回来,孤还有话问你。”
德全应声而去,走的时候差点被门口的门槛绊倒。他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刻,李昭漪却只是看着,过了一会儿,收回了目光。
他站在窗前,静静地等着。
不多时,身后重新响起了脚步声。
门被带上,朝夕相处的老太监重新走到了身后。
李昭漪看着不远处池塘里荷叶的枯枝,以及上面栖息的水鸟。阳光勾勒了他精致漂亮的侧脸,他整个人都隐在了半明半暗的光影中,几乎有些不真实。
许久,他开了口:“关于平南王和先太子的流言,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话音落下,“扑通”一声。
他的身后,德全蓦然跪了下来。
-
“……陛下。”德全颤着声开了口,“老奴知错。”
李昭漪回过头。
他垂了眸,看着鬓边已是星点霜白的老太监。
片刻后,到底心软。他还是叹了口气。
他轻声道:“孤没有怪你的意思。孤只是想知道,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时候传开的。”
究竟是什么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了云殷和李昭钰的隐秘往事。
其实他早该有所预料。民间再怎么爱传皇室八卦,也不会生搬硬造。这件事,必然是宫里流出去的,而且已经传了许久。
也正是因此,他不觉得惊讶或者愤怒。
相反,如果说一开始,他还有一些震惊的话,听到最后,他的心情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想,原来是这样。
他耐心地等着德全的回答。
果不其然,德全道:“……是两个月前。”
“其实,昌平长公主‘意外身亡’之后。”他低声道,“宫里就出现了这样的谣言,也不知道是谁传的。只是真正传开,却是在最近。 ”
李昭漪垂了眸。他把德全说的一个词咀嚼了一遍:“谣言。”
德全心尖一颤。
他想要说什么,李昭漪却已经说了下去。
“都是……怎么传的。”他道,“你应该知道吧,说给孤听一听。”
德全忍不住:“陛下。”
他想劝,想安慰,但是李昭漪道:“孤想听。”
不容置疑的语气。
就像最开始把德全叫进来时表现的那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德全伺候的,不再是一个处处都要征询臣子意见的皇帝。
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有自己的坚持。
有……
自己的威严。
德全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再犹豫,尽量以最简明扼要的方式,将近期的流言尽数梳理了出来。
*
这是一个并不算太复杂的流言。
先前,李昭漪从云殷那了解了一些关于他们几人的旧事,但那毕竟是云殷的视角。听得多了,李昭漪就发现,云殷其实是个情感表达较为淡漠的人。
别的不说,他对于情绪从来都是自己消化。
相反,是李昭钰偶尔还会因为自我排解不开来写信找他。
而此时此刻,从德全的嘴里,李昭漪终于看到了旁人眼中的,最真实的他们。
关于云殷和李昭钰的流言。
其实早就有了。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彼此的亲近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燕朝民风开放,对于同性之间并不算太忌讳,前朝更是有直接豢养男宠的皇帝。
李昭钰若是早早地娶了妻便罢了,但偏偏没有。
一直到他死,他身边都没有过任何亲近的女子。这件事,连陆重当时都提过一嘴。
“太子殿下好像不太近女色。”他道,“大皇子抓着这个做了不少文章。不过殿下当时的境况,取了不合适的正妃才会惹圣上怀疑,现下这样,反而还好些。”
不娶妻纳妾,只要太医没查出问题,自己没大肆张扬,例如出入南风院之类的地方,那么对于储君之位的争夺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即便坐实了,也可以说是少年荒唐心性。
总之,比联姻之后被怀疑结党要好得多。
因着这样的原因,这件事并没有太多的人重视。
但这显然怎么都不寻常。
自那时起,就有不少人私底下悄悄议论,太子殿下是不是心有所属。只是那个时候,人选其实并未确定,毕竟当时跟太子亲近的,不止一位伴读。
另外,太子身边也跟着好几位贴身近卫。
直至潜龙殿一夜,云殷一刀杀了司礼监掌印闻子璋,又冒天下之大不韪一连以谋反罪名杀了两位皇子皇女。
人人都说云殷是为了李昭钰复仇,他也确实是。
但是这复仇的理由,却可以光明坦荡,也可以带着隐秘的暧昧。
云殷动手得太干脆了。
他不畏皇权,看上去也不怕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这样的干脆利落,这样的真挚情谊,有心人会产生暧昧的遐想,再正常不过。
那么……
李昭漪呢?
-
“太子哥哥手腕上。”李昭漪道,“也有一颗痣,对不对?”
德全实在不忍心回答他。
但是事实摆在眼前,他还是咬着牙:“……是。”
“当初殿下出生之时。”他低声道,“天气出奇地热,有几个地方也是旱灾。出生那夜,天上终于落了雨。先帝大喜,钦天监便道,殿下手腕的朱砂痣,是祥瑞之兆。因此,宫里人都知道。”
那个时候孝筠皇后还处在盛宠之中。
李昭漪能想象,新生儿出生,灾害退去。那个时候,宫里的气氛会有多喜庆。
他垂了眸,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痣。
他其实记性没有很好。但是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某一次事后,他和云殷曾经也讨论过他手上的那颗痣。那个时候,他将不祥之兆的事告诉云殷,云殷安慰他,他的痣很漂亮,很特别。
那一天,是他第一次觉得,手上的痣,也没那么不顺眼。
李昭漪知道自己这会儿不该笑,但是他确确实实笑了一下,他轻声道:“所以,孤和太子哥哥,真的有那么像啊。”
也是。
一模一样的痣,曾经的祥瑞,却被他按上晦气的色彩。他若是云殷,也忍不住要反驳。
话说到这里,李昭漪知道了什么,德全已经完全明白了。
他脸色苍白,依旧跪着,心下却是已经发凉。
这事的确是他瞒了李昭漪,他跟的是李昭漪,一切都以李昭漪的想法和感受为主。
李昭漪和云殷的关系究竟如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流言的真假同样。但作为伺候的人,他很清楚,无论是真是假,这样的流言绝不能传到李昭漪的耳朵里。
他自作主张。
本想着李昭漪居于深宫,也不会有人在他面前多嘴。
却没想到阴差阳错,李昭漪还是知道了。
他心中酸楚,知道事情似乎已经走向了一个极为糟糕的境地。但面对李昭漪这样的问题,他还是快速而坚定地道:“……不像的,陛下。”
“您和太子殿下都长得好。”他勉力笑了一下,“但真的不像的。”
“陛下。”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旁人所言毕竟只是道听途说,您和王爷这样亲近,老奴相信……”
“德全。”李昭漪打断了他。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德全抬起头,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睛。
李昭漪轻轻地道:“你想多了。”
他平静地道:“其实孤和云殷,从来就没有什么多亲近的关系。孤也一直在想,他到底喜欢上我什么。现在,孤知道了。”
原是思念旧人,聊以慰藉。
李昭漪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很大,很干净。
黑白分明。
德全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里面澄澈而纯洁,什么都没有。但现在,这双眼睛里盛着静谧的沉静,像是一汪湖泊。
还是漂亮,却不再一眼见底。
有人亲手养出了这一片纯净而广袤的湖泊。
但也是同样的人,让这片湖泊之上染上了别样的情绪。
在某个瞬间,德全想。
这是对的么?
是不是……
当初昌平一事,李昭漪没有回来,就此离开京城。这对他来说,反而才是最好的归宿?
他不知道李昭漪是不是同样也想到了这件事。
李昭漪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是在窗边坐了很久。久到日暮西沉,天色完全黑下来。窗外一片静谧,今日,云殷依旧没有来。
德全第三次端来了晚膳,他几次欲张口,又咽了回去。
最终,开口的还是李昭漪。
他说:“德全,帮孤一个忙。”
“帮孤,传召……”
他的话说了一半,停下来。
德全脊背僵了,余光看见李昭漪掩在宽大袖子下的手紧紧掐着掌心,攥得骨节发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年轻漂亮的帝王看着窗外被夜色笼罩的、巨大的皇宫,迟迟没有说出后一句话。一直到窗外惊起一只乌鸦,嘶哑凄厉的叫声划破夜空。
李昭漪攥着的掌心骤然松开。
“颜珩舟是不是要走了?”他轻轻地道。
德全怔住了。但是很快,他反应过来:“是的,陛下。应当是后日动身。”
李昭漪垂了眼:“召他进宫吧。”
“就说颜家主这两日就要动身回江南了,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孤想和他说说话。”
话音落下,德全身体一僵。他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但是李昭漪已经收回了目光。
他轻声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