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君祁和以往一样,仍旧是天天缠着江与临。
白天同进同出,执行公务,晚上共枕而眠,夜夜春宵。
当然,他也不是每天都在同怪物胡闹。
该办的正事还是要办。
御君祁恢复全部记忆后,一切仿佛都明朗了起来。
两个人终于真正意义上的信息同步了一次。
为了同步这些信息,江与临还专程组织了一次内部会议,大家聚在一起讨论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与会人员除了江、御二人,还有荆鸿、莫星移、入梦来、星尘十三。
其余人各有各的事。
三个月休战期已过大半,全国各地都在增兵备战。
翟远州统领异监委,忙得脚不沾地,肖成宇借调军部,行踪保密,慕容煊所在的72师即将调往华东战区,林南明的逆向磁场推导进入最后阶段,不仅本人没时间参加江与临的内部会,还倒想把江与临抓过来和他一起搞研究。
入梦来没想到,自己只是在神王殿下失忆时稍微表现了一下,就荣升成为骨干成员。
他对江与临的信任和器重表示了感谢。
“主要也没别人了,”江与临摸了摸鹿耳朵:“而且你不是稍微表现了一下,你是在违逆焚天,是头很勇敢的小鹿。”
入梦来骄傲地挺起胸膛,短短的鹿尾在身后不停摇摆:“我才不怕祂。”
莫星移小声嘀咕道:“可是我怕呀。”
星尘十三拍了拍莫星移肩膀:“不要怕小虫,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我可不这么认为,”莫星移趴在桌子上,侧过脸看向星尘十三,说:“小十三,等休战期结束了,你跟我回母星吧,地球太危险了。”
星尘十三愣了一下:“小虫,你要走了吗?”
莫星移偷瞥一眼正在和御君祁交谈的江与临,压低声音说:“不是要走了,是要跑了。”
三个月的休战期不长不短,这段时间人类在备战,焚天也一定在暗中筹划着什么。
莫星移眸光闪烁,仿佛已遇见了那无尽的火海:“祂会带来战争、瘟疫、饥荒……人类注定要一败涂地。”
焚天的力量来自毁灭。
开战后,阵亡的每一只怪物、每一个人类都会为焚天提供力量。
死去的生灵越多,祂就愈发强大。寒冰封印不可能永远压制住祂,祂将从死亡与动荡中源源不断地汲取力量。
直至万物消亡、世界坍塌,天与地化为一片火海,山川河流被熔岩覆盖。
属于焚天的王朝,将在毁灭与倾覆中复兴。
星尘十三瑟瑟发抖:“那……那就没有什么能克制祂吗?”
莫星移说:“有,玉蟾陨石。”
玉蟾陨石超凡绝伦的屏蔽能力,能够切断焚天与世界的联系。
“当磁场联系切断,焚天就无法再从外界获得能量补充,”莫星移沉声道:“唯一能打败祂的方法就是找回玉蟾。”
星尘十三握了握拳:“一定会的,我这就去找玉蟾陨石!”
莫星移并不太看好人类未来,只想带着好友跑路:“我觉得难了,只要玉蟾愿意,祂能把自己藏到天荒地老。”
江与临看过来:“除了玉蟾,还有什么能限制焚天的能量吗?”
莫星移想了想:“焚天的力量与恒星呼应,最好的决战时期是日蚀日,月球运动到太阳和地球中间的那一刻,可以起到与玉蟾相同的效果,阻绝焚天与恒星的呼应,是焚天力量最弱的时刻。”
闻言,星尘十三立刻掰着手指头算起来。
莫星移说:“不用算了,根据星际运行轨迹计算,下一次日全食是在十年以后。”
莫星移偏头在星尘十三耳边劝说:“找玉蟾没什么希望,等日蚀日时间更久远,十年时间都够焚天把地球整个烧上三遍了,你还是想办法劝劝江与临赶紧走吧。”
星尘十三握拳道:“不!我会和大家一起战斗到最后一刻!”
莫星移忍不住泼冷水说:“你是高能陨石,和焚天一个照面就会被祂控制。”
星尘十三:“……”
所有高能陨石中,能够脱离焚天掌控的只有御君祁。
可江与临却清楚记得,御君祁拿焚天剑刺向他时,应声虫发出了鸣声示警。
难道当时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江与临问御君祁:“还有其他人在吗?”
御君祁蹙起眉梢,回忆道:“当下没有,我离开之后,很快又回去找你,回去的时候,齐廷在那里。”
江与临剥茧抽丝,一层层推断下去:“从你离开到回来,一共用了多久?”
御君祁说:“三五分钟吧。”
江与临当时身受重伤,意识模糊,对时间的判断可能不大精准,御君祁给出的时间应该不会有错。
这就是问题所在。
御君祁用剑刺伤时,齐廷不在现场,可仅仅是三五分钟的工夫,他就忽然出现了。
实在太蹊跷了。
“齐廷有问题。”江与临说。
御君祁眼睛一亮,十分认同:“我也觉得他有问题。”
江与临扬了扬下巴:“说说看。”
众人齐齐看向御君祁。
万众瞩目下,御君祁缓声道:“他明明知道我和你是一对,还总是搞雄竞,故意趁我失忆的时候表现自己,他人品不好。”
众人:“……”
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
入梦来一头杵在桌子上,心说他家神王殿下真是没救了。
每天两眼一睁就是抓小三。
不过话说回来,祂如果能一本正经地观察出什么有建树性疑点,那才是奇了怪了。
江与临努力把话题从争风吃醋绕回国家大事上来。
截至目前,有两条线索可以查:一条是齐廷这边的线,一条是钟清山这边的线。
齐家与谢闻川交好,齐廷有问题,江与临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就是谢闻川。
所以绕来绕去,最终的嫌疑还是绕不开这两位副主席。
江与临有一种很大胆怀疑:或许这两位副主席,都和焚天有过接触。
甚至不只是华国的两位领导。
焚天很有可能接触过很多国家的领导人。
想要从战争获利,也不一定要亲自动手,做旁观者足够了。
如果是江与临来做这件事的话,想办法挑起各国摩擦,点燃战火,然后做壁上观,看人类自相残杀,坐收渔利,等源源不断的能量流向自己就可以了。
随着战争发动,焚天的力量会愈发强盛。
江与临不排除焚天正在做这件事——
祂是个惯犯了。
之前就是用这个办法离间江与临和御君祁的。
以江与临对焚天的了解,祂不会老老实实等到三个月结束,一定会提前动手。
*
诚如所料。
一周后,全球范围内沿海地区,陆续有怪物登陆袭击人类基地。
开始是零星一只、两只,到后来成群结队,铺天盖地。
怪物数量之众多,攻击之猛烈超出所有人预料。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人类基地多处沦陷!
“我们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新闻中的女记者眼含热泪。
她面对着镜头,身后是无边无际的火海。
火光照映着惊慌失措的人群,他们奔跑着不知该去向何方,有人呼唤着亲人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年轻的母亲跪在尘埃中绝望哭喊,紧紧抱着早已停止呼吸的孩子。
轰隆一声巨响!
M国某基地的高楼轰然倾塌,如巨轮缓缓沉没于海底。
家园颠覆破灭,亲人流离失所。
镜头边缘,怪物巨型的膜状翅膀划过天际。
画面场景转换,又切到大洋对岸欧洲某国,同样的离乱、同样的火海在世界各国接连上演。
一个个不同的场景相继切换,到最后镜头逐渐缩小,所有被战火侵袭的直播画面同时出现电视屏幕上!
刺目的鲜红。
数秒后,直播画面熄灭。
一行沉重的黑字缓缓浮现——
截至今日凌晨,已有186个国家和地区的基地遭受怪物袭击。
遇难人数:15749478。
15749642。
15749834。
15750001。
15750196。
数字不断跳动,每秒都有新的变化、
世界各族人民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华东战区请求中心基地支援,慕容煊所在的中央军区73师奉命前往华东战区支援。
*
中央军区73师,干部宿舍楼。
江与临和一位行色匆匆的勤务兵擦肩而过,穿过楼道,站在慕容煊宿舍门口,屈指敲了敲门。
慕容煊叼着烟,抱着一摞书回头看了一眼:“哥们,门没关。”
江与临目光掠过摆了满地的箱子背包:“没落脚地方。”
慕容煊把书扔进编织袋,走过来用脚把东西往两侧踢了踢,勉强清出一条路:“请吧。”
江与临虽然抬腿走了进来,皱着眉环顾四周。
典型的男生宿舍。
床上被子叠得整齐,是很标准的豆腐块,也是宿舍内唯一可圈可点的地方,除了干净的床铺,其他地方真是一言难尽。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桌面和床头都落着烟灰,早就干了的军装挂在阳台,和两条半干不湿的毛巾在风中轻晃。
窗户大敞着,风吹进来吹飞了好几张纸在地上,其中还有几页是红头文件。
江与临忍了又忍,把嘴边那句‘狗窝’给咽回去了,只很委婉地说:“还好你是个军官。”
要是普通士兵,班长一天得抽他八回。
慕容煊又深深吸了口烟,然后暗灭烟头:“挑剔什么,这不搬家呢吗?”
江与临找了个相对宽敞的地方落脚:“不是说过了中秋才走?怎么现在就开始打包行李了?”
慕容煊把手里的棉衣团了几团,塞进包里:“原本定的是节后,昨晚上头紧急通知,要求三天内报道。”
江与临微微诧异:“这么急?战况很糟糕?”
慕容先摇摇头:“说不好,少校以上级别军官今晚就得到,有个战略部署会要开,听听他们怎么说吧。”
江与临看了眼手表:“这都下午四点了,你这时候约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说吗?”
慕容煊将抽屉整个抽出来,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进行李箱,然后拽来个垃圾桶,蹲在行李箱旁边,把没用的东西往垃圾桶里捡:“也没啥事,你是战神嘛,沾沾你的杀伐气,去了好能打个胜仗,鼓舞鼓舞士气。”
江与临半靠在办公桌上:“焚天有控制神级怪物的能力,神级怪物又能操纵眷族,这场仗不好打,你去了小心些。”
慕容煊嗤笑一声,收拾东西的手顿了顿:“是啊,怪物们上下一心,如臂使指,不像人类各有各的想法,一道命令层层传递总要加上些自己的利益和筹码,到了前线早就扭曲的不成样子。”
江与临问:“又怎么了?”
慕容煊:“就是突然有些感慨,我们在前线和怪物打得难舍难分、前赴后继,究竟是为了什么。”
江与临垂下眼睫:“祖国昌盛,人民安全。”
慕容煊摇摇头:“我是为了不再受制于人,做那个执棋者,不再受人摆布。”
江与临轻笑道:“好吧,是我讲的太缥缈,说实在的,我是为了保护我想保护的。”
慕容煊用奇异的眼神看了江与临一眼:“御君祁还需要你保护?”
江与临皱起眉梢:“我又没说是祂,我想保护的就不能是祖国和人民吗?”
慕容煊不可思议道:“我的天,祖宗你讲点理吧,现在要上战场的人是我,想保护祖国和人民的您今天上午还在陪你家章鱼见家长。”
“……”
江与临说:“打仗如烧钱,我们是在动员齐振海捐军费。”
慕容煊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那齐总最后捐了多少?”
江与临:“20亿。”
慕容煊缓缓瞪大眼睛,到抽一口凉气。
江与临补充:“美元。”
慕容煊真想和这些有钱人拼了,调侃说:“娶你彩礼可真高。”
江与临眯了眯眼:“抽你了啊。”
慕容煊收拾东西的手没停:“齐家还有别的儿子吗?我还有机会吗?”
江与临说:“没机会了。”
慕容煊抬头看了江与临一眼,忍不住嘴贱道:“那你考虑给御君祁纳妾吗?”
江与临忍俊不禁:“你要是想继承齐家家产,还不如去认齐振海当干爹。”
慕容煊也笑:“我和齐振海又不熟,人家凭什么认我当干儿子。”
江与临循循善诱:“你和我熟呀。”
慕容煊反应过来了:“哦,拐着弯的骗我认你当爹呢是吧。”
江与临含笑摇头:“我可没这么说。”
慕容煊笑道:“父子情没意思,我还是愿意和你当兄弟。”
江与临随口回了一句:“是吗?我以为我这么爱出风头又难掌控的人,不会有人愿意和我做兄弟呢。”
慕容煊低头继续收拾箱子:“爱出风头又难掌控……咋了,你大舅说了你了?”
“我大舅?”江与临抬了抬眸:“这不是你对我的评价吗?”
慕容煊剑眉蹙起,扬起头很诧异地看向江与临:“记混了吧你,这是你大舅说你的,别什么黑锅都往我身上甩。”
江与临闭了闭眼,无数记忆碎片在脑海中飞转。
他迅速捕捉到相关记忆,定位到当时的场景。
是重生前,歧矾山外的雪地里,慕容煊亲口对他说的——
【江与临,如果不是你太爱出风头,又太难掌控,我还真想和你好好做兄弟】
这句话,这一世的慕容煊确实没有说过。
可慕容煊为什么会说这是他大舅对他的评价。
刹那间,江与临指尖微微发麻。
“慕容煊,”江与临垂下眼眸,若无其事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钟清山外甥的。”
“你来华北基地之前,你大舅就跟慕容家打过招。”慕容煊一遍收拾东西,一边语气夸张地说:“我们家一看:嚯,中心基地来的主席外甥,这不小太子嘛。”
江与临:“……”
慕容煊继续说:“本来呢,我们家不是选我做太子伴读的,他们觉得我……呃,太活泼。但他们派出接近你的那个人你没搭理,就跟我说话了。”
江与临回忆起和慕容煊初见的场面:“他们的原话是‘太活泼’吗?是‘话太多’吧。”
慕容煊耸了耸肩:“那又怎么样,反正你理我了,别人都把你当小太子,只有我知道,你是我的大贵人。”
江与临抿了下嘴唇:“我去刺杀御君祁那天,你接到了什么命令吗?”
慕容煊整理东西的手微微一顿。
江与临语速特别慢,几乎一字一顿:“究竟是谁要杀我。”
慕容煊沉默数秒,说:“立场是会改变的,江与临,无论那个人是谁,他现在都不想杀你了。”
江与临点点头,没有继续问,只抱臂靠着写字台,看慕容煊收拾行李。
二人也没再谈什么正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慕容煊委实不太会整理内务,一直到晚上七点,才勉强把所有东西都塞好。
再晚一会儿,天就该彻底黑了。
东西摆在地上看着很多,几个勤务兵进来,两趟就搬空了整个宿舍,慕容煊环视四周,又将柜子抽屉打开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物品遗漏。
房间搬空后略显空旷,军靴踩在地砖上,有很轻很轻的回音。
慕容煊丢三落四,行李都打包完才发现挂在阳台的军装还没收。
他推开阳台门,也没开灯,就借着半明半暗的天光,抬手摘下那套军装,顺便把肩章别了上去。
江与临看着慕容煊挺拔宽阔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起某种说不出的感觉。
“慕容煊?”江与临叫了他一声。
慕容煊背对深蓝天幕,在昏暗的余晖中转头看向江与临:“咋了?”
江与临走过去:“你看什么呢?摘个衣服摘半天。”
慕容煊摸了下肩章上的五角星,说:“我欣赏星星呢。”
江与临:“……”
慕容煊抚摸着肩章,憧憬道:“这次调去华东战区,也不知道能不能找机会给肩章再加颗星。”
江与临说:“你这么努力,加个麦穗也不为过。”
慕容煊把军装搭在臂弯里,和江与临一前一后走出宿舍:“我靠,那可真是死而无憾了。”
江与临侧头瞥了慕容煊一眼,无语道:“你个官迷。”
“是啊,”慕容煊嘿嘿一笑,展臂揽着江与临肩膀:“领导,我可太想进步了。”
*
江与临和慕容煊讲过很多玩笑话。
也讲过很多难听的话。
重生前,他和慕容煊就是很好的兄弟。
刚到北方基地时,基地高层知道江与临曾经身居高位,又不明原由忽然被调离权力中心,都以为他是站错了队才配发配过来,谁也不敢主动和他接近,态度既尊敬又疏离,还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微妙。
江与临又生了张拒人于千里外的冷脸,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独来独往。
直到一次开会,座位和慕容煊挨着。
台上领导长篇大论,慕容煊在打了十二个哈欠之后,终于忍不住和身边的人说话。
他像个话痨,连着对江与临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哎,哥们,听说你是寒冰异能?”
第二句话:“你知道我的异能是什么吗?”
第三句:“听过冰火两重天没?”
江与临终于侧头看了慕容煊一眼,和他说了第一句话:“你有病吧。”
那时的江与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对慕容煊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四个字——
“你个官迷。”
慕容煊殉职的消息传回中心基地时,是农历九月二十七。
华东战区于三天前遭遇怪物群袭击,外城失守,死伤的平民人数超过十万。
在掩护群众撤离的过程中,慕容煊主动留下断后,不幸牺牲。
中秋节已过,一轮残月挂在树梢。
江与临仰头望向那轮弯刀似的月亮,看了很久。
御君祁站在江与临身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就静静地陪着他。
满地月影如水,匆匆流年。
谁也不知道那原来就是最后一面。
次日,慕容煊遗体运回中心基地。
他盖着国旗,身上穿的军装,正是那天从阳台摘下的那件。
唯一不同的是,肩章加了一颗星。
可惜没有麦穗。
慕容煊是否死而有憾无人得知。
在这个动荡的年岁,人命危浅,朝生暮死,有些人注定要被时代所辜负。
历史的长河滔滔不绝,忽明忽暗。
他们都在灰烬中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