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这许多,殷停其实还是没懂,为什么不让他走,有缘就有缘呗,还不让人走了是怎么个说法?
看着一脸终于解释清楚了,累死人的表情的麻烦精,他试探着问道:“假使,我是说假使,还是不明白怎么办?”
“哪——没——懂——”祝临风脸黑如锅底,语调拉得极长,看殷停的眼神像要把他生吞活剥。
见这位精怪还愿意解释,殷停大松口气,“有缘,和我不能走有挂碍吗?”
“修仙之人,天地逍遥,最忌羁绊。因果之线于修士而言,无异于大道之毒,因果缠身,则如万重枷锁加之,修行再难寸进。”
“倘若被有心人察觉你与我之间有深重的因果线,很可能利用你对我做文章。”
“因此你不能走,待我收拾完天平县的妖人,会带你回师门。”
殷停心中顿生不妙之感,尽管麻烦精把话说得玄之又玄,晦涩难懂,但他依然抓住了几个重点。
其一,他和麻烦精之间因果深重。
其二,修行者忌讳因果。
其三,倘若被人发现他和麻烦精之间的隐秘关系,很可能陷入险地。
几个重点一整合,殷停顿生明悟,绝不能去麻烦精师门!
既然因果线是大道之毒,那修行者为了斩断因果线会如何做?
凡人如殷停,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最简单最能解决后患的——杀!
人一死,因果自消。
哪怕修行者有更和缓的解决方式,殷停也不敢用自己命做赌注。
麻烦精本人兴许没有要他命的想法,但难保她的师长亲友也没有这想法,比如她口中的祖母。
心里有了主意,面上却不显,殷停做出副憧憬模样,“就听少主的!进到师门中,小人也能和少主一样修行吗?实不相瞒,小人一直很羡慕话本子里飞天遁地的神仙,没想到,小人有一天也有机会……”
祝临风哼了一声,“修行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行?倘若没有资质,便是吃尽龙肝凤髓,也不见得……”
话至此处,声音戛然而止。
殷停没当回事,继续道:“天晓得小人前世积了多少功德,今生竟和少主多出分缘来,也不是究竟是何种缘分,少主,您有头绪吗?”
“痴心妄想,”祝临风语带嫌恶,“说不准是唤生铃出了差错。”
殷停故意恶心她,捂着嘴瞪大了眼,结结巴巴道:“难道是……”
“什么?”祝临风不理会他的做作模样,拧着眉问,“你若知道何种缘分,回师门也省却一番胡试的功夫。”
殷停颔首,不叫她看清自己憋不住笑的嘴角,扭捏道:“姻缘之线……”
话音未落,祝临风面色铁青,厉声道:“绝无此种可能!”
她看殷停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只爬满脓包的癞蛤蟆。
“简直荒谬!你我同为……”
她接下来的话被胡同角落里传来的一道虚弱呼喊声打断,
“救,救命。”
殷停顾不上搭理她,转身走进胡同。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人已经醒了,正半坐着身子捂着自己的后脑勺张望。
这两人正是原本负责看守他们的哥俩,由于不知如何处置被打晕的两人便将他们一道带了走。
还不等殷停说话,醒来得那人已吓得肝胆俱碎,头碰在地上,口中只说饶命的话。
话说这哥俩原也是苦命人,哥俩姓田,一人名勇,一人名猛,祖祖辈辈皆在离马鹿山百十里远的乡中做农活。
哥俩家中共有十一人口,靠着种田维持温饱,日子过得虽清苦,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前些年发了大旱,一家人的生计眼看断绝,为了不拖累家人,也为了把活命的机会留给爹娘和年幼弟妹。
两兄弟一合计,离开了家乡,误打误撞在马鹿山上落了草。
田家兄弟本不是杜飞那起子犯了事为了躲避官府当山匪的人,这哥俩脾性憨厚老实,莫说提刀杀人,便是做些搬尸的活计,也吓得两股战战。
好在他哥俩一等一的勤劳肯干,大当家这才没打杀了他们,留在寨子里做些粗活。
听完田大的讲述,虽不知真假,处境颇有几分相同的殷停仍是产生了几分不忍,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处置这两人了。
话又说回来,一开始带这两人出来就是为了避免被人发现的不得已做法,原也没考量妥善的处置办法。
他回过头去见麻烦精,却见她早早别开了头,一副交给他处置的模样。
这下彻底犯了难,在田大压抑的啜泣声中,他走向麻烦精,试探着比了个刀横在脖子上的动作。
祝临风手一翻,腰间玉佩一道白光闪过,只听“咣当”一声响,一把没有刀鞘,泛着锃亮寒光的宝剑砸在地上。
殷停唬了一大跳,面上有些讪讪,他只是觉得做这个动作很有杀手的冷酷帅气,真让他杀人,便是再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那厢,骤见宝剑的田大吓破了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尿骚味。
祝临风狠狠剜了殷停一眼,那眼里的意思是,看你做的好事!
随后,转身走出了胡同。
殷停摸了摸自己鼻尖,来到田大身边,指着不远处的宝剑,“兄弟瞧见了,那位姑娘可不是凡人,有凭空变出宝剑的仙家本事,若是惹了她,啧啧。”
殷停还想再说几句,田大已吓不住了,胯下又淌出股黄汤,涕泗横流地求饶道:“求仙老爷饶命,饶命……”
忍着骚味的殷停怕把人吓背过气,忙话锋一转,说道:“你只消发个誓来,不会把我们的事说出去,就放你走。”
田大忙发了几个五雷轰顶的毒誓,顺道帮他兄弟也发了。
殷停还不放心,补了一句,“劝你们别自作聪明,若是违背了誓言,仙子自有法子知晓。”
田大又是一阵赌咒发誓,就差用手掏心窝子,捧着心脏证明自己没有异心了。
说来话长,实则时短,从他们打晕田家兄弟离开,再到威胁完哥俩,不过过去刻把时辰。
殷停找到站在胡同口的祝临风,问道:“你知道那魔修藏在何处吗?”
“时候到了,他自会露出马脚,”祝临指了指还在胡同里的田家兄弟,说道:“叫那两只凡人起来,让他们出城。”
殷停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儿,心说,我百般央你让我出城你不松口,如今对他们倒善心大发了,合着只针对我一人。
埋怨归埋怨,但他明白,天平不是善地,田家兄弟若留在此处,说不准会丢了性命。
田大扶着他晕倒的兄弟田二,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
转出胡同,两侧屋舍现出模糊的影。
祝临风似半点不心虚,翻手变出颗硕大夜明珠扔给跟班殷停,权作照明,自己姿态闲适地走在街道上。
掂了掂珠子重量,殷停忍不住咂舌,心说,狗大户。
他不禁想起了被搜走的芙蓉花冠,顿时心痛如绞,他略放缓步子,走到田大身边,他没记错的话,就是这俩兄弟搜得他们身。
当时情形也古怪,两人没去搜富丽堂皇的麻烦精,反正而将他上下脱了个干净。
“哎,田大,问你个事呗,你当时从我身上搜去的冠子呢?”
田大细细想了一番,犹豫道:“未曾拿去什么冠子呀,只仙老爷身上拿走了个石块,可要紧吗?”
什么?石块?联想到山匪对麻烦精的穿戴视而不见的模样,殷停有了个猜测,说不准是麻烦精在物件上施展了障眼法,外人瞧了她只觉是粗布荆钗,花冠也是石块。
那冠子很可能还能找回来!
殷停眼珠子一亮,追问道:“好兄弟,你把石块子放在何处,可还记得?”
“记得,”田大老实道:“放在灶房里压水盖。”
问清冠子去向的殷停心下泛喜,哼着小曲,小跑到祝临风身边,稍微落后半步。
祝临风显然是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分明,头也不回道:“俗不可耐。”
殷停心情颇好,应承了句,“小的本就是俗人。”
祝临风重重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仿佛和俗人说话会平白堕了清高。
不搭理自己正好,落得自在,殷停抱着夜明珠四处乱看。
街道两边都是统一制式的屋舍,高一边高,宽一边宽,且家家门户紧闭不点灯烛,瞧着分外压抑。
像是座鬼城。
再联想到城里有吸人魂魄的魔修,他感到阵背脊发寒,悄悄把祝临风跟得更紧,无声念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说全没瞧见人也不恰当,他们见到了许多夜间巡逻的卫兵。
这天平城守卫极严,每刻钟,便有身穿亮甲,手持风灯的卫兵成四人方阵来回巡视
初时,殷停和田大怕得不行,但他们发现,只要不做多余的动作,贴着街边沿走,在夜明珠光芒的笼罩下,守卫竟对他们视若无睹。
夜明珠是件宝贝,殷停抱在怀里,细细踅摸,眉尖却锁了起来。
用夜明珠来隐藏行踪,乍一看似乎很合仙家的手段,但殷停却觉得,此举相较于麻烦精之前的行事来说过于张扬了些。
麻烦精这人,在细枝末节上虽矫情,但在大事上却不含糊。为了不惊动魔修,她能屈尊和山匪混进城,行事上处处小心谨慎,但现下的出格举动倘若被魔修发现……
殷停若有所思地看向田家兄弟,该不会是为了他们吧?
为了将他们送出城,宁肯增加行踪暴露的风险?
殷停兀地笑了下,祝临风不耐烦地加快脚步。
他不以为意,心想,也不是那么讨人厌嘛。
不再看麻烦精,他捧着夜明珠,大着胆子观察值夜的卫兵,不知是否天太黑看花了眼,他总觉得这些卫兵脸色有些不大好,印堂处发黑,眼下黢青,一副命不久矣的倒霉像。
几人转到了一处屋舍门前,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的简单的摆设落满了灰尘,显然主人家已很久没回来过了,靠门的供桌上,摆着尊殷停熟悉的明水法王像。
视线被法王像吸引,殷停脚步顿住,心想,这里也信法王?
祝临风没等他,带着田家兄弟一通乱拐,来到屋内土炕前,指了指炕上的茅草席子,示意田大拉开。
注意到几人不见,殷停从木雕上收回视线,听着动静寻进屋内。
一进门,他便看见炕上赫然有个黑黢黢的地洞。
地道?殷停心下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地上前来,拉着田大解释。
麻烦精曾说过,她师门中误闯进了一只凡人,大抵这地道就是那位好运老兄逃生用的。
明白过来的田大对着两人千恩万谢,带着悠悠醒转的田二,钻进了地道。
殷停盖上席子,爬下土炕,拍干净身上的灰,笑着说,“少主,我们走吧。”
这时,祝临风突然直直向他看来,眼神中透着股凌厉,声音被夜色染上几分寒凉,
“殷停,我若是你,便不会起不该有的心思。”
殷停心下一沉,藏在身后的手暗暗攥成拳头,假笑道:“少主说哪儿话。”
祝临风垂下眼皮,说:“没有最好。”似乎刚才的警告仅是她一时兴起。
“自是没有!”信誓旦旦的殷停,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
眼前的之人,有些许麻烦,些许矫情,些许傲慢,些许天真,但她绝不是富贵人家的走失的娇儿,而是货真价实的修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