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停的目光从少年人飞扬神采的脸上移开,落到被他扛在肩头,以雷霆之势诛杀了猪妖的红缨枪上。
缨红似火,枪尖凝着寒光。
殷停匆匆错开目光,向下游移,停在少年人小臂上绑着的束带上,这才觉得能喘气了。
正当他不知该作何反应时,祝临风惊喜交加的声音突然从身侧传来,
“大师兄!”说着一骨碌站了起来,向来人走了过去,步伐急促。
这一声大师兄,终于唤醒了殷停沉封的记忆。
他看向将肩头的枪放下,在空中挥了个圈,而后一手握着,大笑着,单手揽了揽祝临风后背的少年人,也跟着迟疑地唤了声,
“大师兄?”
掌教真人首徒,也是唯一的弟子,下一任掌门,闲隐门静字辈大师兄。
货真价实的大师兄!
“你就是明师叔新收的徒弟,静清?”
莫摇光循声看来,松开祝临风,往前走了两步,朗笑着拍了拍殷停肩头,说:“身子骨真结实,不赖!”
常年使枪的人,那手劲可想而知,殷停差点被这位大师兄给生生拍进地里。
感受着肩头传来的钝痛,不必去看,想必已是青紫一片了。
殷停悲催地想,自入虚为天来,虽说危机频出,更是落入猪手,险些丧命,但却没受过什么伤,这最严重的伤,居然在这儿落下的。
“静清……见过大师兄。”他龇牙咧嘴地说。
莫摇光恍然无觉,仍是不拘小节的做派,反手拍了拍殷停另一边肩头,说:“门中道火不昌,弟子门人稀少,你我兄弟,就不必拘这些虚礼了。”
嘶……还是拘一拘罢,再不拘泥只怕是没有我这个师弟了!
殷停疼得直抽气。
关键时刻,还是祝临风救了命。
“大师兄,你快来瞧瞧太平!”声音透着焦急。
殷停也反应了过来,收回大砍刀,也顾不上大师兄的手劲大不大了,连滚带爬地朝不知死活的姜太平跑了过去。
他急急刹住,看向软软倒着,无知无觉的姜太平,眼眶一时泛红。
宝芝丹,筋骨丸,去秽符……
殷停把为了此次出行准备的,平时闻一下都恐损失药力的丹药全摆了出来,倒在手里想往姜太平口中塞。
“这药岂能混着用,也不怕乱了药性。”祝临风比他镇定些,不顾形象地刨着地上黄土,寻觅姜太平的断掌。
不多时,他从土堆里将断掌掏了出来。
“别急,”莫摇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殷停和祝临风像找到了主心骨似的,齐齐回头看向他。
莫摇光将红缨枪手了,半跪在地上,待看清姜太平的惨状,眉宇间浮现过一丝狠色,侧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无头猪身掉落的方向。
似乎在后悔方才下手太过利索,让这猪死得过于轻松。
他收回目光,手掌抵在姜太平额心,温暖澎湃的法力从他身上发散而出,涓涓细流般滋润着她残破不堪的躯体。
断掌处殷停和祝临风无论如何也止不住血的创口,在红光的笼罩下,析出森白的骨渣,血肉蠕动着止住了血。
姜太平身上各处响起“噼里啪啦”炒豆子样的响声,似乎是被敲碎的骨头正在重构,愈合。
逐渐地,一副支撑血肉的骨架重生。
姜太平的脸上爬上极端的痛苦之色,身子无意识的痉挛,背部高高弹起,弓成拉满的大弓,手脚剧烈抽动。
殷停只好将她抱在怀里,死死按着她的手脚。
约莫半盏茶工夫,额间见汗的莫摇光停下了动作,面露思索之色。
小心翼翼地捧着断掌的祝临风,指着姜太平的手说:“大师兄,这断掌可还能续上?”
殷停也紧张地看向他。
“寻常的筋骨之伤倒不是难事,”莫摇光摇了摇头,说:“只是这断掌之伤,却……”
话虽没说话,殷停却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沮丧地垂下了头。
修士的宝体乃是渡世宝舟,最最要紧不过。莫说是断掌的伤势,便是却了根手指,宝舟有从此有瑕,于仙途上再难寸进了。
他不知该如何向姜太平交代,也觉无颜再见师父。
他且不提,祝临风的愧疚比他只多不少,听闻断掌再续不上,他紧咬着牙,看了眼姜太平,面露决然之色,取出匕首,手起刀落往自己手腕上斩去!
“噌!”匕首被一根树枝架住,“忆之,你这是做什么!”出手的莫摇光口吻惊怒。
殷停这才反应过来,看着被打落在地的匕首,大声道:“祝临风,你在发什么疯!已经躺下了一个还不够吗,你也想叫我……们担心吗?”
他腾不出手,伸着脚,把匕首踹了出去。
见意图被阻,祝临风的手滞在半空,紧咬着唇不说话。
意思却是很明显,是他害了姜太平,要自断一掌以谢其罪。
殷停见他这副犟牛样就来气,盯着他的眼里几乎冒出火星子!
一个姜太平已是锥他的心,若再搭上个麻烦精,他是想做什么,要他把心生剜出来才能证明他的迫切担忧吗?
他简直无法想象,若是祝临风也……
殷停打住念头,不敢再想了。
看闹得如此不可开交,莫摇光火气下去了,一时哭笑不得,说道:“忆之别耍小孩子脾气,静清也松些心,有我看着,定不会叫他鲁莽行事的。”
这话显然没进两个师弟的耳,他两人跟顶牛似的,瞪着眼,谁也不肯错开目光。
气氛紧张到随时都能掐起来。
“咳咳,”莫摇光抬手往下压了压,说:“怪我话没说完,这断掌经脉已坏死,再续却是不能了。”
“但,断骨却能再生。”
话音一落,两人齐刷刷向他看来。
莫摇光摸了摸鼻尖,说:“是你们不听人把话说完。”
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殷停干咳一声,收回视线,盯着脚底。
祝临风也默默把敞着的手臂收了回去。
“忆之,你去把那猪妖的妖丹剖来。”莫摇光指挥着祝临风。
祝临风面露犹豫之色,但旋即下定了决心,正要起身,殷停却用话拦了他一下,
“你看着太平,我去。”说着轻柔地怀里的姜太平交给了祝临风,抢先起身,朝猪妖那小山丘一般的无头尸走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祝临风一时怔愣。
“我离开这些年,原以为以你的性子,在门中定是谁也瞧不上,谁也不亲近的,”莫摇光颇为欣慰,“却不想,师叔竟给你收了这两个手足般的师弟、师妹。”
“大师兄,”祝临风收起怔忪之色,扫了眼他,语调冷淡,“不会说话可以不说,没人会当你是哑巴。“
莫摇光:“……”
杀猪的活可不轻松,待殷停回来时,凝固的血浆糊着脸,内脏的腥骚味儿直冲人脸,几乎像个宰猪杀羊的屠户。
祝临风下意识要掏出手巾掩住口鼻,不知为何,动作却又停住了,他就那么看着殷停,一步一个血印子的走了过来,把拳头大的妖丹交给了莫摇光。
眼神不躲不闪。
殷停被他看得不自在,误以为祝临风是嫌血腥重,便对莫摇光说了声,自去一旁打理了。
他取出清泉符箓,用法力点燃符胆,一股蕴含灵气的泉水从符箓中冒了出来。
殷停把符箓举到头顶,任由清冽的泉水冲刷走身上的污秽。
“嘀嗒,”他甩了甩湿润的发尾,刚欲将身上蒸干,满头乌发却被人轻柔地握住了。
祝临风从树干后走了出来,也不说话,取出张雪白的绸缎,慢慢将头发捋到发尾。
殷停正想说,用法力烘干来得快些,话到嘴边却想到了祝临风的坏脾气,虽不知他是发了什么闲心帮自己擦头发,但若是拒绝了他的好意,定没有好果子吃。
想着,殷停席地而坐,方便祝临风动作。
柔软的指尖摩挲着头皮,酥酥麻麻地触感让殷停舒服得直眯眼。
麻烦精想是被伺候惯了的,也很明白怎么按压穴位才舒服。
此时天色已大亮,两轮太阳羞怯的藏在薄云之后,洒下的日光柔和到令人心醉,风也轻柔,云也轻柔。
殷停望着从树木的网罗枝叶中偶然闪现的湛蓝天空,紧绷的精神这才彻底放松了下来。
正当昏昏欲睡时,突然从身后传来极细微的声音,
“对不住。”尾音颤抖,极力在抑制着。
殷停方欲回头,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指却加重了力道,阻止了他的动作。
声音断断续续。
“你说得很对,我确实是自私自利,妄自尊大,差到无可救药的人……”
“若不是因为我……”
“师兄!”殷停突地打断了他。
“你告诉过我,不是吗?”
“我问过你,你都告诉我了。你没有隐瞒,造成这样的结果,是我们两人共同的决定导致的。”
“亏欠了太平的,不止你一人。若她醒来,仍是气不过,要怪罪,也不该只怪罪你一人。”
……
良久,殷停感到后颈一暖,温热的皮肤贴了上来,微沉的重量压下,他稍稍弯腰。
水珠一颗接一颗从衣领滚入,冰凉却炙热的烧灼着心脏
殷停望着从湛蓝的天空中一闪而逝的比翼之鸟,叹了口气说,
“师兄,我们是同谋。”
作者有话说:
作息乱了,更新时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