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说死了的殷停此时正活蹦乱跳。
时间推回到五日前,他从一家陌生的客栈容光焕发,精神百倍地醒来。
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全身,皮肤光洁,四肢齐整。
若不是先时皮下爆开脓包的光景依旧历历在目,他几乎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格外恶心噩梦。
他在客栈的床榻上找到了一只锦囊,里面放着一把银锞子并一只贴着黄符的金铃。
看见金铃的瞬间,他立时想把这倒霉玩意儿扔进茅坑,但盯着金铃上貌似封印用的符纸他又犹豫了。
联想到麻烦精最后说的话,还是留着吧,万一将来派上用场呢?
如此想着,他慎之又慎地将金铃装进锦囊,生怕一不小心弄掉黄符,再变出条要命的金蛇来。
清点完银锞子,他坐在床沿上整理思绪。
按最后的记忆来看,救了他的是麻烦精着一点应是确凿无疑了。
这样看来,想要他命的不是麻烦精,而是她某个长辈了。
不过,对她,他却没有半分感激涕零的情绪,说到底,这一切的麻烦都是她惹来的。
只能说,两不亏欠了。
殷停带着锦囊,哼着小曲,脚步欢快地离开了客栈,迎接自己没有麻烦的新生活。
这次,他运道极好,走出不过一里地,便遇见了同样在这座小城歇脚的田家兄弟。
三人决定结伴而行。
虽然揣着笔不菲银钱,但多亏了田家兄弟孔武有力的外貌,成功震慑了有贼心的宵小之辈。
三人赁了辆牛车,一路往南边去。
五日后,田大从出车篷中探出脑袋,指着路边荒废的田地兴奋地大声喊叫:“小掌柜,前面不远就是俺们的山沟沟,俺们爹娘和小妹小弟都在家里。”
掌柜这一称呼是殷停让他们这么叫的,他打算自己做个小本买卖,下半辈子糊口。
不过这俩兄弟见殷停年岁小,个子也矮,便在掌柜面前加了个小字。
见两兄弟都兴奋得像拉不住的疯狗,殷停也只好让车夫暂且停车,给了两吊铜钱,让他们回去看老子娘。
殷停虽有些爱计较,但也是受生活所迫,无奈之下不得不处处计较。
但倘若在苟延残喘之下,他有了多余的力气去帮扶别人,他也是愿意的。
当然,前提是不费什么力气。
两兄弟几年未曾归家,殷停估摸着他们一时片刻回不来,便招呼着车夫把牛拴在树上,两人带着陶罐粗面饼子下车。
寻了个尚算平整的地界,生火煮面疙瘩汤。
却不承想,两兄弟去了不过一时辰功夫便哭丧着脸回来了,见他们神色,殷停心下猜出了七八分,也就没有多问,招呼着两人喝面疙瘩汤。
这段插曲略过不提,三人行进七八天后,回到了南边的临安府。
殷停马不停蹄地往马鹿山赶,在哥俩的带路下,成功找到了被用来压水缸的芙蓉冠子,上面的障眼法已经失效,哥俩看得直揉眼,纷纷纳闷,这么大个宝贝疙瘩,自己先时怎么就看走了眼呢?
殷停则是抱着冠子亲了又亲,摸了又摸,有了这宝贝,接下来算是不用再当乞丐了。
带好冠子,几人往临安府行进,有孔方兄开路,一切都极其顺利。
殷停在离松阳县百里外的柏里县盘了家带后院的铺子,三人在柏里县落下脚。
相较于刚从松阳县出来的殷停,现在的他经过几月风霜辛苦,早已被磨平了雄心壮志,从建功立业、另开新天到安稳度日、柴米油盐只需要遇见一伙山匪,一只事精。
时光匆匆,一年已过。
靠着奇思妙想,殷停的烛火铺子生意尚算不错。他懂些花样,有着上辈子的知识做倚仗,折腾出了油烟更少火光更明亮的白蜡。
制作中再加上些香料,就成了香薰蜡烛,很得妇人娘子们的喜爱。
再费些心思把蜡烛雕成各种讨喜的形状,这价钱就更高了。
靠着卖蜡烛,殷停也成了柏里百姓口中的经商奇才的小殷掌柜。
这话虽多是恭维,殷停听了却极为受用,每日都要出去闲逛几遭,专听旁人唤他小殷掌柜。
这日,殷停照例从戏楼听完曲出来,哼着伶人唱的小曲走在街道上。
往日热闹的街道今日却显得分外冷清,没听到期待的小殷掌柜而有些失落的殷停,抬头看了看日头,疑惑道:“也没到晌午,怎的没人……”
他正想着,突然被迎面奔来的人撞了个趔趄,摇晃了几下,差点摔倒在地。
小小年纪能在柏里县站稳脚跟的殷掌柜可不是和善的人,当即眼一冷,打算瞧瞧是谁走路不长眼,专往人身上撞。
打眼一看,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在他铺子里当伙计的田二。
殷停咽下了嘴里骂人的话,拉着神色匆匆的田二胳膊,问道:“田二哥,你这是出什么事了?”
田二也看清了他,回攥住他的胳膊,哭丧着一张脸说:“停哥儿,你方才不在家,大事不好了……”
田二慌了神,嘴里翻来覆都是车轱辘话,理不出章法。
“你先别急,我们先回去,”殷停知道田二一仰仗他兄长,二仰仗自己,向来不顶事,还是速速回去问田大才清楚现今情况。
他拉着田二一路小跑,不多时来到了烛火店。
往日热闹的烛火店今日却门可罗雀,殷停隐隐嗅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他放下木板,拉着田二来到后院,田大却不在,殷停寻思,这哥俩应当是分头找自己去了。
等了会儿,田大匆匆忙忙地回来了,一见殷停,他立马哭丧着脸,也口称大事不妙。
好在他比田二靠得住些,哆嗦着从里屋取出来张墨迹未干的布告递给殷停。
殷停拿着盖官府红章的布告细看,待看完,殷停脸色大变。
这布告上说的事也简单,一言蔽之,北方战事不利我军,号召有志之士报效家国,
——征兵!
比起前次,今次要求更加苛刻,凡是年满十四的男子都需参军,逃兵者以叛国罪论处。
殷停满打满算已过十四,田家兄弟大的十九,小的十八,三人均在范畴中。
“该死!”殷停朝布告上狠狠吐了口唾沫,该死的姜国,该死的官府,该死的战争。
该死的世道!
前次正是征兵逼得他走投无路,如今好容易稍有起色,过得像个人了,官府又再次把他往死路上逼!
殷停把布告往地上一掷,凝重道:“参军只有死路一条,我们不能等死!截止时间在明日午时,现在马上收拾细软,看有没有机会……”
三人对视一眼,各去收拾包裹,除了银子铜钱,殷停另装了包蒙汗药和一把匕首,权当防身。
白日不是逃命的好时候,三人坐立难安地挨到夜间,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直奔城门而去。
不出所料,城门戒备森严。
三人掉头往小路去,却见各处小路也有重兵把守,殷停还不死心,绕回城根,打算寻个狗洞钻出去。
然而,这次官府显然已经有了准备,别说狗洞了,便是城中的耗子洞也给堵得严严实实。
三人最后停在一处年久失修的矮墙边,田二骑在田大肩上往墙头上爬。
方探出个头,田二便惊呼一声从墙上跌了下来,
“停哥儿,外头……外头……”
他话还没说完,殷停就看见了憧憧亮起的火把,夹杂着狗叫的城卫军咒骂,
“都过来!这里有几个狗娘样的孬货想翻墙跑!给老子逮住喽!一个不许放跑,明儿就拿他们做吓猴的鸡子!”
殷停吓得魂不附体,扔下句快跑,便匆匆逃命去。
田家兄弟紧跟着他。
万幸,三人并未被当场逮住,侥幸从后门溜回了院子。
殷停往地上一瘫,吊着肺喘粗气。
田家兄弟也不成样子了,田二哽咽道:“停哥儿,大哥,俺们算是完了。”
“……俺,俺还没有找到爹娘弟妹,俺还不想死……”
田大默不作声,只拿一对牛眼瞅着殷停,盼着他想出个法子。
哪还有什么法子,殷停苦笑,都是命啊,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
命?殷停心思一动,说不准还真有个法子,他噌地从地上站起,对想跟着他的两兄弟摆手道:“你们就守在门边,看看那群走狗有没有追来。”
说完自顾自来到屋内,搭着梯子爬上横梁,取下了一只布满灰尘的小巧铜箱。
他拿着铜箱,爬下梯子,缓缓打开了铜箱。
里面放着一只贴着黄符的金铃。
殷停取出金铃,手按在符纸上,面色几经挣扎,最终一狠心,闭着眼撕下了符纸。
倘若遇见麻烦精是他的命,参军也是他的命,那么他宁愿投身前者还未降临的明刀暗箭,也不愿憋屈地成为两国交战中被葬送的小小飞灰!
殷停晃了晃金铃,金铃振荡出独特的韵律,伴随着清脆的响声,他听见了一道熟悉却略显沙哑的声音,
“殷停?”
“你说过,如若我遇见了麻烦,”殷停深深吸了口气,艰涩道:“你会帮我,对吗?”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乞求。
……
三人站在用朱砂绘制的圆圈中,殷停拍了拍田二的肩膀以作安慰,随后按照麻烦精说的话,以三停四响的韵律晃动金铃。
一道金光将三人包裹,化作夜空中的一道绚丽焰火,奔向不可预测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