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寂想让殷停知道的事,自是知无不言;但若是他存心隐瞒,便是用烙铁塞进他喉咙中,只怕也撬不出来话。
当然,殷停也没有那个能耐,他能做的只有端着笑,装出副受教了的恭敬模样。
褚寂或许是将他当作解闷逗趣的玩意儿,见到他暗含着不忿的神色,正要开口再说几句逗弄的话,便听一道冷得不带一丝活人气的男声传来,
“时候到了。”
短短四个字,没有丝毫的语调起伏,却叫人生生听出不容辩驳的命令之意。
“什么人装神弄鬼?”殷停警觉地唤出因果刀,横挡在胸前,法力凝成向四周张去的蛛网,试图捕捉到第三人存在痕迹。
怪不得他大惊失色,委实是这人出现的过于诡秘,几乎就像凭空冒出来的。
他虽不精修行,基本功却没彻底荒废了去,灵觉时时外放着,凡是有人靠近三丈之内,灵觉便会被触动。
偏生此人的靠近,却叫他没有丝毫察觉,缘由只有一个——此人的修为远远超出他!
然而,他便算了,褚寂这纵横大乾多年的魔头为何也一直没反应?
殷停思忖着,来人或是和褚寂认识。
他狐疑地望向褚寂,果见他撇下了嘴角,无奈地笑了两声,而后拱拱手道:“我还有桩要事,殷兄弟,暂且别过了。”
说完,他也不管殷停的反应,自顾自一挥袖,掀起阵狂风,吹散了弥漫的雾气。
随着雾气消融,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殷停眯着眼,着眼看去。
另有一人和褚寂并肩走着,身量颇高,比褚寂尚还高出半头,有股摄人的威势,浑身透着不近人情的冰冷气息。
殷停盯着这人的背影好半晌,总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曾在何处见过。
他收回视线,内视灵台,将封印朱幸神识,以防他窥伺地禁法解了。
“可憋死老子了……”朱幸子哇乱叫着,“殷兄弟,你我都这份交情了,有什么事还要背着……”
“呜呜……”
他叫得烦,灵台中好似一千只蝉在聒噪,殷停索性将他再封上了,来了个耳清为静。
“终于安静了。”殷停吐出口浊气。
……
凡人出行有牛车,快马,水运。
修行中人出门自然不可能只靠一身的法力御空,飞个数天还好,若是路途遥远,连飞数月,且不提路途枯燥,便是接连不断的抽出法力,也能将人生生累死。
若修士没死在天雷地火、破境迷障、凶人暗害,而是死于御空劳累,传出去非要将人笑掉大牙——修士岂不成了牛马吗!
因此运输一道,在动辄出行千里万里的修士中也颇为必要。
凡人出行无外乎陆运,水运,修士出行却还有令一桩选择——空运。
溪止山位于东地近北,与南地的姜国约有四千四百四十四里的路程。
殷停自然没本事横渡,所幸在距姜国百里外的空鸣山中,便有一家做飞舟生意的商行,唤作陆氏商行的。
这家商行的掌事姓陆,原来是个独门独户的散修,后来却走了狗屎运,被器华宗的宗主的独女给看上了,成了器华宗的上门女婿。
器华宗顾名思义,门内只收器修,炼制各类仙家法宝,更有精通阵道的修士,为法宝铭阵开灵。
除却有靠山的大宗修士,小宗小派和散修免不得要照顾他们家的生意。
因此器华宗在大乾虽算不得庞然大物,也能偏安一隅,传法授道了。
一日能渡千里的飞舟,便是由器华宗炼制的得意灵宝。
在云雾中穿行了两三个时辰,便进入了空鸣山地界。
此地格外荒芜,光秃秃一座山脉坐落,山体既无绿意点缀,又无鲜花衬托,显得各位寂静。
山脚下也了无人烟,便是以伐木为生的柴夫,恐怕都看不上这座倒霉催的荒山。
放下从前,殷停如何也不敢想,传说中的仙人,竟然是隐居在这荒山之中。
他慢慢降下木剑,站立在山脚下,抬手在眼前覆上道破虚妄的法术。
再睁眼,视野像被罩了曾烟青蓝的透明琉璃,山体扭曲,像映在水面上的倒影。
一点浓墨的光格外刺眼,汇聚在山脚下的一块顽石上。
走进顽石,附手踅摸,顽石表面像煮化了的糖水,带着粘稠的触感。
轻轻一按,两边的“糖水”缓缓将手背淹没,眨眼间将殷停整个人吸了进去。
原是道传送的阵法。
“恭迎道友造访云舟码头,不知道友是想去往何处?”
殷停先是听见道悦耳的女声,这才从传送的眩晕中回过神来,他正站在一间宽敞的厅堂中。
厅堂足有十丈见方,四面墙壁镂空,些微的白光穿过窗格,在地上投下繁复的影子。
空荡的厅堂间有一个圆台,圆台上放了个怪模怪样的水蓝色石头,石头向上射出光束,一个容颜姣好,身段玲珑的女修的半透明幻影浮在空中。
圆台四周零星站着几个修士,口中和那透明的幻影说了几句,一张薄如蝉翼的巴掌大小的树叶从空中缓缓飘落,被修士握在手中。
很快到了殷停。
“恭迎道友造访云舟码头,不知道友是想去往何处?”女修的幻影言笑晏晏,嘴角微笑的弧度几乎没有变动。
“溪止山,广陵丹坊,”殷停学着方才的修士说道,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越快越好。”
“道友稍后,”幻影回了句,眼中划过道流光,似乎是在查询什么。
片刻后,她回道:“一时三刻后,一架赤渡飞舟即将抵达码头,目的地为虚乡水泽,途经溪止山,三天可到,道友可要登舟?”
殷停稍一犹豫,询问道:“还有更快的吗?”
话音一落,殷停似乎看见幻影女修眼中闪过了道市侩的光,一霎时又恢复了平静,几乎让他以为看差了眼。
“有的,敝宗新炼制了一种速浪飞舟,有日行万里之能,道友若有急事,可选择速浪飞舟,另外新舟推行时日未久,为了感谢广大道友对敝商行经年累月的支持,我们优待惠施……”
这套词听着咋那么耳熟?
看着女修激情满满的模样,殷停几乎以为自己站在前世某个促销的商场门口。
他冷静地打断了女修连珠炮般的话语,问道:“敢问要价几何?”
“诚惠三百五十枚灵石。”女修笑得足像个奸商。
殷停面无表情:“我选第一种。”
“诚惠三枚灵石。”
女修笑容一冷,看殷停的眼神透着隐晦的嫌弃,似乎已是认定殷停是个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散修。
见穷鬼接住了树叶,她照旧例行公事地问了句:“若是各大宗门真传弟子,出示真传玉牒可乘坐速浪飞舟,分文不取。”
还有这等好事?
殷停眼睛一亮,追问道:“闲隐门的真传也能乘坐速浪飞舟?”
不是殷停对自己宗门没自信,门中大猫小猫两三只委实不像个大宗门的样子,他也不确定闲隐门的名头够不够分文不取。
谁料,此话一出,大堂内像是定住了一般,不止幻影女修住了口,眼神莫名,其余几个和殷停素不相识的修士也纷纷向他看来,眼神皆是意味深长。
冷不丁被众人围观,饶是以殷停的脸皮,也觉得坐立难安。
他像四周看了一圈,思忖道:不会是门中哪位师兄在外头惹下祸事结了仇家吧?否则这些人看我的眼神为何如此古怪?
还没等他思量个明白,女修忽然吸了口气,说:“闲隐门,自然是算的。”
她已然是收敛了异色,展现出良好的素养,对着殷停笑得春风满面,
“请恕小女子有眼无珠,怠慢了闲隐门高徒,烦请道友将玉牒予我一观。”
听了这话,殷停大喜过望,没想到闲隐门的名头还真管用,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他乐颠颠的将玉牒掏了出来,一时间连周围古怪的目光都抛之脑后了。
一道盈盈的法力托住了玉牒悬浮在空中,女修细细查看,只见玉牒上用符文铭刻着两行蝇头小字,左下角是闲隐门的法力印章,做不得假。
闲隐门下,余明真人座下,静字第三徒,静清。
目光触及余明二字,女修眼中的古怪几乎无法掩盖,惊呼一声道:“竟是余明真人的弟子!”
周围的目光再度齐刷刷地看来,殷停像被扒光了衣服般坐如针毡。
见女修花容失色,他不禁大逆不道地寻思:莫非是师父那个为老不尊的在外头惹下的风流债,反叫他给撞上了?
“可有什么不妥?”殷停忐忑地问。
女修此时也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失态,敛了惊容,将玉牒还给殷停,颔首道:“没有不妥,道友请在茶室稍后,速浪飞舟即刻便来。”
“道友……”
方转过身,便听女修在身后唤了声,像是还有话说,可等殷停转过身,她却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开口。
殷停顶着所有人或惊奇,或怜悯,或厌恶的目光,摸不着头脑的走出了厅堂。
“他就是余明的徒弟,那个被逐出师门的余明。”窃窃私语声传来。
殷停如遭雷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