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们就带着追兵来找我们了?”殷停声音又气又急,字的尾音还没散,第二个字便追着赶着吐出口,听着含混。
被他怒瞪着的莫摇光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殷听歌还要说话,莫摇光却突然一个极速的上升,如鹞子般在空中滑了个“几”字,险险避开了从侧方俯冲追来的,背身双翼的鸟人。
那鸟被他们闪过,并不罢休,翅膀上的钢翎如炸开的烟花,裹着劲风,“咻咻”地向他们攒射而来。
莫摇光既要防备着四面八方凸来的妖物,又要防备着无孔不入的钢翎,一时不察竟让其中一枚翎羽穿透了防护用的法力屏障,扎了进来。
“啊!”殷停惨叫一声,抖着手,颤巍巍将扎进屁股上的钢翎拔了出来,血像喷泉似的,一股一股往外涌。
他也顾不上说谴责的话,用手堵着屁股上的眼,悲愤的止血去了。
“静清师弟,对不住了。”
莫摇光歉意的说了声,而后在愈加紧锣密鼓的包围圈中,放弃了对师弟们体感的照顾,撤下了平稳气流的法术,火力全开的往前突突。
“哗啦啦!”姜太平只觉一股温热从胃里被挤压到喉管,强忍了忍,没忍住,稀里哗啦吐了殷停一身。
她也机灵,想着左手边是祝临风,愣是忍住没往那侧探头。
秽物落在肩头,被狂风一吹,向后散去,糊了追来的鸟人一头一脸。
感受着肩头的温热,闻着泛酸的臭味,殷停额角青筋跳了跳,足足深呼吸了三次,这才说服自己忍下了——个鬼!
“大师兄,那你传信回来让我们快逃作甚!”
殷停简直快气晕了,看见莫摇光的传信,他还天真的以为,大师兄是个靠谱的,要自己去引开追兵,让师弟们逃命了。
生的机会留给别人,多么可歌可泣的高尚品格,谁承想!
这个坑货!
声音被狂风吹散,所幸莫摇光耳聪目明,倒也听见了。
“本意原是你们向南,我带着静虞向北。”他说。
所以呢?所以为什么改主意了?
殷停几乎咆哮。
“只是静虞却说,如是要死了,她也要同师兄们死在一处,做了鬼也不孤单。”
“我想也是,咱们同出一门,同气连枝,自该互相扶持。”
莫摇光抬手劈飞追上来的一只鸟妖,这些鸟妖速度极快,却不知为何总是压着速度,远远的坠着他们。
不像是追击,倒像是赶着他们往一个地方去似的。
莫摇光皱起了眉。
殷停倒吸了口气,强忍着屁股上的疼,在狂风呼啸中,屈指弹出道法力,照着姜太平的脑门崩了下。
这小妮子!
姜太平呜呜直叫唤。
“再者说,这虚为天凶险万分,疑似和白莲魔教有说不清的牵扯,我也不放心你们二人,”莫摇光暂且压下疑虑,宽慰道:“师弟放心,有我在,定不叫你们伤了去。”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
殷停突地噤了声,他猛然觉得和莫摇光的担当比起来,自己只顾自身安危的私心,是如此的丑陋不堪。
足下的风景飞速后退,拉扯成模糊的色块。
莫摇光专注于逃命这一件事,殷停怕他分心,也不再开口了,姜太平此时是个哑巴,自然也说不出话。
而祝临风,自从踏上逃亡之途以来,他就像被灌了哑药,盯着飞掠的风光一门心思的看,额心折着两道浅浅的纹路,像是困囿在错综复杂的心事中。
殷停当然发现了他的反常,毋宁说,他的反常正是自己造成的。
瞧那副为难的样子,心底是在盘算着把我油炸好,还是生煎好了吧?
阵阵战栗顺着后脊骨窜了上来,殷停打了个寒颤,相较于虚为天的追杀,他竟然更担心祝临风反应过来后的狂风骤雨。
此情此景,他恨不得能把脖子缩到胸腔里,当个缩头乌龟了。
就这么过去一昼夜,平原,沟谷,山地,雪山,一气逃出不知多少里地,莫摇光原本浩如烟海的法力如泄洪般流失,如今只剩下小溪般浅浅的一层。
遁速比起全盛时,减慢了近乎一半,而那些轮班围剿,有黑云做休整的鸟妖,却也慢了速度,始终和他维持着不远不近的三丈距离。
殷停他们或许不清楚实际情况,还在为大师兄大发神威而庆幸万分。
莫摇光却对自己知根知底。
早该被追上了……
他回首望了望天空中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和盘踞在乌云头上,如大山般压下的白骨巨妖。
这些异样佐证了他的猜测——妖族在驱赶他去一个地方。
若是真想抓他们,或是想杀了他们,万不必如此费工夫。
莫摇光警惕地瞥了眼只能望见森百轮廓,和两轮灯笼大小鬼火的骨妖。
他不是这妖物的对手。
既然如此,不如顺他们的意,看看这些妖孽捣弄的什么玄虚。
定了主意,他配合着驱赶他们的鸟妖,朝一个方向疾射而出。
雾霭蔼重重掩盖山林,湿润的空气凝成一缕一缕的白烟,荡漾林海被笼罩在雾霭中,看不清林中的具体形貌。
而从高处向下俯瞰,这片方圆约莫四里地的山林就像在白纸上被涂抹上阴影的污渍。
莫摇光停在山林之上,随着数以千计的鸟妖,向他们围来,他目光一闪,降低遁速,缓缓射进山林。
而紧追不舍的蜂群如接到了信号,欲要摧城的巨浪瞬息间退去,歇翅敛脚地栖息在乌云团之上。
乌云团缓缓盖压在密林上方,像多出的一片天,将光亮隔断,沉重的阴翳投下,密林中更显晦暗。
“他们不追了吗?”殷停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眼,团团乌云垂下的幕角,压抑得难以喘息。
“他们是故意将我们赶来此地。”莫摇光声音算不上轻松。
他停在地面上,将殷停和祝临风放了下来,姜太平却还是背着。
殷停得了空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将自己的衣物换了,他倒不在意这些许秽物,只是自家做了天大的错事,难免要小心谨慎些,怕触了祝临风的霉头。
甫一进入林间,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便凝了层薄薄的水汽,外衫也被浸润,足下一落地,声音像被吞噬了一般,没发出丝毫声响。
殷停借着昏暗的光线往下看。
踏足的地面吸饱了水汽,将泥土和落叶揉成暗黑色混杂着腐化物的面团。
稍一用力,泥土沿着靴子边缘下陷,将声音吸纳。
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陈年没人造访的灰尘与腐烂物体混合的难闻气味。
殷停跺了跺脚,不像是踩在地面上,他蹲下身,拨开厚厚的表层落叶,指尖捻了些泥土,凑到鼻尖嗅了嗅。
“哕,”他吐了吐舌头,紧挨着莫摇光,就着他背上的姜太平的衣服擦了擦手。
姜太平敢怒不敢言,委屈地瘪了瘪嘴。
被翻开的落叶堆中,只只筑了巢的蜘蛛爬了出来。
个头不大,仅有指头大小,背上的花纹却生的诡异,白色的围了一圈,印在布满绒毛的背甲上,像是个骷髅头。
“别碰,有毒。”莫摇光简短地提醒了声。
殷停自然不干作死,他眼珠子一准,手指屈伸,弹出五道法力,将毒蛛钉死在地面上。
嘿嘿,为民除害,他想。
几人在密林中摸索前进,殷停自然不敢让莫摇光走前头,自己上前,担起了开路先锋的重任。
林中不辨天日,具体不知过去多少时辰,直到走得足底发软,一成不变的晦暗终于出现了变化。
似乎是来到了密林中心。
高达数丈的漆黑怪树的枝干上寄生着藤蔓,垂下如厚重的幕帘,从上到下,将前进之路完全遮挡。
殷停取出木剑,划出道剑气将藤蔓劈开。
“噗嗤,”随着藤蔓飞落,足足挥出数十道,才勉强凿出道能供人躬身前行的缺口。
他一马当先,出来后,却站在另一侧没动,直到祝临风迈出一只脚,他立马伸手,殷勤地将垂落下来的藤蔓撩了上去。
本是讨好的举动,不知为何祝临风却顿住了脚步,看也不看殷停,哼出道饱含冷意的气音,迈步出去了。
殷停心里发苦,可真是惹上大麻烦了!
藤蔓后掩藏的沼泽在几人眼前露出阵容,甫一靠近沼泽,水汽更是湿重,朦朦胧胧地挡在眼前,几乎看不清景物。
沼泽中翻涌着妖物的尸骸,不时从底下冒出几个咕噜噜的气泡,也不知是地气上涌,抑或是有活物存生。
这气味自然也说不上好闻,便是皮糙肉厚的殷停也忍不住掩住了口鼻,更不用啊说向来喜洁的祝临风了,瞧他的模样,似乎恨不得没生那眼,那鼻,也不用看到如此糟污的一幕了。
用锦帕将自己口鼻死死捂住的祝临风突然指着沼泽中间的一道小小裂缝,瓮声瓮气地开了口,
“灵道。”
“不可能吧!”殷停下意识否认,视线却不由得顺着祝临风指的方向看了去。
咕噜噜的泥浆下,一道二尺来长的灰蒙蒙的裂缝若隐若现。
“确为灵道。”莫摇光凝重道。
大师兄都这样说,殷停不敢信也不得不信了。
怎会如此巧,被妖族驱赶着来的地方,恰好有遍寻无果的灵道?
殷停心中闪过个猜测——他们难道是故意的,故意放我们走?
“走吧,进灵道。”莫摇光吐出口浊气。
“等等!”殷停反驳道:“大师兄,万一是陷阱,我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莫摇光指着被纵横的树干遮挡的天空,虽说看不见,但他们都知道,那里悬浮着数不清的妖族。
殷停懂了他的意思,若是真要他们的小命,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他们早就是笼中之鸟,檐下之雀了。
“走!”祝临风一锤定音。
他的话对殷停来说比莫摇光管用得多,当即不再言语,默认了他们的决定。
只好祈祷,追兵中有个乐于助人的活雷锋了,他苦哈哈地想。
莫摇光指间变化,多出张绘制着复杂纹路的符纸,他让殷停三人各挤了滴血在符纸上。
三人虽不解,依然照做了。
莫摇光最后将自己的血也滴在了符纸上,夹着符纸,低声道:“疾!”
一阵灵光闪过,符纸上蹿起火苗,眨眼烧成了一堆灰烬,那灰烬似有灵智,分成了四个小圆点,飞到各自身前,贴和在左手背上,像天生的小黑痣。
殷停用手抠了抠,没抠掉。
“灵气穿行万界,汇聚的灵道也数以计,我等进入灵道,便像进入河流的岔道,只有进入正确连接大乾的支流,才能送我们回到大乾,”莫摇光严肃地叮嘱道:“心中勿存杂念,只管想着大乾中对你们来说最珍贵,最值得回忆的地方,否则便会失落在灵河之中。更不要运使法力抵抗灵河,将自己想象成随波逐流的落叶。”
三人面面相觑,事关身家性命谁也不敢马虎,同时郑重点头。
见几人听进了心里,莫摇光心下稍松,摩挲着左手虎口处的“黑痣”,说道:“待回到大乾,血会指引我们重逢。”
这不就gps吗!
殷停明白了“黑痣”的作用,忙收了贱手,不敢抠弄了。
交代完,莫摇光背着姜太平,将法力汇聚在两腿,踏上沼泽,如履平地地走近了灵道。
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两人的身影如在水面中打碎的月亮,被灰蒙蒙的裂缝吸了进去。
殷停站在祝临风身前,蹲下身,既不说话,也不动作。
祝临风愣了愣,犹豫着趴在他背上。
温热的躯体贴上,殷停嗅到了苦涩的药香,他心颤了颤,手心冒出薄汗。
勾住祝临风的膝盖窝,把人往上颠了颠。
足下泛起灵气涟漪,一步步走得稳重,走过沼泽,靠近灵道,注视着那道在沼泽中,如同半眯着的神秘眼瞳的裂缝。
殷停突然开口,“师兄,等我去寻你,我有话对你说。”
祝临风沉默良久,终是伸手碰了碰殷停热到滚烫的脸颊,收回手,抠弄着殷停肩头缝进去的线脚,用指甲将线脚一根根的挑拨出来,直到抠弄得毛躁燥,这才脸贴着殷停尚显单薄的后背,微不可查地“嗯”了声。
吐出的气息也裹挟着药材特有的清苦,想是祝临风为了修行什么法子也用上了,时常糟蹋得自己一身的损伤,身上这才终年弥漫着一股药香。
神奇的是,殷停却不觉得这药香苦涩,他只嗅到了烫心窝的甜。
他吸了口长气,朝灵道纵身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