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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存回到教室里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刻。时钟寂静地转动着,铁制的指针指向窗外纷飞的鸟雀。
橙红色的落日余晖攀附在窗台和书桌的边缘,末梢处泛着浅浅的金。
“啊,凌存!”
跷着二郎腿的王率看见他走进教室,立刻站起身,把一样东西塞进他的手中。
“这是那位霍先生留给你的东西,说是祝贺你带领排球队突入决赛。他有事要忙,已经回事务所了。”
——静静地躺在凌存手心的,是一枚太阳形状的胸针。绚烂的金色放射状外围包裹着托盘,中央镶嵌着鸽子血一般殷红的宝石。
“这个,好像是珠宝店的最新款,叫做‘炽日’,还蛮贵的样子……”
周濛端详起胸针,神色变得有些微妙,“那位霍先生对你真大方,你们关系一定很好。”
凌存低着头,盯着那颗闪闪发亮的宝石,沉思了片刻。
他没有回答周濛的问题,只是很珍惜地把它放回了丝绒盒子里,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书包的角落。
李岩默不作声地收拾好了垃圾——刚刚温演回来的时候,把教室打扫干净后才拎包走人——他于是顺手把所有堆积起来的垃圾都丢进了一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里,叮叮当当地准备拖去垃圾回收站。
“今天的营业额怎么样?我们能拿头奖吗?”凌存问。
周濛苦笑了一下:“本来是可以锁定第一的……但是出了下午那档子事,所以不太确定结果,只能听天由命了。”
“隔壁两个班的营业额都没我们高,我去打探过了。”王率凑过来,认真分析道,“楼下的情况我不清楚……但开烤肉店的那个班,生意好像也挺不错的样子,我下午路过的时候,班级门口的队列都排到楼梯那儿了。”
凌存“哦”了一声,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闷声道:“……大家辛苦了。”
周濛耸了耸肩,“那是我的台词呀。你也辛苦了,凌存。今天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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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存挎着书包回到家里的时候,妈妈张云间已经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在等他了。
屋子里开着暖黄色的灯,让他紧绷的神经立刻松弛了下来。
“今天累不累?”
“……还好。”
“玩得开心吗?”
“开心。”
凌存把包规规矩矩地放在椅子上,洗手以后,快步走到餐桌边坐下,拿起筷子斯斯文文地吃饭。
张云间今天看起来不太一样——
凌存不太擅长辨别一位女性是否化了妆。
但妈妈嘴唇的颜色和面颊的颜色要比往日里深,头发也刻意用卷发棒烫卷了。
显然今天她是和谁见了面,心情很不错,眉眼舒展,皱纹都消失不见了。
——妈妈今天和谁约会去了呢?
话到嘴边,又被凌存咽回了肚子里。
距离爸爸去世,已经过去五六年了。妈妈或许好不容易才从那场车祸的阴影里走出来,他此刻忽然提起约会对象的事情,会不会勾起妈妈的伤心事?
毕竟,大部分的家长并不乐意孩子掺和自己的感情生活……
更何况,需要化妆见的对象,未必是男人,也可能是一同逛街的女性好友。
……所以,还是不要多嘴去问比较好。
张云间习惯在吃饭的时候播放电视剧,或者打开一直收听的电台打发时间。
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是,家里过分寂静的话,她会感到不安和焦躁。
同时,她也害怕过分轰鸣的声音。
凌存记得小时候,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妈妈忽然抱着枕头钻进他的被窝,颤抖着身躯抱紧了他。
他的床很小,被妈妈塞得满满当当。但那感觉并不叫人讨厌,反而感到一阵安心。
妈妈的心跳声让人镇静……他仿佛在那一刻回到了婴儿时期,可以彻底放心大胆地确认自己身处安全区域。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妈妈的头发,用指尖擦去妈妈脸上的泪水和汗水,只觉得大人有时候也和孩子一样脆弱。
——因此,他必须保护妈妈才行。
电台女主持的声音异常温柔,像是不断流淌的温水:
“……在儿童和成人的潜意识中,与破坏冲动同时存在着一种很深刻的、想要牺牲自己的冲动。便是为了要帮助所爱的人,并且将其摆在对的位置,而这个人在幻想中已经受到伤害和破坏了。”
……什么牺牲自己的冲动啊。
凌存单手撑着脸,有些不屑地想道。
明明是过剩的、莫名其妙的保护欲吧。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对妈妈抱有的感情,也存在于这个逻辑里。
而某个他不想提起的人,对他怀抱的情感,也同样如此。
“小存最近,心情是不是很好?”张云间笑眯眯地问。
凌存微微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最近很少皱眉呀。”张云间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凌存的额头,“小存不皱眉的时候,和你爸爸很像哦。”
凌存看着妈妈脸上有些惆怅的神情,嘀咕道:“那你看了不是更伤心吗?”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日历。快要入冬了,到了冬天,避无可避的就是过年。
每到这样他人团聚、自家冷清的日子,妈妈的眉间就挂上了浓厚的、如坚冰般化不开的哀愁。
“我已经不会伤心了,只是偶尔会想他。”张云间笑了笑,“尤其是在拿不着放在上层的酱油的时候。”
凌存沉默了一下,“那,以后我来做饭吧。”
“嗯?”
“我长高了。”笃定的语气。
凌存把最后一口饭咽下喉咙,端着碗筷走进了厨房,撩起袖子、穿上围裙,开始手法娴熟地清洗水槽里堆积的厨具。
张云间隔着透明的玻璃门,看着自己儿子的背影。
记忆里那个小小的孩子,像是淋了春雨的笋,一瞬之间长成了大人的模样。
不间断的哗哗水声里,凌存低沉又坚定的话语缓缓漫了出来:
“……我已经长大了。别害怕,也别伤心,妈妈。有我在。”
张云间闻言,愣怔了片刻,随即露出了一个浅浅的温和笑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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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报喜报!我们班的营业额是全年级断层第一——!”
第二天,凌存踏进教室的第一秒,就被王率过大的嗓门炸了耳朵。
“……总而言之,颁奖典礼决定让你出席。”周濛盯着凌存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道,“你收拾一下,准备下午去领奖吧!这是我们全班共同努力赢得的成果。”
凌存不解地问:“你是总策划,为什么不是你去领奖?”
周濛笑着回答:“大概是,我比任何人都想看见你闪闪发光的样子吧。”
——在明眼人心里,周濛这样的话几乎等同于表白。
但凌存是何许人也?向来事事依照自己的心性来,毫不顾及他人的心情。
所以,他只是平淡地点点头,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周濛深深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凌存翻出教科书,在老师还没来的课间,先简单地过了一下下节课要讲的内容。余下的时间里,目光百无聊赖地在教室里扫荡。
坐在教室角落里的温演,正趴在桌子上闭眼小憩。他的手缠上了白色的绷带,藏在略长的袖子下,并不显眼。
……不知是不是最近频繁地将温演的手和撕咬这个动作结合在一起的缘故,他现在盯着对方的手看久了,竟然会产生再咬一口的想法。
疯了吧!
凌存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耳畔隐隐传来班级里的女生交谈的声音:“……你最近和男朋友相处得如何?”
“别提了——他实在太过黏人了,我真的遭不住这种类型的。什么事情都要过问我,仿佛没有自我似的。有的时候我都觉得,那个人没了我,日子几乎要过不下去。再这样继续的话,我真的要考虑分手了。”
——虽然是在抱怨,却隐隐地透露出一种微妙的炫耀和自傲。
凌存对这类话题并不感兴趣,但课间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所以权当消遣来听。
假装在看书,实则竖起了耳朵。
“那可不一定。”另一个女生的声音很冷淡,话里话外却潜藏着一种危险的引诱感,“你听说过一种说法吗?”
“……什么说法?”
“当你说出「那个人没了我不行」的时候,其实等同于说出「你没了那个人就不行」喔。”
“诶——那是什么强盗逻辑嘛!”
“但是,事实确实如此。”
……等等。
凌存像是因此联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就在这时,刺耳的上课铃响起,猝不及防地突袭了他,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我还有个八卦想和你说……不过时间来不及了。”那个女生压低了声音,“待会我再和你讲那个恋童癖的事情。我给你传纸条。”
“……干嘛神神秘秘的啊?”
“因为那是确切发生过的事情喔——曾经,大约是几年前,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就发生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小镇上。”
凌存闻言,立刻变得面色苍白,控制不住“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把站在讲台上准备开讲的老师给吓了一大跳,“凌存,你怎么了?面色很难看啊。”
“……我想吐。”
凌存快步走出教室,快速奔跑向厕所,背影几乎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他是不是没吃早饭啊?”
老师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并没有过多责备,而是转过身,对班级里的同学们侃侃而谈起来,“同学们,一定要养成规律的习惯,早餐是必须的——不然身体会很容易垮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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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学校的匿名论坛里,出现了一个引发爆炸性热议的帖子。
【劲爆!六年前那个离奇失踪的恋童癖犯人疑似又回到镇子上了!】
……而温演平静的高中生活,就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被这则意外消息毫不留情地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