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温演轻手轻脚关上别墅大门的时候,凌存还在沙发上沉沉地睡。
温演本来想把他抱回床上,但想起凌存睡眠有些浅,触碰他可能惊扰睡眠,还是没那么做。只是搬来一床柔软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掖好了被角。
凌存这个人,睁着眼睛的样子和闭着眼睛的样子天差地别。
前者顾盼神飞、神采奕奕,像是永不疲倦、奋勇向上的小狮子;后者则彻底敛去锋芒,嘴唇微微撇着,看起来像是受了委屈只能缩进窝里生闷气睡觉的家猫。
他以前其实不常看见凌存熟睡的样子。
小时候要好的时期短暂如幻梦,那时他隔着漆黑的夜试图以眼神临摹他的睡颜,总是失败;肉体关系持续期间,两人则僵持沉默,凌存总在清理结束后就利落地穿衣走人,只留他一个人躺在宽大的床上呆看天花板。
相拥而眠的时光,少之又少。
但最近,这样的瞬间好像变多了。
凌存睡在他怀里,可以毫无顾忌地将他的手臂枕麻,可以不顾及形象地把腿跷在他身上,可以对他恶作剧,在他头上夹一堆乱七八糟的彩色夹子……
特别放松,根本不像被关起来的人。
小存难道是斯德哥尔摩了么?他是因为被关在这里没法和别的人说话,才会变得更加依赖自己……?
温演忍不住这样想。
他想凌存爱他、回应他,可偏偏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又变得怯懦无比,患得患失。
明明被关起来限制自由的人是凌存,更早一步陷入焦灼和忧虑的人却是温演。
长达十几年的单向暗恋早已消磨了他的决意,以至于看上去真的被认真回应的时刻,他反倒全无经验,手足无措。
——凌存真的会爱上温演么?
悲观主义的温演觉得,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得到他理想的答案。
“您好,请从三号检票口排队进入。”
笑容甜美的工作人员为温演验票,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温演在天还蒙蒙亮时顶着露水都要去的地方,是一处不算太知名的桃花山。
——就是凌存曾经被诈骗买了本子,里面夹带的明信片上绘制的那座桃花山。
昨夜给疲惫入睡的凌存仔细清理完之后,他随手翻开桌子上的《追风筝的人》,发现那张明信片被当成了书签夹在里面。
上书八个大字:到此许愿,非常灵验。
和寺庙求签如出一辙的、吸引游客的套路,毫无新意。
可温演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不知出于怎样的期许,忽然决定去一趟。
“这个季节来桃花山,真的很少见呢。”导游是个皮肤晒成小麦色的开朗女孩,她朝温演笑了笑,猜测道:“是来许愿的?”
不会有人笨到在临近冬季的时候进桃花山只为了看毫无美感的干枯树枝的。
桃花只在春日盛放,冬日来看不合时宜。
“嗯……”温演点头,“之前旺季来的人,一般都会许什么愿望?”
“这里是桃花山,大多数人许的愿,当然都是和桃花姻缘相关的。唔,我猜你爱而不得,有心上人,对不对?”
“是啊。怎么看出来的?”
导游嘿嘿一笑:“你把情绪全都写在脸上了呀。放心放心,我们这儿真有玄学庇佑,许愿恋爱顺利的愿望很多都实现了。还有小情侣还愿来这里拍婚纱照的呢。”
她指了指不远处朱墙黛瓦的行宫:“那儿,今天有三对新人来。”
老流程,买平安符,写下愿望,用红绳捆在树上。
只是上次捆的是银杏,这次捆的是桃花。
“银杏?”导游听他说起之前的事情,“银杏好啊!银杏花的花语是‘永生不变的爱’,好吉利的。”
温演看她貌似很懂这些,便又问:“那桃花呢?”
“‘爱情的俘虏’——”导游之前在花店兼职,对各类花语信手拈来,“还有‘收获爱情’,更吉利,有种坠入爱河之后终于得偿所愿的感觉。”
“是吗。”温演笑了笑,抽签,翻面。
——上上签:心想事成。
“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导游比他还高兴,几乎手舞足蹈,“你是这么多天以来,我见过唯一一个抽到上上签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哄客人开心的话术。但温演听了,心里确实有些开心雀跃。
……心想事成么?
真好。
他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山林。冬日严寒的扫荡之下,绿叶几乎荡然无存。但细细看枝头小小的拐角处,似乎正氤氲着柔嫩的绿苞,等待一阵来年春天的暖风,肆意绽放。
冬天过去,积雪融化,化为春日。
桃花总会开。
*
温演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夕日的余晖照射在他有些疲惫的背脊之上,晕上一层淡淡的、暖黄色的光辉。
“我回来了。”他说。
还是没有人回应他。
上了二楼,温演才发现凌存正在打游戏。他不出声,怕忽然的声音影响凌存的游戏状态。只是轻手轻脚地走到床侧,坐了下来。
凌存居然是在用模拟器玩手游!
玩的还是他喜欢的《王国之都坦桑布雷克》,操作的角色甚至就是他的本命雷克。
温演看了看屏幕里帅气挥剑的王子雷克,又看了看聚精会神、飞快按键操作的凌存。
……他们是真的很像诶!
无论看多少遍都会这么觉得。
“这个游戏快关服了。”温演忍不住说,“这个月二十五号。”
凌存正好一个劈砍补刀了BOSS,屏幕上弹出胜利的图标。他把鼠标键盘往前面一推,回过头,眼睛转了一圈。
“这个月二十五号?不是圣诞节吗。”
“嗯。”
“时间过得好快,一眨眼都被你关了快两个月了。”凌存打了个哈欠,“每天昼夜颠倒,我都快忘记日期了。”
温演冷不丁被他插了一刀,语气立刻变弱了:“……对不起。”
凌存没接他的话茬:“我记得这游戏不是运营得挺好的嘛,为什么忽然关服了?”
“代理公司和运营商之间有矛盾。而且,游戏也已经运营五六年,进入养老期,催不动玩家氪金了。流水一降,项目就很容易直接被砍。”
温演叹了口气:“……游戏厂商多半没什么耐心等待游戏长线发展赚稳定流水,大部分是出换皮手游骗完开服一波大流水就立刻关服,削减没必要的开支。”
凌存看着他认真解释的样子,嘴角稍稍勾起了些:“你不伤心吗?我记得你很喜欢这个游戏。”
“喜欢。”温演点头,“但我一个人氪的金支撑不起游戏的运营。关服是没办法的事情。”
凌存闻言忽然笑了一声,搞得温演不明所以:“怎么了,小存?”
“没什么。”凌存起身,往床上一躺,整个人陷进柔软的被褥里,“不玩了,你退了吧。”
温演乖乖地坐在电脑前面。
点击红叉退出图标的时候,他才发现昨晚他用完网没关。
也就是说,在他今天出门这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里,凌存其实完全可以借着无线网登录通信软件,给认识的人发求助信息,彻底逃离这里。
但是……
他回过头,看向窝在被褥里一动不动的凌存。大概是打了一天游戏实在太累,他倒头就睡,呼吸都已经均匀了。
凌存好像完全没想着逃跑。
他都能投屏手游了——温演百分百确定,凌存从前没下载过这个手游,也就是说,在心血来潮点击下载的瞬间,凌存肯定就发觉了网是能用的——但他还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待在这里,乖乖扮演被囚禁的王子的角色。
温演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很柔软的、轻飘飘的东西挠了一下。
眼圈一时间有点发热。
这是不是说明,凌存其实没有那么抵触一直和他待在一起?
他其实是真的有点喜欢自己的?
他从没真正想过逃离!
温演的胸腔里,涌动着磅礴又炙热的情感。他“唰”地一下站起身,朝床边走的时候,险些把桌子上的摆件全部撞倒。
他注视着凌存的睡颜,伸出手,有些笨拙地撇开盖住他眉眼的、略长的发丝,然后颔首,在他的眼角落下一个热乎乎又轻飘飘的吻。
“……你干嘛?”
凌存被他亲醒了,一睁眼就对上那双深如潭水、爱意汹涌的眼睛,被震得愣了几秒。
“怎么哭了?”
一滴、两滴。
无数滴。
泪水顺着温演瘦削的面颊淅淅沥沥地落在床单上,氤氲出一片小小的湿痕。
凌存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指尖沾上一滴温热的眼泪,温度不高,却几乎要将他灼伤。
温演抿着嘴,好像迫切地想要说什么。却因为史无前例的抽噎哭泣无法说出一个字,只是崩溃地哭着,大口大口喘气,跟坏了的水龙头似的。
这个瞬间,凌存觉得温演好像忽然从成人退行成了一个脆弱无助的小孩。
人类学说,泪如泉涌是渴望安抚的信号。
凌存于是伸出手,笨拙地抚摸温演的头:“……到底怎么了?”
忽然哭成这样,他还以为自己死了。
温演还是不说话,只是大型犬一般爬上来,很大一只趴在凌存身上,将他全数覆盖,全无情/色的意味,只是拥抱。
他似乎因为被凌存看见大哭的样子而感到羞耻,抬起粗糙而宽大的手挡住凌存的眼睛,然后把头埋进凌存的颈窝,小声抽泣。
湿漉漉的触感。
混杂着呼出的热气、细小的喘息,沿着凌存的耳垂爬入脑内,诱发一阵轰鸣。
他的视觉被温演任性地剥夺,触觉因而变得更加敏锐。
凌存一下一下抚摸着温演脑后的头发,抚摸他满是泪痕的面颊,抚摸他颤抖的背脊。
他想,自己此刻不该说话。
但总得说些什么安抚对方。温演哭得太惨,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又不忍看他伤心。
片刻的犹豫后,他亲了亲温演的耳朵,轻声问:
“要不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