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挺好的,”霍劲羽笑着,嘴角的弧度完美得像是用圆规比着画出来的,“感情好一起生活就比较舒服。”
“霍先生工作很忙吧,感谢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我们家的婚礼。”
“哪儿的话,小存家里的喜事,我们家哪有不来的道理?太不礼貌了。”
字里行间,刀枪剑影。
……之前怎么从来没发现过温演这么爱开口讲话呢?
凌存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氛围不对,好像瞒着他在打什么哑谜。想起之前霍劲羽那说暧昧倒也还挺正直的表现,心里憋着一股劲儿。
这感觉挺讨厌的,他向来是被众人目光追逐的核心——简要来说,就是别人干什么都爱和他报告一下,或者直接找他一起,从来没有把他排除在氛围外的道理。
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忽然暗下来的灯光打断了。
——婚礼开始了。
霍劲羽和温演又不是读不懂空气,更何况这毕竟是张云间和温良两个长辈的婚礼,他俩在这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戳,有什么意义?
显得幼稚。
两人于是立刻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满脸红光的司仪工作。新郎新娘笑靥如花,氛围甜蜜到能拉丝。
这不是凌存第一次参加婚礼。
虽然大部分小孩子是没办法参加自己亲爹亲妈的婚礼的,但不是还有亲戚嘛。
凌峰和张云间出生那个年代还不怎么兴计划生育,大家多少都是有几个兄弟姐妹的。他们,还有他们的孩子,到了年纪总是逃不掉被推进婚姻的坟墓的命运。
……听起来像是很惊悚的东西,但现实的婚姻,其实比嘴上说的恐怖得多。
一地鸡毛都算是好的,怒上心头,恨意翻涌,捅死对方的也不是没有——这下真进坟墓了。
不是所有人的婚姻都是幸福的,亲戚间那点儿陈谷子破事儿凌存偶尔也听到过不少。
姑妈歇斯底里地拿刀在街上怒砍和小三卿卿我我的姑父的场景,给他留下了些许童年阴影,现在想起还是多少有点发怵。
但,就在眼前,这个瞬间,张云间看起来很幸福。
亮晶晶的光照射在她那张温婉清丽的脸上,显得皮肤红扑扑的,气色很好。眼角的鱼尾纹虽然盖不住,但也挺可爱的。小腹微凸,是生育在肉体上留下的不可磨灭刻痕,那里有一道疤,是为了把凌存取出来留下的。
张云间早就已经不年轻了,但她依然美丽——或许到了进坟墓的那天,依然光彩照人——至少在凌存心里是这样的。
女人是一种不会因为年老就失去魅力的奇特生物。
凌存撑着脸,因为长年打排球留下的修剪平整指甲,忍不住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戳自己的脸——反正不会留下痕迹。
温良叔叔是个很爱也很会搞浪漫的人,投在天幕上的银河星海,花童献上的成片粉玫瑰,鸽子蛋那么大的钻石戒指……光是这些,都足以让完全不懂罗曼蒂克的人直呼内行了。
他特别舍得给喜欢的人花钱的。
温演以前和他说过一点点父母的事情,虽然那时候夫妻感情已经破裂了。但温良和刘娟一见钟情那会儿,倒是个恨不得折腾全世界聊表爱意的中二少年。
常有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爱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老房子着火尤其是。
司仪叨叨流程和说俏皮肉麻话的时候,温良完全没在听,眼睛一直盯着张云间,笑得眉眼弯弯。
一般人二婚一般不声张,大人对脸皮面子的定义凌存其实真的不太弄得明白,也不想参与那些条条框框。
好聚好散,再找爱人,怎么就是见不得光不好宣扬的事情了?
怕尴尬?
只要自己不尴尬,有什么呢。
温演和他观点一致。
前几天亲热完温存的时候,凌存躺在温演的怀里,一面喘着气平息狂乱的心跳,一面毫无形象地把腿往对方硬邦邦的腹肌上一搭。
温演亲着他的脖颈,有一下没一下地舔舐着那些红痕,语气轻得像是一缕烟:
「……小存,你说之前吃饭的时候,为什么张阿姨要问我们能不能办婚礼啊?」
时隔那么多天,他那总对人情迟钝的小脑瓜才咂嘛出张云间当时的话所隐含的意思。
大概是:如果他俩反应激烈,张云间就会劝一头扎入爱河的温良要不算了,二婚就别办婚礼了,一切从简。
凌存按住对方乱摸的手,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好好解释了来龙去脉。
「那真奇怪,他们又不是和说闲话的人结婚。既然想结,关别人什么事?不爱看二婚的人可以不来啊。」
凌存都听笑了,他真觉得温演像个外星人,但他其实挺爱听这话:「可能有的人觉得,再婚就等于告诉别人‘我婚姻失败咯’吧。」
温演说,那些人神经,还不允许人追求真爱的路上不小心被绊倒吗?
凌存捏着他的手臂肉,仔细想想觉得温演说的真挺对的。
要是他自己二婚遇真爱,必须办婚礼!而且要大办特办,办得全天下都知道他找到幸福了最好。
温演小狗似的用沾着热汗的鼻尖拱凌存的耳侧,牙不安分地研磨着凌存的耳垂,一会儿就咬红了,舔得皮下血管都发烫。
「……而且,」他含含糊糊地说,「一婚的婚礼再怎么好,也不是给后来那个人准备的呀?没理由后来就要被差别待遇吧。都真爱了,还不得把最好的奉上来么?不然多不公平。」
凌存觉得他说得对,但还是反手捏了他的耳朵,用力捏了捏,示意这喂不饱的荤物停手,第二天还有事情要做呢,顺道揶揄道:
「你一婚都还没有呢,就想着二婚了?」
温演讪讪地看着他笑,傻乎乎的。睫毛上沾着点刚刚运动流下的热汗,一眨眼就落在面颊上,滑出一道水痕。
「……不是在说我自己啊。」
思绪飘得太远了。
凌存听着台上司仪感人肺腑的宣誓词,在幽深的黑暗中,下意识看向坐在自己旁边的温演的侧脸。
“我以自己一生的名誉,郑重发誓:接受你成为我的妻子……”
屏幕投射出的淡淡银蓝色光线落在温演漆黑一片的眼瞳里。
他一直这样,没什么强烈的情绪波动,坐在父亲的婚礼上,表情竟然还没有隔壁哭得稀里哗啦的霍阿姨真情实感。霍劲羽手忙脚乱地拿餐巾纸给她擦眼泪,西装皱了都没发现。
“从今日起,无论贫穷与富有,不论祸福与贵贱,疾病还是健康……”
凌存说不上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太复杂了,他至今为止的人生不过短短十八年,才哪到哪呀。
张云间陪他走了好长一段——那毕竟是他的亲妈。
但也只是这么长一段,以后的人生,自己得走自己的,她也踏向别的路途。或许会收获鲜花和幸福,把曾经不幸夭折的婚姻里失去的一切都补回来。
凌存转过头,看向台上热泪盈眶的张云间,心里最后一丝别扭和郁结消失了。
人最失落的瞬间是不是连落寞感都不会有啊?空荡荡的。
不知道温演现在在想什么,台上不也有他亲爹吗?居然真的一点波动都没有……真的,还挺厉害的。
这个瞬间,凌存忽然产生了一种自己能够想明白温演的脑袋里在想什么的错觉:
他只是想快点回家吧,毕竟这里人很多,他从小社恐不爱和陌生人待一块儿。
凌存都快被自己无厘头的想法逗笑了,手上忽然传来一阵热乎乎的触感。
温演的手穿过桌布,握住了凌存的手,娴熟地十指相扣。
黑暗中,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台上幸福的一对璧人身上,没人在乎这俩小孩在干嘛。
凌存触电似的抬头,正巧和温演静静看过来的眼睛对视。那双毫无生气如潭水的眼睛望着他,还是没什么光亮,但里面只有他小小的倒影。
温演轻轻捏了他的手一下。
下一秒,台上传来温良带着沙哑水汽的声音:
“无论如何都爱你,珍视你,直至死亡。”
郑重的誓言。
似乎永远不会被打破,也永远不会被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