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酒店的房间里,凌存脱了上身的衣服,任由霍劲羽半跪在床铺边缘拿着跌打酒和医用棉花给他上药,伤口被揉捏,疼得他龇牙咧嘴。
“现在知道痛了。”霍劲羽板着脸轻声训道,“挨打的时候怎么不机灵些?”
“我如果不出手,那小少爷经不住几下打就彻底趴菜了吧。”
“所以呢?你就路见不平,对一个陌生人拔刀相助了?”霍劲羽幽幽叹了口气,“凌存,你能不能多在乎一下自己的安危?”
“我有把握跑掉。”
“但你还是受伤了。”霍劲羽想起自己少年时期的事,眼神一下子暗淡了下去,“……你这样,我会心疼,也会难过。”
不用抬头,他都能感受到凌存骤然落在他身上的、炽热又讶异的目光。
这句话从过往某个阴雨连绵的夏季悄然酝酿发酵,他原本以为它会永远不见天日——至少不会如此快速地破土而出,可却在现如今情绪翻涌之际,如此轻而易举地脱口了。
凌存哽住,不知所措地喊了他一声“霍哥”。
“小时候你追着砸我家玻璃的小孩揍的时候我就在想,”霍劲羽低垂着眼眸,不动声色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这样的人,总是在为别人奔波,不累么?明明知道会受伤,明明知道事情很麻烦、很消耗心力,居然还能全力以赴、毫不后悔地去做——哪怕是为了一个对你而言并不重要的人。”
“……我不明白,但却很喜欢你那样做。即便你会因此受伤。”
被追债的日子糟糕透了。
被泼了满墙满门的红油漆,病榻缠绵的母亲看不得这些。霍劲羽中学时期是走读,中午回家吃饭,只能草草吃掉桌上半馊的剩菜,轻手轻脚地提桶接水,用那块破了几个洞的旧抹布面无表情地擦门。擦了多久不记得了,留在记忆里的只有强烈的疲惫感,和想要从楼梯上往下跳的冲动。
人生为什么非得那么苦不可?
亲戚蔑视嫌恶的目光,父亲过去同事的窃窃私语,追债人凶神恶煞的模样……一切混杂在一起,小山一样堆在十四岁的少年霍劲羽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听到风言风语就对他充满恶意的小孩并不少,砸玻璃、扔石子、扮鬼脸,屡见不鲜。
更多的人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以一种观看动物园围栏里因被困而癫狂的猴子一样同情掺杂怜悯的目光看待他。
那眼神并不冰冷,更不如烙铁般炙热,却深深印刻在他每个噩梦的边缘,夜夜惊起他一身冷汗,直至今日。
“我一直在想,如果凌叔叔没有出那笔钱,没有供我读大学,我现在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
霍劲羽拧上跌打酒的瓶盖,冰冷的指尖隔着厚厚的纱布触碰凌存的伤口,踌躇不定。
“……大概会和地狱没什么两样,洗盘子、送外卖,还是汽车修理?……汽车修理都得有大专学历。但更大的可能是——”
“我妈熬不过这样的日子,我也熬不过。”
霍劲羽时常觉得,基因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虽然它可能只在生活潜移默化的部分体现。
譬如,母亲年轻时恋爱脑,爱人品堪忧的父亲深入骨髓,不惜悔婚私奔都要跟他走,最后却被推了一身的债务,像垃圾一样被一并抛弃。
他在大家眼里是学神,是逆袭的榜样,是靠努力改变人生的最佳奋斗者,是良好的合作伙伴,但实际上和母亲并没有什么分别。
都是那种会因为别人的一点儿好就光速沦陷,沉迷其中,再难拔出的人。
——更何况,他遇见的是凌存。
就是清楚地知道对方不是父亲那样的人渣,偏偏是完全相反的对立面,习惯性承担责任到近乎病态的程度,才会愈发不可控地沉迷。
「霍哥,我把那几个砸你家玻璃的小混蛋全揍了一顿!他们以后一定不敢再来找你的麻烦了,哈哈!」
即便脸上带着伤,挂彩到姹紫嫣红,都能嚣张地笑着。
「霍哥,我妈妈灌了新的香肠,我给你拿点儿,特别好吃,就是姜有点多——你能吃姜吗?」
一并推到他手里的还有超市的购物卡和成打的打折券。
「霍哥,我爸说我们上学顺路,你要我一起搭车吗?」
然后学费就被凌叔叔“顺便”代缴了。
「霍哥,这么难的题你都会!能不能教教我?」
家教的外快工作找上门。
「我要是能成为霍哥这么厉害的人就好了!一定很酷。」
凌存热烈又专注地注视着他,如同他是他世界里唯一珍视的大英雄。他几乎相信了这样虚无的神话,竭尽全力变得更加优秀,以期盼能够匹配上凌存的憧憬——一切只是因为不想让他失望而已。
「霍哥。」
「霍哥!」
「霍哥……」
一声声热切的呼喊。
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从单纯感谢那个别扭阳光的小男孩将他从黑暗的生活里打捞起来的恩情,不知不觉过渡到光是看着对方抽条成少年而变得干净好看的背脊,就感到心跳加速、情愫暗生了。
霍劲羽摸索口袋,拿出一支烟,颤抖着手打了好几下打火机,窜出的火苗才将烟点燃。
凌存睁大眼睛盯着那点明灭的火星——他的记忆里,霍劲羽是个克制谨慎的人,从不吸烟,也不怎么沾酒。
今天是难得的破例。
窗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仿佛半小时前夕阳的橙色余晖是他转瞬即逝的幻觉。
“唉……”
霍劲羽第一次毫不避讳地在凌存面前抽烟,他以前总是纠结于完美的形象管理,在律所里抽烟都得避着凌存、喷除味的香水。
但现在,不知道是情难自已,还是破罐子破摔,他彻底放弃了端庄,声音喑哑道:“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这近乎于绝望的表白。
……不,这就是表白。
凌存斟酌着张口:“霍劲羽,其实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霍劲羽便将他揽入自己的怀中,面颊贴着他的脖颈,声音闷闷的:“一会儿就好。”
他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早就散乱不堪了,被雨水和汗水的混合物沾湿,贴在他的前额。
疲惫地呼出一口呛人的烟气。
他想起凌存高烧晕倒在墓园的那个雨天,他站在凌存家的阳台和锋芒微露的半大少年对峙。
明明只是几年前的事情,现在想来竟然恍如隔世。
“我知道,”他喃喃,“……我知道。所以,就让我任性这一小会吧。你不要拒绝我……等雨停了,我就不会再说让你为难的话,会把一切都忘掉,回到原来的位置。”
雨水击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清脆又悲伤的响声。
凌存疲惫地半阖着眼,被拥抱他的人近乎黏稠的无声之爱压得喘不过气来。
感情变质的那一刻,人无法敏锐又及时地察觉。因而真正意识到的瞬间,汹涌的爱意早经覆水难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他无法接受霍劲羽的爱。
对方是他的兄长,他的前辈,他憧憬的偶像,他重要的人,却唯独无法成为他共度一生的恋人。
即便不愿意承认,他的目光终究还是被温演全数掳走,牢牢地掌握在手中,不可能再落向别人。
这个他深刻讨厌又深刻喜欢的人,无法忘却也不想忘却的人,以他最不乐意又无可奈何的方式,无赖又倔强地留在了他的世界里。
霍劲羽热烈又赤诚地拥抱着他,却让他更加坚定了另一个人的温度。
等雨停歇,他要去找温演。
立刻,马上。
然后告诉他——
他喜欢他,真心的。
思绪尚未落地,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温演猛地推开房门,大步流星地迈进来,凌厉阴冷的目光落在拥抱的两人身上,身形微躬,如同猛兽。
他没带伞,急匆匆跨越城市而来,被骤然倾落的暴雨浇成了彻头彻尾的落汤鸡。
雨水沿着他的衣角滴滴答答地落在酒店的木质地板上。很快汇聚成一条小水流被缝隙引走,如同勾魂索命的锁链。
“小存,”他声音低沉,并未蕴含着厚重的怒气,却像是绷紧至断裂边缘的弦,危险异常,“……我来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