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的内容戛然而止。
钢琴伴奏依旧持续着, 银幕却变的漆黑,几行白色的字体浮现在荧幕上,作为职员表展示前最后的电影内容:
“本片由真实事件改编”
“愿世间再无任何形式的暴力行为”
伊莱娜这才从整体色调为令人不适的暗红色画面中缓过神来。她不由自主地将双手交握, 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频率。
痛,太痛了。
在《失乐园》这部电影中, 就连短暂的美好也会转瞬破碎,变成一把钝刀,一寸寸插进她的胸腔,折磨她所有的感官。
尤其是拉斐尔死前的遗言, 和片尾的这一句“本片由真实事件改编”。她的呼吸骤停,只差没当场背过气去。
伊莱娜转过头,试图将自己幽怨的目光传递给奥斯蒙德,好让他察觉到自己滔天的怨气。
混蛋奥斯蒙德!
为什么怀亚特非得用那把手.枪不可?他就不能拿把刀或者棍棒之类的武器吗?
为什么非得让拉斐尔死啊?
怀亚特又为什么不寻求社区或者儿童保护组织的帮助啊?
他应该还是未成年人,受了那么重的伤, 医院和儿童保护组织难道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可恶的施暴者!
可恶的剧情杀!
可恶的奥斯蒙德·格里菲斯!
虽然她还是怀疑奥斯蒙德本人可能与怀亚特的设定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关联, 但这并不能削减她对奥斯蒙德的怨气。
伊莱娜·陈,痛恨所有坏结局和悲剧。
但是当她看向奥斯蒙德时, 却瞥见他侧着头, 眼眸微敛,他向来棱角锋利的侧脸, 难得的温柔和缓。
伊莱娜第一时间揉了揉自己的双眼,怀疑自己被痛苦一拳干碎了大脑,血液上涌, 就连视网膜神经也错乱纠缠, 一时竟然看到了幻觉。
然而, 再次睁开双眼,借着昏暗的灯光, 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奥斯蒙德脸上确实浮现出了一种,绝对不对她露出的柔和笑容。
一个金灿灿的脑袋在他肩上蹭了两下,然后才在奥斯蒙德的注视下乖乖挪开。
我在哪?我是谁?我在干什么?
伊莱娜猜测,她可能真的被《失乐园》这部电影损毁了神经。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空洞的茫然,疑惑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
她的理智告诉她,她一定是看错了。
但是她的眼睛却忠实地向她汇报它发现的状况:伊莱娜看到了那只,在黑暗中扣在奥斯蒙德腰上,属于另一个男人的白皙的手背。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低声质问他,后排就传来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戛纳与威尼斯电影节的观众非常喜欢在电影结束以后通过鼓掌表示自己的喜爱与对制片方的敬意。影片越是出彩,掌声持续的时间就更长。
伴随着越来越响亮的掌声,钢琴曲与Cast名单也已经播放至尾声,偌大的放映厅内逐渐亮起灯光。观众们自发地站起身,持续地拍击着手掌。
奥斯蒙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衬衫,将脸上的温和笑意替换成了伊莱娜熟悉的那套礼貌且不卑不亢的微笑。
他当然不会给自己鼓掌,只朝着四周的观众微微颔首,表达自己的谢意。
掌声持续了整整三分钟。直到奥斯蒙德领着《失乐园》的几位主创成员一同走上台,轻轻拍了拍话筒调整声音时才终于停歇。
按照惯例,电影放映结束以后,电影的主创成员会与观众做简短的互动,并且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
奥斯蒙德神色平静,以往他都会在电影试映、首映时感到紧张,他会在观影期间,不停地观察观众的神态和表现,来判断电影是否符合他的预期。
但从《Plan B》开始,他就不得不被酸痛的肩膀分散走部分注意力。反倒因祸得福,缓解了一部分的焦虑。
这次更加夸张,整部电影放映期间,他看向银幕的时间几乎没有超过十分钟,也没有不着痕迹地东张西望观察观众的反应。
他几乎用了将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将手搭在扶手上,不断回忆他与利亚姆认识以来相处的种种细节,试图从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利亚姆身上的展现出的所有异样,似乎都已经给过他合理的解释。奥斯蒙德不断地压榨着自己的脑细胞,也没能从记忆中发现任何端倪。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教训,奥斯蒙德决定不再纠结,等他们回到酒店,他就直接开口询问利亚姆,为什么不愿意观看他自己参演的电影。
从台下观众的表现来看,《失乐园》的反响还算不错,起码观众脸上的表情比环球内部试映时高层管理者的表情丰富不少。
虽然大多数观众还是一脸肉痛的神色,但大多数本职工作就是电影制作者的观众们还是发现了一些,沉浸于资源、权力斗争的环球高层没能发现的小细节。
台下的观众们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是什么样的原因促使你决定拍摄一部这样的电影?”
“真实的故事是什么样的?是什么给了你拍摄的灵感?”
“为什么选择在电影中使用大量的伤口特写镜头?”
奥斯蒙德就等着他们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游刃有余地扶起话筒调整了一下话筒的位置:“里根总统遇袭事件过后,每一位美国人都因为他的遭遇倍感痛心,同时也忍不住担忧美国的治安问题。于是我查阅了一些历年来有关于枪击案的新闻,发现近几年来,枪击案件居然越来越频繁地发生在北美各地的高校中。”
“我是一名导演,同时也是一名学生,校园安全问题自然是学生难以忽略的首要问题。”
“通过调查研究,我们发现许多校园惨案之所以发生,归根溯源是因为持枪者遭受了长时间的暴力、孤立、霸凌。当然,我并不是想要为任何施暴者辩解,也绝不会美化任何凶手的动机。我之所以拍摄《失乐园》,是为了反对任何形式的暴力行为,无论是霸凌还是枪击。”
“尽管怀亚特有自己的苦衷,但他并不是没有其它的选择。拿起手.枪,他选择了一条无法祈求原谅,也无法回头的罪恶之路,他堕落、成为了暴力的延续者。也因此失去了活着的理由,害死了他想要保护的人。如果他选择了另外的道路,也许他和拉斐尔能够迎来不一样的结局。”
奥斯蒙德不敢将自己反对枪支的意图说的太过明显,只能通过旁敲侧击,暗示人们应该反对暴力行为,尤其是这种一不小心就会错杀爱人,酿成大祸的枪支暴力行为。
“当然,真实的故事不一定拥有完整的逻辑关系。许多校园枪击案的凶手就像《失乐园》电影中对怀亚特施以暴力的加害者一样。有时,他们会在没有任何动机的情况下选择拿起枪或者挥舞拳头。很多处于青春期的少年头脑一热,就会拿起枪、拿起无法轻易反制的武器,将枪口对准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学与老师。”
“这样的案例越来越多,有时行凶者仅仅因为‘好玩’、‘不想活了想拉人垫背’‘想出名’这样荒诞的理由就选择了临时起意犯罪。家长将孩子托付给学校,但危险恰恰会发生在看似平静的校园之内。”
“就像是《失乐园》最后的镜头展示的画面那样,大多数教师与学生并不是校园暴力、校园霸凌的参与者,他们与怀亚特毫无关联。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他们只是享受着平静的校园生活,循规蹈矩地进行着各项学习活动,就这样突然迎来了灾难,结束了短暂的生命。”
“他们的存在之于拿起枪械的怀亚特,就像小孩子眼中的电子游戏,就像是猫眼里的老鼠。这些无辜的受害者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轻易地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奥斯蒙德解释道:“至于为什么拍摄大量的伤口特写...近几年来,无论是好莱坞还是欧洲,都出现了大量的砍杀电影。我并非是反对这种电影类型,而是认为,太多的电影选择了在银幕上展现施暴者的行为,观众也顺势将侧重点放在了分析施暴者的动机上,反而因此忽略了受害者们从暴力行为中受到的伤害。”
“在现实生活中,也存在着一定数量的人选择质疑受害者,忽略他们感受到的痛苦与精神折磨。因此,我在《失乐园》中大量选用了这种带有明显倾向性的特写镜头,通过‘生肉触痛’提升视觉触感,希望能借此提高观众的代入感,尽可能使观众感同身受,感受到影片想要表达的痛苦、无助和绝望。”
台下的媒体和评委对奥斯蒙德的解释还算满意。
《失乐园》的拍摄手法与电影中使用的大量令人恶心难受的特写镜头确实别具一格。加深了人们对暴力行为的恐惧与抵触。
不少欧洲导演与制片人一直坚定地认为,能够调动观众情绪的电影,就是一部出色的电影。
相比西德尼·吕美特的电影《城市王子》与另一部在威尼斯电影节上展映的美国电影《真正的忏悔》,《失乐园》反映的社会问题,更需要人们重视和关注。
孩子,青少年,在各国的文化中永远代表着希望和未来。
与他们生活息息相关的,无法绕开的校园霸凌问题与愈演愈烈的枪击事件,自然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各国不得不为了各自的未来考虑、率先解决的问题。
近几年来,试图在电影中反映社会问题导演几乎都将目光,放在了探究各国政府腐败问题,以及备受关注的贫富差距问题上。
里根上台以后提出的一系列政策,又使好莱坞的部分制片人和导演将目光与矛头对准了苏联。
越来越多的电影制片厂和独立电影公司反而将校园问题视为了“青春期间的烦恼”。
许多制片人与导演觉得校园问题,无非就是没完没了地挑战各州不同法律法规的坠胎问题,以及青少年关于恋爱产生的烦恼。
而围绕着家庭暴力、社会暴力展开探索,探究青少年面临的糟糕问题的电影也已经被弗朗索瓦·特吕弗拍过了,他于1958年拍摄的《四百击》,是法国新浪潮运动最具有代表性的经典作品。
电影讲述了一个平凡的青春期少年无法再忍受少年管教中心的非人性教育与暴力,独自奔向了自由的故事。
《失乐园》的故事结构虽然与《四百击》大相径庭,但想要表达的故事内核与情感却颇为相似。无力反抗的绝望,始终贯穿着整部电影,触动着人们的心弦,牵扯着观众的情绪。
在操控、把控关注情绪变化的能力上,《失乐园》甚至更甚一筹。这部电影通过露骨的暴力镜头,创新性地通过更为刺激的视觉语言,将这部电影带给观众的痛苦和绝望感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对于威尼斯电影节来说,这也是一种较为新颖的镜头语言表达。
欧洲媒体们一改电影放映前的态度,纷纷在心中打起了交还给报社的影评腹稿,甚至有不少原本并不看好《失乐园》的记者,决定在媒体票选中为这位年轻的美国导演投上一票。
就在他们思索的间隙,一位英国同行却突然向男主的扮演者利亚姆·海恩斯提出了一个与电影无关的问题:“利亚姆,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为什么你一直用手捂着自己的脸颊?”
奥斯蒙德挑起一侧眉尾,也跟着众人的视线看向了坐在他身旁的利亚姆。
还能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这个敢在威尼斯电影节放映展厅睡觉的家伙,从睡梦中和他的肩膀上收获了一道鲜明的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