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璈这位大银行家自然不是笨蛋，明知道哈里·戴维森要借住这里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人家哪里不能住啊，为什么偏偏要借住在德国会所呢？

非常明显，这就是一个托辞。

不过正因为他是一位聪明的银行家，才愿意接受这样的借口。

“哈雷同志”不但能力出众是小摩根最为倚重的部下，而且本身就很有背景，不然怎么差点当上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呢？

毗邻外滩的德国会所固然非常值钱也非常有面子，不过如果能和这位华尔街大人物搭上线，中国银行和张副总裁又怎么会顾惜这么一套房产？

而且张嘉璈之所以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号，是由于他主持中国银行之后主动放弃中央银行的地位，使之成为了一家独立的国际汇兑银行，实现了中国银行的“国际化”。

此君还有一点很是让人佩服，他大半辈子都在跟钱打交道，却两袖清风，从中国银行离职的时候，只有退职金十六万元，并无任何私人财产。

1950年去美国哈佛任教之后，他想在学校附近买套房子，可居然买不起，最终还是贝祖贻（贝聿铭的父亲，宋子文的跟班）等十多位故交帮忙凑了11000美元。

我们的袁大师已经想好了，以后一定要找机会把这位挖到南洋去给自己开银行。

所以他特意请张嘉璈吃了一顿午饭，在席间还很是“大胆”地表达了对于魔都股市的担心，并且隐隐地告诫对方要关注中国银行的股票。

吃完了饭，袁燕倏和众人告辞，奔赴了下一个目的地。

而他此行是为了……

“鸿渐贤侄，侬是不是在寻我开心啊？”

“丁世叔，小侄怎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呢？实在是因为舍妹一心向学，正准备去国外深造，这一去恐怕就要好几年，寒家生怕耽误了秉臣兄的青春年华，因此小侄厚着脸皮上门退婚了啊。”

没错，他这是替自己妹妹袁淑英上门退婚啊。

前文提到，袁家二妹的未婚夫名叫丁济万，他的父亲便是袁大师口中的“丁世叔”丁元钧，而丁世叔的父亲则名为丁甘仁，这祖孙三代就是民国中医界大名鼎鼎的“孟河三丁”。

孟河这个地方虽然处于江南水乡的腹心位置，但是直到我大清的光绪年间才开通了直入长江的人工河道。再加上它是在宁镇山脉的末梢，陆上交通也不大方便，因此就成了一个“闹中取静”的避世之地。

甲申天变之后，一大票名医跑到孟河避难，逐渐就形成了孟河医派，到了我大清中后期有“吴中名医甲天下，孟河名医冠吴中”之说。

因吹斯听的是，孟河医派一开始也没有这么出名。相比较江南其他地区的同行，他们有着先天的劣势，因为出身孟河这样的小地方，所以绝大部分只能当当走方郎中，而不是坐馆的大医。

然而等到魔都一开埠，孟河出身的这些游医率先进驻，还拉来了他们的同乡和门人，就此在上海滩闯出了名堂。

也不是替中医吹嘘，在十九世纪中叶，中医比起西医还真的要“先进”不少，至少不会动不动就给病人放个血啥的，因此连那些洋人也会找他们看病。

孟河医派当中有费、马、巢、丁四大家。晚清民国以费伯雄、马培之、巢崇山、丁甘仁四人最为出名。

这四位当中名头最响无疑是丁甘仁。

此君之所以名气响，是因为他特别乐于办学，在1917年创办了上海中医专门学校，两年后又领风气之先创办了女子中医专门学校，这两所学校都是赛里斯历史上的第一。

丁元钧是丁甘仁的长子，自然也是家学渊源，成了一代名医。

只不过这位名医如今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废话，自己的儿子被退了婚脸色还能好看的起来那倒是怪了。

平心而论，丁袁这两家真的当得起“门当户对”这四个字。

丁姓虽不是吴中八姓之一，不过江南地区大部分姓丁的门楣并不低。他们是孙权的孙子，孙匡这一支的后人。三国末期，他们为了避祸而改姓丁，也勉强算是帝胄了。

而说到家境呢，这两家人可以说是“脚碰脚”，都是有点家底的体面人家。

再加上，袁老爷子一向有着“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志愿，他和丁家的交往颇为密切。

所以对这门亲事，丁袁两家都挺满意，丁家中人压根没想到袁家大少爷此行来了一个突然袭击！

城府还算可以的丁元钧勉强按捺住心头的怒火，沉着脸道：“鸿渐……”

心里生气的他“贤侄”是“贤”不出来了，而是用更为疏远的称呼道：“鸿渐先生，令尊遯翁也是这个意思？”

我们袁大师立马向着丁元钧抱了抱拳，又向旁边陪坐的一位年轻人很是抱歉地笑了笑，清咳一声道：“世叔，还有秉臣世弟……”

不用问了，秉臣世弟便是他的准妹夫——丁济万。

此时此刻，这位才年满十八岁的年轻人脸上那是一阵红一阵青，哆嗦着身子都说不出话来。

袁燕倏心说，你老弟哆嗦个什么啊，我这也是为你好啊。你这位未来的名医娶一条蕾丝边，这家里面还能和谐安康了？

再者说，退婚可是后世网文主角的标配待遇，一般人还享受不到呢。万一你老弟就此有了觉悟，说不定就此开启了主角模板啊。

他再叹了一口气道：“家父对此也深感抱歉，这不都没有脸亲自登门来向您这位老友赔罪，只好让小侄觍颜来宝宅负荆请罪……”

他讪笑着递上一份礼单道：“为表歉意，一应采礼立即退还，寒家还会照价再赔一份……不，是两份！”

“呵呵呵……”

丁元钧真是被这话气得够呛，他们老丁家那也是名医世家，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也不会在乎这点子小钱。

要知道这年头被退婚那妥妥就是奇耻大辱，根本不是能用小钱钱补偿的好伐。

他接过单子看也不看便随手放在桌上，冷笑着道：“袁先生，既然我们丁家高攀不上你们袁家，那么此事就此作罢……”

“父亲……”丁济万忍不住起身阻止道。

“闭嘴！”

丁元钧把脸一沉，厉声喝道：“我们丁家虽是小门小户，不能和出了袁先生这般留洋博士的高门显第相提并论，不过也是有规矩的人家，你这个当儿子还要做老子的主了吗……”

这样的指桑骂槐，袁大师自然也是听得懂的。只是他是理亏的那一方，被这么当面打脸也无法做声，只好当作过耳清风，非常难得地忍气吞声了一回。

老丁拂袖喝道：“你还不给我滚进去？！”

“……”

丁济万恨恨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又恨恨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准大舅子，一跺脚便奔入了后堂。

丁元钧还不肯罢休，嘴里面再阴阳怪气地加了一句道：“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这么不知所谓！袁先生，让你这位留洋博士见笑了。”

“哈哈哈……”

明明知道对方是在说自己“不知所谓”，不过我们袁大师还能怎么办呢？

人家没有直接骂脏话，已经很有礼貌、很有涵养、很有素质了好伐。

他也只好尴尬地笑道：“世叔，真要说起来是舍妹没有这个福气。秉臣世弟是性情中人，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您千万别怪他，要怪就怪我们袁家食言自肥好了。”

“袁先生言重了，我这个么一个郎中的又怎么敢怪贵家呢？”

丁元钧嗤笑一声，向着佣人吩咐道：“来人呐，去后面夫人那里把庚帖拿出来。”

这里就要必须要解释一下了，赛里斯传统婚俗有“三书六礼”之称。

第一步是纳彩，由男家家长请媒人向物色好的女家提亲。女方若应允，男方再正式向女家纳“采择之礼”。这份礼物基本上是象征性的，不值多少钱，按照《周礼》只需一头大雁即可。

第二步是问名，即在女方家长接纳提亲后，女家将女儿的年庚八字——庚帖带返男家，以卜吉凶。

第三步是纳吉，男方在确认双方年庚八字没有相冲相克之后，婚事已初步议定。

丁济万和袁淑英的婚事就进行到了这一步。

其实大部分赛里斯现代人因为是自由恋爱的关系，这三步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即使某些地区还是有类似包办婚姻的现象，不过也没有这么繁琐了。

接下来第四步是纳征，男方要下正式的聘书，随附一份礼书，就是聘金和聘礼清单。另外还有一份礼金，这是贴补给女方举行婚礼的费用。

当然啦，在后世聘金、聘礼和礼金全都合为了彩礼。

顺便一说，在古代赛里斯婚姻之中男方付出大部分彩礼是收得回来的，那就是女方的嫁妆。有些时候，女方嫁妆甚至要高过彩礼，因为这决定着嫁出去的女儿在男方家庭中的地位。

比如《红楼梦》中的林妹妹，人家有超过一百万白银的嫁妆。她在大观园中之所以能和贾宝玉平起平坐享受着一等一的待遇，就是因为这笔巨款。

说的诛心一点，贾母这么宠爱她，除了怀念自己早逝的女儿贾敏之外，未必不是这个原因。

嫁妆菲薄的女方家庭那真的是要被人说成“卖女儿”，她们和倒插门的赘婿一样，别说其他人的想法了，就连自己也觉得低人一等。

然而就在进行到纳征这一步之前，袁老爷子不幸身患“重病”，于是这门婚事便耽搁了下来。

因此后面两步的请期（男家择定合婚的良辰吉日，并征求女家的同意。）和亲迎（举行正式婚礼，女方送嫁妆。）也就不能进行下去了。

也就是说，丁袁两家的联姻还只进行了一半。

理论上说，袁燕倏这一次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退婚”，只是拒绝这门亲事而已。他们家也不用退回彩礼，只要还一份“纳彩之礼”就行了。

不过实际上就没有那么简单，这次不是退婚的退婚肯定会让他们袁家还有丁家都成为沪上的笑谈。

我们的袁大师对此是心知肚明，所以才表现得这么“乖巧”。

“袁先生，看好了庚帖在此，还有这份礼单……”

丁元钧也懒得废话，直接把礼单和庚帖一起让佣人退回去，口中咬牙切齿地道：“我们丁家愧、不、敢、受！”

他也不等袁燕倏拒绝，站起身来抱了抱拳，冷冰冰地道：“那就这样吧，丁某还有要事恕不奉陪了。”

我们袁大师那是大人有大量，一点都不计较人家的态度，接过两份凭书道：“世叔宽宏大量，小侄铭感五内……”

他把两份凭书往怀里一塞，笑嘻嘻地抱拳道：“那么小侄就告辞了……”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