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已经热了, 午饭后大多人都会躺在床上歇歇,这会儿村里很少有人走动,只有村里的大堰塘有梆梆梆的捶衣声。
程石垂眸把风筝线缠开, 线头递给杨柳,一手捏住风筝的骨架, 说:“我给你拿着, 你在前面跑。”
上午看了小半天,杨柳已经琢磨出了诀窍,她捏着绳子, 一挣一挣的,见大猫风筝平稳地升至程石头顶, 她慢慢放绳子。
“跑起来。”程石握着她的手帮忙抖绳子,带她跑了一段路, 等风筝高高飞起,两人慢下步子,慢步走在杂草横生的小路上。
烈日金光,不远处是青绿的山, 风吹裙摆飘摇, 杨柳眯眼看黄黑交杂的风筝, 晒红了脸淌了汗还喜眯眯的。
“你小时候玩过什么?”程石回想村里的小孩日常取乐的, 捉迷藏、打陀螺、丢沙包、踢毽子、摔泥巴炮、爬树掏鸟蛋……比他小时候过的还有意思些。
“年纪小的时候还能踢踢毽子玩玩泥巴,大一点了就跟我姐去打猪草,麦收时捡麦穗,拔花生时捡花生,在红薯都挖起来挑回家了, 我就跟我姐我哥一起拿个小钉耙去翻土找漏掉的小红薯。”杨柳陷入回忆, 现在想起来是挺有意思的, 但当时其实挺苦的。家里的饭菜都是定量的,小孩又饿得快,家里没吃的只能在外寻摸,捡了麦穗烧了吃,捡捧花生能高兴半天,红薯捡回去煮稀饭还能少抓把米。除了缺吃能玩笑说出口,还有不好意思用来闲谈的窘迫,缺衣少穿,遮不住脚踝的裤子,膝盖和屁股后面一层又一层的补丁,羡慕别人的红头花新衣裳,不懂事回家依依不饶的哭闹着要买好看的新衣裳,被手头困窘的娘从地上扯起来打屁股……
走到西堰边上,鸭群和鹅群飘在水里挤满整个堰,杨柳把风筝线用土压着,她跟程石走到枇杷树下坐着。
“你去找你姐的时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想起来要把席哥儿和芸姐儿接到咱家来?”程石抬手摘了串枇杷,随口问。
“我到的时候听我姐说俩孩子在家陪胡大庆,两个不懂事的娃陪个不能动的病人,我想着跟坐大狱似的,就想带孩子回乡下让他们撒撒欢。”杨柳站起来折了两串枇杷,一串递给程石,见他手里有又缩回手,边剥皮边说:“谁知道去了胡家,刚巧碰上胡大庆打芸姐儿。他尿在床上被芸姐儿看着了,她个小孩懂什么,就说了一句爹尿床了,他个砍头的把孩子喊到床边打了一巴掌。我姐整日在铺子里忙,她公爹又不在家,那个家还算什么家,俩孩子没人管也是可怜,以后我们多把他们接过来住。”杨柳把剥好的枇杷喂给他,半是讨好地笑,“咱家不缺地方住,又有人伺候,不会劳烦你,你可不能有意见。”
程石含过枇杷,趁机咬住她的手指,牙尖磕着肉微微使力,见她蹙眉了才松口。
“你是狗?”杨柳气恼地把手按他眼前,“都给我咬出牙印了!”
“活该。”程石嚼着果肉示意她继续剥,“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刻薄到连两个孩子都容不下?席哥儿跟芸姐儿虽然跟我没血缘关系,但我担了声姨父,还不至于不高兴孩子过来走亲戚。”
杨柳赶紧又剥颗枇杷喂他,“是我小人之心,是我想错了。”
程石重重哼一声,“就你是好人。”
“你也是好人。”杨柳冲他甜甜的笑,又忙着剥枇杷喂他。
程石挡开她的手让她自己吃,见有蚂蚁闻着味过来了,他捡了枇杷皮扔堰里。想到胡大庆打芸姐儿的事,暗骂了声畜牲。
“大姐也不是糊涂的人,当年怎么就嫁给他了,单说那克妻的名声也不能嫁。”程石捏撮土刮蹭掉手上的果肉,疑惑道:“你爹娘当初就没意见?”
“爹娘当年也不同意,奈何我姐吃了秤砣铁了心,吵着要嫁,说她跟胡大庆八字极合,不会有事。”杨絮嫁人时,杨柳才十来岁,那时候什么都不懂,现在却是明白了,她姐是受够了苦日子,不想再过苦日子,也不想孩子再重复她的路,所以拼了一把。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程石摇头,见杨柳侧目瞅着他,他不由失笑,“我不是馅饼,顶多算是做馅饼的面团。”
林中一声鹅叫,随后响起一声口哨,程石跟杨柳侧头看过去,从树空子里看到赵勾子拎着竹篮过来,篮子里的碗碟随着他走动叮当响。
“小柳姐,石哥,你们已经吃完饭了?”
“嗯,今天你洗碗?”杨柳问。
“该我爹洗碗,但他耍赖不动,只能我替他洗喽。”赵勾子推开厨房门,见锅里有热水,他乒乒乓乓一阵甩着手出来,拿起靠在墙上的竹竿去赶鸟。
“走了,我们也回去。”程石站起来,一手带起杨柳,指着不知什么时候落下来的风筝问:“勾子,你放不放风筝?”
“你要是不急着玩就给我留下,我用它多引点帮手过来,这么多枇杷树都结了果子,鸟太多了,我一个人赶不过来。”
“你再辛苦几天,再卖几天就不多了。”程石踢走伸着脖子嘎嘎叫的鹅,骂了句憨脑壳。
到家,家里的三个孩子都睡下了,院子里静悄悄的,程石让杨柳先回屋,他去偏院提桶井水洗洗脸冲冲脚,换上草鞋再提了温热的水回屋。
月季和牡丹大朵大朵开着花,蔷薇花攀了半边墙,靠近葡萄架还有株杜鹃花,葡萄藤缀满了绿叶,风从前院带来了栀子花香,夹带着月季和牡丹淡淡的香味一同涌进窗子。
洗去脸上的汗,杨柳提了草鞋坐下洗脚,看程石翘着腿躺床上,她放轻了声音问:“明天摘一筐还是两筐枇杷卖?”
“两筐吧,今天的一筐卖得挺快的,而且明天是端午节,客人只多不少。”
“初五啊,你写封信托信客送到县里,看表妹表嫂她们来不来,顺便再捎两篮枇杷过去。”
“行,先睡会儿,等天凉快一点了我们就去摘枇杷。”
窗外的桂花树上躲着知了,睡意朦胧间听到拍翅膀声,没多一会儿似乎就没了知了叫。等杨柳被院子里走动的声音吵醒,她侧耳听了会儿,的确是没了知了声。
“起了。”程石翻身下床,端了桌上的水喝了半碗,瞬间清醒许多。
杨柳靠着床柱缓了缓才赤脚下床梳拢头发,刚插上簪子,就见程石抱着闺女进门。
“看看你娘在做什么。”程石抱着娃走到杨柳身边,指着铜镜里的胖娃娃逗小丫头。
杨柳端了水慢慢喝,接过啊啊叫的小丫头,跟程石说:“也是稀奇,小莺多是罗婶在照顾,喂奶也有奶娘,她却是像分的清谁是她爹娘,论得清亲疏,我们只要在家,她就不让其他人抱。”
程石也多次惊叹过,每次惊叹过后便会多爱孩子一分,这种不可言说的缘分奇妙到让人心颤。
等小莺玩累再次睡着,程石跟杨柳才拎筐去西堰摘枇杷,至于席哥儿跟芸姐儿,早就跟村里的孩子跑去挖蚯蚓了,有奶娘跟着,他们也放心。
西堰上的枇杷树又高了一截,结的枇杷比去年多了不少,去年在堰边种的枇杷树还没结果,今年新栽下的老枝却是开了花结了果,少的有三四十颗,多的三四十串。
“阿石,你们在山下摘,我去东边的山上看看?”雷婶背着背篓问。
“一起,我也该过去看看迁过去的鸡群如何了,再有一个来月该下蛋了。”程石指了下堰坡下菜园里的果树,“你去那边摘,带点青的就不要摘。”
堰埂上和堰坡上,每隔三步远就有棵果树,石榴树和橘子树还开着花,柿子树和桃子树已经结了果,树根下落着花果,杨柳把掉落的果子都捡起来扔水里喂鱼,要不是花瓣太过零散,她还打算把花瓣也撒水里喂鱼虾。
“嘁!”程石扬手赶走飞来的麻雀,折了两枝被鸟啄烂的枇杷扔过去,掉进水里溅起水花,“啪”的一声,惊散成群的鱼苗。
路上传来响亮的脚步声,堰里游水的鹅群嘎嘎叫,听到席哥儿的尖叫声,杨柳来不及放下手上的枇杷,大步往东边跑。
“去去去。”胡奶娘抱起芸姐儿,胡乱在地上抓土坷垃砸鹅,连踢带打,不防还是被噆了两口,倒是席哥儿初生牛犊不怕虎,两手箍着鹅脖子拖着跑。
杨柳拿了竹竿撵过去,啪啪就是几棍子,见芸姐儿乐得咯咯笑,她搂住外甥,“席哥儿,可有被鹅噆?”
席哥儿被鹅的翅膀拍得站不稳还不肯放开鹅脖子,眯着眼鼓着脸摇头,看鹅被小姨按住了才丢开手退了两步。
“下次再过来要喊人。”杨柳交代奶娘,拎着鹅脖子扔进水里,继续说:“堰里水深,如果我跟程石不在这儿,你拦着俩孩子别让他们过来。”
“好。”奶娘心有余悸地瞟了眼水里的恶霸,经此一次,她哪还敢一个人带俩孩子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挖了多少蚯蚓?”程石下树问。
“挖了半竹筒,拿去给他外婆喂鸡了。”奶娘代为回话,拿了几颗枇杷剥皮喂芸姐儿,“俩孩子说想吃枇杷,我就领过来了。”
程石只交代一句别让俩孩子靠近水边,提着篮子换棵树继续摘。
日头西移,风里的热气散了许多,提来的两个竹筐装满了枇杷,程石挑着扁担往家送,跟杨柳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来了再上山。”又喊席哥儿也回去,“你别在水边转悠,胆敢玩水,我可是会打人的。”
“我也想上山。”席哥儿不想回去,他想进山逮野猪。
“窝、窝也…上山。”芸姐儿跟着学舌。
“带去吧,免得他们惦记着。”杨柳开口,她让程石再挑两个竹筐来,“待会儿走不动了就放筐里,你用扁担挑着。”
进山时,三五只鹅从林子里钻出来,看见人嘎了一声,急急匆匆往堰边跑,急着下水洗澡。林子里新添了几千只鸡仔鸭仔,稚嫩的叫声凑在一起吵得鸟都不敢落枝头。
刚进山没多大一会儿,芸姐儿先走不动了,杨柳把她放进筐里,喊席哥儿也坐进去,她走芸姐儿一边用了点劲拽着,保持扁担两边平衡。
“等小莺大了,我用背篓背她进山。” 程石还惦记着自己闺女。
“猪!好多猪!”席哥儿指着躺在草丛里吃草的猪,还有躺在水沟里的,哇哇惊叫,捏着鼻子学猪哼哼。
走出松树林跨进东边的荒山,光线骤然一亮,树木稀疏许多,地上生了许多草药,艾蒿茂盛,里面蹲着乘凉的鸡,车前草结了籽,益母草和地黄开了花,蒲公英被鸡爪子刨得稀烂。
“咩咩咩。”席哥儿发现了两只羊羔,他指着喊:“姨父,快快逮羊。”
“冬天了才能逮羊。”程石把竹筐放地上,他热出一头的汗,接过杨柳递来的帕子,说:“下来自己走。”
看守羊群鸡群的老镖师听到声大步过来,“是你啊,我还当是村里人闯进来了。”
“荀叔,我来看看枇杷,结果的枇杷树可多?”程石问。
“结果的树不少,就是结的果不多,我看不过来,一小半都被鸟啄吃了。”
“以后看见熟的果子就给摘下来,你跟力叔吃也行,送下山也行,别便宜了山里的尖嘴雀子。”
“便宜不出外,鸟吃了长肥了,入冬了还是你的。”老汉玩笑。
作者有话说:
要过年了,家里忙,更新不稳定,我尽量赶在午夜更新,抱歉抱歉,也祝大家畅享年假,吃好喝好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