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天, 没有烈日却也闷热,怕路上会下雨,姜霸王一早牵马去地头吃草, 她也跟着春婶她们在地里拔了大半个时辰的花生,等马吃饱肚子, 她才牵着四匹马往回走。
歆莲三姊妹也把行李收拾好了, 来时带了一马车,回去时人手就一个包袱,衣裳和手帕都被她们送给了村里交好的伙伴, 包袱里装的就几身贴身衣裳和鞋袜。
姜霸王回后院抱了抱小孙女,见三个侄女开门出来, 她问:“收拾好了?那咱们这就走。”
歆莲嘟起了嘴,不情不愿地往出走。
姜霸王只当没看见, 利索地翻身上马,村里这会儿没什么人,老的少的都在地里忙活,路上只有散漫的鸡鸭, 马蹄都要踏它们头上了, 它们才慢悠悠让路。
村头的小院, 木氏在院子里搓衣裳, 听到马蹄声在门外停了,她湿着手快步出去,“婶子,妹子,你们这是要回去?”她看到了马背上的包袱。
姜霸王只是路过看到大黑子跟它聊了两句, 本来都准备走的, 见状只好下马聊几句:“她们姊妹几个过来住的有些日子了, 家里的老人想孙女,让我来把她们带回去。”
“吃了晌午饭再走啊,婶子你们晌午到我家吃饭,我这就烧火,晌午饭吃早点也不耽误时辰,你们骑马跑得快,指定能在天黑前进城。”木氏热情留客,手在衣摆上蹭干就要过来拉人,“你们进屋坐,我娘待会儿就回来了。”
姜霸王对这种热情简直头皮发麻,她赶忙说:“我们去镇上吃,阿石跟小柳交代了的,让我们去鱼馆吃了饭再回去。”说罢就翻身上马,“你忙你的,我们这就走了。”
马蹄踏过扬起一片灰,大黑子歪头瞅马跑远了,打个哈欠又卧回枣树下睡觉。
“回院子里睡,也不怕毛辣子掉你鼻子上了。”木氏踢了踢它,赶它进院子了她也坐水盆边继续搓衣裳。
“我表嫂的娘家人都好热情的,”歆莲迎着风眯眼说:“她们家里人要是在村里碰到我们,次次都喊我们去她家吃饭。”
“我表嫂的姐姐头次见我们还送了身衣裳当见面礼,除了衣裳还配两方同色的手帕和发绳。”歆丹在一旁补充,“她们一家都是温和实在的人。”
“我表哥最有福气,他有次说想吃丈母娘蒸的饺子,隔天他丈母娘就送了一锅来。”歆莲咂嘴,她都有些嫉妒她表兄了,啥便宜都让他占了,在乡下过的好逍遥。
姜霸王骑在马上回头望,杨家庄已被远远甩在身后看不见,她看了眼天,心想阿石要不是砸出那一板砖,如今这个造化就与他无缘了,可见人还是要多行善。
马匹进镇离晌午还早,姜霸王问三个侄女要不要现在就去吃晌午饭,不吃就直接出镇离开。
“去,这次离开,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歆莲驱马拐道往鱼馆走。
这会儿买蛋的客人少,只有程石在摊子边守着。杨柳在后厨看厨娘刮鱼糜摔打鱼肉,鱼头和取了鱼糜的鱼骨架油煎再熬汤,旁边另一个炉子上炖着母鸡汤,鱼丸银丝干贝汤的汤底是鱼汤混了鸡汤再煮几滚,故而才汤浓味香回味悠长。
姜霸王她们过来时汤还差了些火候,杨柳让她们坐下等等,谁知她婆婆就拎了砍刀去劈柴。
“娘你坐下歇歇,柴有人劈。”杨柳劝。
“我多动动,待会儿多吃点。”姜霸王头也不抬,一砍刀挥下去木柴四分五裂,她满意点头,还很有经验地指点劈柴工如何使力最轻松。
杨柳:……
后厨开始剁馅儿准备包馄饨,屋里屋外都是刀剁在木头上的咚咚声,食馆外来了客,杨柳洗干净手出去招待客人。
“哪个是双黄的鸭蛋?老板你给我挑几个,我孙子爱吃蛋黄多的咸鸭蛋。”杨柳还没走出去先听到了阿婆的说话声。
“我也分不清哪个鸭蛋有两个蛋黄,你选个头大的拿吧。”程石在筐里挑挑拣拣,不住询问:“这个行吗?这个呢?这都是人家选过几轮的,老人家你要是想买双黄蛋,下次就早些过来,我们辰时初开门摆摊。”
杨柳揣着手走到程石旁边看着,咸鸭蛋上糊的有黄泥,她不想沾手,探着脖子指角落里的两颗蛋说:“拿这两个,这两个蛋两头长,估计是双黄蛋。”
程石转手拿起放草兜里,见老阿婆犹豫,他道:“这是我媳妇,这事你信她,她眼光准。”
老阿婆闻言不再多说,解开荷包数铜板递过去,临要走了,她朝鱼馆里瞅,“你们食馆可还招伙计?”
程石摆手,“人够用了。”这些天不少人上门问还招不招人,其中有个满脸肥肉的厨子,他模糊记得好似是八方酒楼的,以前送鸡鸭过去时打过一个照面。
“东家,东家太太,我姑母让我来问你们要不要吃馄饨,要是吃她就多煮两碗。”食馆里跑出来个小丫头。
“我不吃。”杨柳看向程石,“你饿不饿?”
“我也不吃。”
“那我去给她说。”小丫头又颠颠跑进去。
“哎,回来。”杨柳忙喊住她,把筐里剩的咸鸭蛋连筐一起递给她,“洗干净煮熟,待会儿给我婆婆带上,她们路上饿了吃。”
于是姜霸王吃饱出来手上就多了个提篮,二十多个咸鸭蛋满当当堆在里面,她骑上马把提篮抱怀里,垂眼说:“我们走了啊,你们在家忙归忙,要注意身体,田里地里的活儿忙不过来就雇人帮忙。”
“好,你们路上慢着点。”程石走出檐下送了送。
筐里的鲜蛋和卤蛋卖完,他跟杨柳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天色阴沉沉的看着要落雨,程石回去还要把地里晒的花生往回拉。
田野上空蜻蜓低飞,细蚊一团又一团,回去的路上程石在路中间看到一条踏扁的死蛇,筷子粗细,血还没干,估计就是过路时丧生在马蹄下。程石喊杨柳指给她看,“应该就是娘她们去镇上时骑马踏上去的。”
路两边是麦地,割了麦后少有人来,可能就是哪个草窝里的蛇蛋孵化了,小蛇跑出来了。杨柳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看了眼天色说:“赶紧回去,这场雨估计要在傍晚落下来。”
村里已经忙活开了,家里有牛有驴的都用上了,晒干的花生往木架子车上堆。没牛没驴的就是人拉车,男人在前面拉,女人跟在后面推。小孩们拎着篮子在地里捡落花生,不然一场雨落下来,这些花生发了芽就糟蹋了。
坤叔在程石回来之前就喊了山上的老伙计下山帮忙,家里的木架子车都推到了地里,程石到家后把车里的筐桶拿下去也赶马去地里。
“你等等我,我也去,我进屋拿块儿头巾。”杨柳喊。
“你不用去,你留家里陪孩子。”
等杨柳包了头发跑出来,门口哪还有人,她跺了下脚,也匆匆忙忙往地里跑。大白天的,青莺不执着非要爹娘抱,奶娘和保母能哄好她。
地里的花生一车车拉回家堆在墙根,这时候就是抢收,吃饭反倒成了不紧要的事。春婶跟刘婶随车回来,手脚麻利地焖一大锅干饭,切了猪肉混着萝卜青菜炖两盆,大家囫囵填饱肚子继续去地里忙活。
天色越发暗沉,田间地头寻食的鸟雀也都归了林,赶在落雨前,地里晒的花生都拉了回来。但这还不算完,程石搬了木梯爬上花生垛,由坤叔他们在下面用木叉叉了陈年稻草递上去,他把稻草盖在花生垛上,这样淋了雨也多是被稻草吸收了,等天放晴把稻草掀下来,下面的花生还是干的。
“今年再忙活最后一年,折腾死人了。”程石连声叫苦,想想之后还要摘花生,他浑身都没劲。
“怎么?明年不种地了?”坤叔大惊。
春婶、雷婶和刘婶也皱眉看向他,种地累归累,但住乡下不种地还有什么意思?就像这些天拔花生,大家伙一起出力,坐地里拔着花生说着话,多热闹。
“不是不种地,是不种花生了。”程石给他们掰算,“入冬剥花生,开春犁地刨坑丢种,夏天苗深了要锄草,入秋了要拔花生摘花生,一年到头这鬼玩意儿都离不了手,麻烦死个人。”
这是不缺银子的人的想法,花生能榨油能炒菜下酒,花生秧能喂牛喂驴子,花生壳还能当柴烧,价比稻子麦子的价还高,农人多是情愿多种花生的。
不是不种地就好,坤叔和春婶他们松了口气,绕着三垛花生转了一圈,见盖严实了才回屋烧水洗澡。
“刘婶,晚上别做饭了,我们待会儿坐马车去镇上吃。”杨柳开口,“今儿也让你们忙累的不得了,去吃顿好的补补。”
“好。”坤叔第一个响应,吃多吃少无所谓,人老了就爱这种热闹。
“老刘头他们没下地拔花生就不带他们,让他们先饿着,我们吃完了再打包几个菜给他们带回来。”春婶拉住刘婶,“你可不能为给他们做饭不过去,晚个半个时辰不会把你老头饿出毛病。”
刘婶笑着点头,“行,我去,你松开我,我回去换身衣裳。”
杨柳在他们给花生垛盖稻草时已经洗好了澡,她抱着青莺往村头走,打算喊上娘家人一起去镇上吃饭。
“都要下雨了,我们不去,就在家里吃。”杨母看了眼天。
“就是下雨才清闲,有马拉车又不让你们走路。”杨柳不跟她娘啰嗦,转过身说:“你们赶紧换身干净衣裳,我这就去借木篷车,待会儿马车套好了就来接你们。”她家目前就三辆带顶的木篷车,回来时还要捎上鱼馆里做活儿的人,还要再借两辆。
割草喂马,提水饮牛,打扫木篷车,人都到齐了把狗赶进屋锁上门,交代邻居帮忙留着心,一家老少坐上马车动身了。
还不到做晚饭的点,天色乌压压的几乎看不清人,妇人站在门前大声咕咕唤鸡,男人拎桶挑水,赶在下雨前把家里的水缸倒满,见一行五辆马车要出村,他们驻足询问:“天都快黑了,马上要落雨,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接鱼馆里的人回来,顺便过去吃顿饭,也不用开火了。”程石答。
到了村头接上杨家人,出村了碰到个小丫头背着背篓,程石喊住她:“谁家的丫头?天都黑了你跑出来干嘛?赶紧回去。”
“我去给兔子割篓草,我养的兔子下崽子了。”
“割草你去村前的地头割,别出村。”杨柳探出车窗,这丫头看着也迷迷瞪瞪的,天都黑了还敢一个人往外跑,她继续说:“兔子也吃花生秧红薯藤,你随便去谁家地里割几条红薯藤就够了,下雨了就喂兔子吃花生秧。”
“我家菜园就有红薯藤。”小丫头立马蹦蹦跳跳往村里跑。
“这丫头也是长了个虎胆子,她家里人也是心大,马上要下雨了也不拘着孩子。”下雨天蛇好出洞,咬到了可不得了。春婶往外瞅一眼,杨家庄靠山,木盛草茂,要是有那存了坏心的,逢着刮风下雨天把丫头拉进山,就是叫破喉咙也没人听见。
马车里挂着一盏灯笼,随着马车的颠簸,昏黄的光晕在车壁上晃悠,青莺躺在她娘的腿上,眼不眨地盯着灯笼,光晕晃到她脸上时,她乐得咯咯笑。
走到半途,车顶上响起雨点的噼啪声,程石把腿缩进蓑衣里,盯着前方的路说:“下雨了。”
“下雨了,等天晴了就能割稻子了。”杨老汉的声音从车尾传过来,“今年麦子不成器,秋稻还成,每逢干了就落点雨。”
“老哥你家今年种了几亩水稻?”坤叔大声问。
“八亩多。”
“那是挺不少。”
雨点越来越密,雨水打湿了马鬃毛,它们欢快地摇头甩尾,这段时间忙着开食馆忙着收花生收豆子,好久没给它们洗澡刷毛了,在雨中疾跑的感觉看着就是痛快。
马车从野外闯进镇,像是跨出深山走进了闹市,路两边的房屋灯火通明,人影落在窗纸上,说笑声逸出墙院。木窗吱呀一声,临街的人开窗往外看,马车已经拐了弯看不到影。
下雨天食馆的生意也没受影响,程石先下车撑伞给杨柳和孩子遮雨,他们一行人走进门,大堂里吃饭的人一静,认出人了笑出声:“这下雨的晚上你们怎么还过来了?我还当是进山匪了。”
“跟你们一样,不想在家开火,就来镇上吃饭了。”杨柳玩笑,她轻拍着左右四顾的小丫头往后院走。
鱼馆里一步一个灯笼,亮堂如白昼,程石把人安顿好了又赶马车去悦来食馆,不一会儿提了四个食盒回来。有鱼有肉,上午没吃到嘴的鱼羊肉馄饨也进了肚,末了喝上一碗温热的鸡汤,身上的筋骨都松懈了下来。
最后一桌食客离开,屋外的雨势也小了,春婶她们帮忙收盘子擦桌子扫地,合力把大堂和包间打扫干净,后厨也收拾干净了。
“走喽,回家。”坤叔站在门前喊。
一盏盏灯笼暗下来,到了最后只剩门口的两盏,杨柳坐上车从保母那里接过孩子,见这丫头还睁着大眼好奇地到处瞅,她扭头问她嫂子:“豆姐儿可睡了?”
“睡了,吃饭那会儿就睡了。”
“我家这是养了个夜猫子。”杨柳点了点青莺的额头。
马车出镇,人声一瞬间退了去,雨丝细了,敲在车顶上的声音极轻,马蹄踏在稀泥里的咕噜声都清晰可闻。车里没人再说话,慢慢的,有人在蛙鸣和马蹄声里闭上眼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磕在车壁上瞬间清醒。
马车里传出一声轻笑。
“笑什么?”程石问,大半夜的突然来一声还挺瘆人。
“没什么。”杨柳换了个胳膊抱孩子,这才发现小丫头也睡着了,她轻声问:“停雨了?”
“还在下,很小。”
进了村,雨也停了,马车在村头停下,大黑子在门内汪汪叫,急着要出来。
“别叫别叫,给你带骨头了。”杨老汉掏钥匙开门。
“我们也从这儿下去,走几步路就到了。”伙计和打杂的几人跳下马车。
“天不早了,回去了洗洗赶紧歇着,明早不管下不下雨都还要去镇上。”程石交代,“驾”了一声,马抬蹄往西走,后面的马不用人驱使也慢悠悠跟上。
到了家门口,屋里的狗几乎要撞破门出来,野猫也闻着味喵喵叫着跳上马车,春婶抖破个油纸包,把打包回来的鱼头倒台阶上。
“回来了?”一墙之隔的蒋家有人说话,“可真够晚的,我都睡一蒙子了。”
门环“嗒”的一声响,狗冲了出来,蹦着往人身上扑,狗屁股都要扭脱节。
程石匆忙朝隔壁应一声,把泡烂的馄饨和鸡骨头倒狗盆里,“红薯,过来吃饭。”狗嘴忙上了才消停。
“孩子睡了,我先抱她回后院。”杨柳说。
“我们也走了,那三个老家伙估计都还饿着肚子。”刘婶提着食盒,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让人给她提盏灯笼。
安顿好牛马,程石伸了个懒腰,进屋准备关门发现院子里少了两只狗,他扶着门懒洋洋地唤狗。
“估计是出去拉屎了,你回屋吧,我待会儿去锁门。”坤叔在屋里说。
“那你可别忘了,对了,今儿下雨你的腿还疼不?”
“贴了膏药好多了。”
雨打落了桂花,后院里的香味淡了许多,墙边的大碗菊的淡香显露了出来,清苦的味道,醒脑又安神。
程石过去掐了两朵,连带着水珠一起带进屋。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