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用又真诚又期待的眼睛望着他,说出的话还那么甜。
荀柔心都要化了。
“最喜欢阿叔,是不是?”他伸手团出小姑娘。
荀襄红着脸,羞涩的点点头,咬了咬嘴唇,忽然就在荀柔颊边亲了一下。
太可爱了,怎么办?
荀柔红了半张脸,一抬头就看见似笑非笑的阿姊,以及小姑娘的亲妈。
嗯…咳。
他连忙站起来,弯下腰长揖,“嫂嫂,阿姊。”
大嫂张氏浅浅一笑,“如阿弟这般,脾气好、长得也好的郎君,当然得女郎喜欢,我们阿音眼光好,知道她阿叔是最好的。”
“……大嫂,您这样说,弟无地自容了。”荀柔一张脸顿时红透。
他家大嫂张氏,出自名门之家,是能让家中最优秀的族子,凭喜好学医的名门,一向豁达宽和。
不过,好像也不用宽和到这个地步。
张氏适可而止,掩唇而笑。
“那位大将军府长史,这样快就走了?”荀采问。
“王长史应是还要去见公达,邀他一道入京的。”
“公达要回去吗?”荀采颦眉,“听闻,近来天子将几位大臣下狱。”
荀柔点头,“公达与我不同,乃大将军府吏,丧期只有三月,若何进果然相招,他不能不去。以公达之智与谨慎,如今雒中现状,还不必担忧他的安全。”
外面已经刀剑相对,洛阳还只是温水煮青蛙,大侄子一般情况下,还是不容易热血上头的。
荀采忍不住叹了口气,望向已经比她还高的亲弟,“那你为何不能如公达一般让人放心?”
“阿姊,我”
荀采抬手阻止他的话,“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我并非说你不好,公达也辛勤王事。
“阿善,你自幼聪颖,远超于寻常人,大家都夸赞你。然观你过去行事,于进退之间,失据之处,非只一端,轻行而无章,心乱而不定,故而,你离家去京,家里十分担忧。”
进退失据、轻行无章、心乱不定…呜呜呜,别刀了,这太准了吧。
他原来以为,自己外在形象很高大的。
两边袖子都被拉住,一低头,两边小朋友同情的望着他。
就算听不明白,他们也看出小叔是被姑母训斥了。
“这次你归家后,比往日少了浮躁之气,我既欣慰,又明白,必然是在京中受了委屈。”荀采轻轻一笑。
“你既为男子,如今也越来越大,又已行过冠,将来必然越走越远,就是如今,阿姊、家中都已经护不到你了,将来只能靠你自己。”
“幸而,如今委屈都受了,便要引以为戒,孔子所谓’不二过‘,你自幼熟读经书,又如此聪慧,当明白的吧。”
阿姊神色温柔,眉目沉静,一脉清透静慧,默默流淌。
荀柔望着她,恍惚发现,已许久未关注阿姊。
他的阿姊,也在经受委屈之后,在生活砥砺之中,终于走出来。
他相信,她能够走出来。
他一直相信的。
“今日方知,家有大贤,”他恭恭敬敬的向姐姐长揖,心中欢喜,“多谢赐教。阿姊之言,使我茅塞顿开,日后必时刻铭记在心。”
“好了,起来吧。”荀采浅浅一笑,“餐食俱已备齐,你还不送去给堂兄他们?如今时辰不早了,早去早回,晚些时候,我还有事与你说。”
“好。”
“阿娘,我想随阿叔一道去。”荀襄望着母亲,声音软软。
“我也想随阿叔一道。”荀欷扯着荀柔另一边袖子,向母亲道。
“好吧,”嫂嫂点头,“你们要记得带阿叔回来,路上小心。”
荀柔无奈看了嫂嫂一眼,张氏轻笑,“这都是夫君嘱托,还望阿弟勿怪。”
很好,自己就是食物链底端,没问题。
走出高阳里,穿过一段田亩,前方便是荀氏墓地。
荀柔远远就望见自己参与搭建的低矮的草庐。
三位堂兄已决定三年孝期,要倚墓而居,守在伯父墓旁。
这间草屋,墙壁不以泥封,全以木石茅草,不置陈设,因为要“寝苫枕块”,即睡芒席,枕土块。
虽《礼》中是这样要求,不过荀家墓地与高阳里相距不远,每日往来也很容易,连族中都并非都全都自守严苛如此。
但三位堂兄既已决定,荀柔也无言劝说。
况且,他们心情哀痛,他又如何不能理解。
远远望见那处丘土,伯父沉睡之地,荀柔神色也默默黯下来,丧礼之时,那种哀痛酸涩的心情,似乎又上心头来。
他记得伯父许多话和神情,然而,在记忆最深的,还是幼年之时,他靠在小哥哥荀彧身边,睡意朦胧之迹,耳边悠扬起伏的经书。
那是他的童年。
他尚且如此,三位堂兄心情只会更甚。
“阿叔?”“阿叔。”
荀襄、荀欷童音清澈,将他思绪唤了回来。
他眨眨眼睛,将眼中湿意尽去。
故去的人,已经故去,活着的还要前行,这才是所谓家族传承延续。
“阿善来了。”
荀衍最先听见动静,出来迎接。
他身穿着粗麻的斩衰之服,手执苴杖,面容消瘦许多。
“休若兄长。”
“阿兄又忘记,如今当叫阿善含光了。”荀谌比他后一步出来,对荀柔点点头。
再他之身后的荀彧,瘦得厉害,穿着并不贴身的丧服,显得形销骨立。
“含光。”荀彧眉眼轻轻带起一丝温度。
荀柔垂眸,“节哀”“勿损”这样的话,荀彧自然比他记得更清楚,轻飘飘的说出口,哪又有什么分量。
他只伸手握住他的小哥哥,那双带着笔刀茧和箭茧的手,真的瘦得太多了。
“休若阿叔、友若阿叔,文若阿叔。”荀欷和荀襄放下食盒,一道行礼。
“乖。”荀谌伸手摸摸两个小朋友,“又随你家阿叔一道来啊。”
先往墓前祭拜,再归庐中。
荀柔将带来的,加了牛乳的五谷粥,从食盒中取出。
依《礼》他们如今只食粥,不食酒肉,不食盐、菜。
“替我们谢谢采姊,劳烦你又辛苦一遭。”荀衍温和道。
“哪里劳烦,”荀柔道,“家中也是如此饮食,不过加一勺水而已,我每日也本来就要来祭拜伯父的。”
如今主食就这几样,不是干饭干饼就是稀粥。
“早上前来拜祭那位长史已去?”荀谌问。
荀柔点头,“守丧之家,不好留客,他来有话便说,说完自然就走了。”
荀衍与荀谌对望一眼,他们如何不知这位长史,是为堂弟而来,然荀柔既然称守丧之家,显然对方无论有什么目的,都已拒绝。
“公达,丧期短,大概不久就会归京。”荀柔说着,又把王谦告诉他关于十常侍封侯,赵忠拜车骑将军,张温退凉州叛军之事,结合他知道其他消息,一一道来。
“如此,大将军处境颇为艰难。”荀谌道。
“也未必然,”荀柔解释道,“天子虽重宦官,但除非下定决心要废皇子辩,否则不会废何进…其实,京中情势再如何,我以为如今并不重要。
“凉州叛军虽退未散,其首领仍能聚众,不久恐怕就会卷土重来。今年天子,为修南宫,加天下田赋,又加劳役,天下苦之,又要兴乱。
“颍川虽还太平,但南阳与陈留,俱有将乱之兆,家中还是要再做准备…若是再有战乱,颍川这般太平之地,赋敛必重,恐怕也未必能安。”
“已至这般地步?”荀彧低声道。
“未雨绸缪,总要先做准备。”荀柔神色不变。
“好。”荀衍干脆点头,俊美眉宇消瘦得凌厉,“家中、族中之事,多托赖含光,若有需要,我家中从人,尽可调遣。”
“族中近来多颇不心安,需得安抚,”荀彧轻声补充,“此事唯弟所能,且勉力为之。”
“是,弟必不负所托。”荀柔躬身下拜。
事已说完,饭还是要吃的。
荀柔摸着碗边微凉了,便让荀欷荀襄在周围拾些柴,烧起土灶将粥加热起来,再陪三位兄长食毕,这才收拾东西回家。
“文若,”荀柔走后,荀谌望向弟弟,“你与阿善,可是有什么不谐?”
他先前还说兄长称呼不对,此时自己都又忘记了。
“并无。”荀彧轻摇摇头。
荀谌张了张口,最后没有再问。
无论是荀彧还是荀柔,他们若真是要藏心不言,他知道,是问不出结果的。
“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兄弟。”荀谌最后只这般道。
“阿兄这是何意,”荀彧抬头,眉目平和,“我们自然是兄弟。”
…
“…所以,那些孩子,你从冀州带回来的,如今已有一年,你到底是何打算?”
荀采直截了当问道,“你带他们回来,并不是为了给家里添人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