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匣先置在案上。
荀柔再端起碗,继续细嚼慢咽的把饭吃完,然后黑漆漆的药盏端上来,滚烫得冒着热气。
这样当然没法吃。
荀柔于是将药先放一旁,让人端来清水,净手,开锁,撕下封条,打开信匣。
荀缉抬眸看了无知无觉的荀仹一眼,还端着空案的堂弟回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信,有很厚一摞。
荀柔接住的时候就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心里先有准备。
袁绍选择了屯田策来增长实力,不得不说,走的是正确的道路,倒是曹操竟一时激怒竟杀了边让全族,有些出乎意料。
边让被何进征辟入雒阳,在董卓秉政后又随大流逃回关东老家陈留,……荀柔曲起食指,一下、一下,叩着桌案。
曹孟德真是一时激怒吗?
曹孟德当家兖州,边让当地知名人士,却没有入幕……公达与文若提议引袁绍去兖州,祸水东引。
所以,边让因何而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兖州士族。
这当然有风险,操作难度不低,袁绍也未必能那样听话。
也许就大胆去拿太原或河南呢?
那他这边就必须班师回朝,硬磕了。
好吧,他还是相信公达和文若的判断和能力。
铺纸、研墨,荀柔提笔全权授权荀攸操作此事,允许了信中提到让钟繇持节雒阳,收复当地杂兵散匪之事,又写了一份调兵符给荀彧以防万一。
出征前,他留了一道调动长安虎贲的符令给堂兄,不过若是防御关东势力,还是河东兵马更方便。
不过,为了显得更纯洁无辜一点,他又写了一道允许曹操上表自辩的文书。
杀一人就算了,灭其宗族就太过分,一州之长官这样做法,至少要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写完这一道,荀柔端起温度凉下来的药盏一饮而尽,继续翻看下一份。
在益州,刘焉果然是蠢蠢欲动。
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胆子,还是长安某些人给他的信心。
看来,要尽快让阿音启程了。
将这一封书信放在一旁,荀柔开启下一份。
袁术攻扬州,拿下了靠近豫州的九江、庐江、六安三郡。
不过据消息称,之所以没能继续,不是扬州牧刘繇的本事,而是袁术自己的问题。
原本,袁术自豫州下九江郡,令孙坚自南阳攻庐江,短短三月,两路兵马并进,势如破竹,孙坚比袁术快一步,拿下庐江后,又北上拿下六安,再到合肥与袁术合了兵。
刘繇怯退,自丹阳都退到会稽山阴一带,依靠长江天堑抵挡。
袁术此时都拿下合肥了,显然要渡江试试,孙坚也厉害,还真自为先锋,从春谷渡水成功,结果就在这时候,不知怎么,袁术掉了链子。
竟突然就不渡了,大军回转,把孙坚独个,带几百亲卫先锋丢在江对岸。
刘繇才能一般,但手中还是有几万兵马,这会儿孙坚都渡河了,哪能不拼命。
前有大军,后无补给,也是孙坚厉害,一路从春谷沿将南逃,到枞阳附近才甩脱追兵,重新渡江回到北岸,手下兵马却着实损失惨重。
“……众兵争渡,攀船将覆,船上之人以刃断指,至岸,舟中之指可鞠,是时,风颠浪涌,狂风大作,孙文台涕泪俱下,对亲随众将,举手上指,必报此仇……”
友若兄,还真是有点文采在身上。
荀柔被荀谌开了上帝视角,知道袁术之所以突然后退,除了妒恨孙坚武略和得人心之外,还真是收了消息,豫州出现叛乱,所以急回老家。
至于最后孙坚选择信哪个原因,自由得他们自己掰扯,他只用知道,东南形势不用担心就够了。
荀柔往身旁褥上斜靠,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拿起下一份。
这次是阿兄。
他神色微敛,忍不住抿了抿唇。
幽州刘虞、公孙瓒两方,在兄长协调下,终于重新达成同盟。
兄长没回来,但没上表申请,将荀欷派回来奔丧。
兄长不回来,是为稳住北方形势,不给他坍台,遣阿稷回来,却是明明白白向他表示不满。
荀柔掩口絮絮低咳起来,提起笔却写了一封斥责信,将荀欷降了三级,从千石降到四百石,表示考虑是孝行,这才没一撸到底。
汉以孝治天下,孝道也只得提倡,只是传到如今四百年,却逐渐变了味道,常常有人做出夸张怪诞的行为,甚至自残,以图博取功名。
荀柔早看出这个苗头,却没找到插手空间,到自己家,这才有机会出手管一管。
既然当官为吏,受百姓供养,所行所为必要受此约束,不能自专。
写完长长一封文书,搁下笔,继续翻看。
除了这些,都是些零散消息,不甚要紧。
“让凤卿预备,三日内启程,准备完毕,出发前与众将在来见我。”荀柔向荀仹传达了命令,将薄衾一裹,往软枕上一躺,准备休息。
荀襄先启程,汉阳这边收住尾,他也要动身。
安定郡,至少要打几场硬仗的。
一旦升旗行军启程,就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踏实休息。
“啊,还有。”他复睁开眼,“若有休若兄消息自牧苑来,就来唤我。”
牧苑,顾名思义就是养马牧场,位于汉阳郡北,此处初为汉武帝所开,到如今被姜氏接管,姜峻主动将之献出,荀柔便让荀衍接手。
堂兄原本守卫的陇关,如今重要性降低,则换了小将廖化。
“唯。”荀仹连忙拱手。
榻上片刻就安静了。
荀仹悄悄向荀缉眨眨眼睛,指指自己,用食指中指交叉摇动几次,比了一个离开的手势。
荀缉摇摇头,一扯他的袖子。
先轻步上前,替叔祖掩了一遍被角,再收拾了案上的残墨文具,端起案放在帐边一角。
往香炉中放了一把祛虫的香料,将烧水的小炉掩了火,将壶放回炉上用余温温住。
最后才将帐篷的窗口垂挂下来掩住光线,这才拉了堂弟的袖子轻轻撩帐边,出帐来。
“明白了?”
“是,是。”荀仹连忙点头,却见同僚贾穆领了一老一壮两个披发左衽的胡人过来。
“此人要求见太尉,父亲就让我将人领过来了。”不等询问,贾穆直接道。
“文和公让人领来的?”荀仹下意识看向堂兄。
叔祖近来抱病修养不大见人,营中都知道的。
但叔祖也向来对贾文和的态度不一般。
荀缉也不由皱眉。
“若是太尉不便,某可以改日再来。”当石良恭敬欠腰道,他身后的青年只低头讷讷不言。
“当石良君,不必如此客气。”帐帘撩起,年轻的太尉,白麻单衣外披秋色蝉纱,含笑款步出迎。
纱衣披在肩头,随微风荡在身后,青年含笑的眉目比春日蒹葭还要清润,当石良瞬间无师自通了明白了汉人尊崇的名士风流。
待对方走到面前,才回过神来,连忙跪下来,又一把扯住身旁的儿子也跪下。
“这又是何故?”荀柔弯腰,拉住对方的臂膀,“莫非我先前应许你家入关贩货,出了问题?”
“并非,太尉之恩,某回去之后左思右想,不得报效,实在不安。”当石良磕了一个头,“某今日前来,是希望让某子投效到太尉帐下,做个亲随小卒,稍以报太尉恩义。”
“某当良贾,愿追随太尉左右。”他身旁青年也连忙道。
要论报恩,这都还没入过关卖过货,报恩也太早了,倒不如说是看他在汉阳大刀阔斧,看好他的潜力。
荀柔心里清楚,但也高高兴兴将对方收下。
一则安定羌族颇多,有他们为向导,当然是好事,另一则,有一就有二,扫荡汉阳这一场,已被有心人看进眼里了。
当良贾并非独身来,还带了几个同族青壮,于是便封了他一个牙门校尉,归典韦统属。
“汉阳此地,百姓常因战迁徙,故不心安,往来无定,若要安定,当复耕种。”荀柔将一匣棉籽郑重递给袁涣,“此地亦丰饶,渔猎不如耕作辛苦,又多得钱财,要让百姓复为耕种不易。”
诸事已定,整装齐备,将行之前,最后叮嘱一回。
“此物,唤作棉,种实可作衣,绵软更胜麻、葛,比丝帛易得,稍得经济,曜卿谨慎用之,细心耕耘,或可解当前之困。”
“千万记得一句,终要百姓得利,自愿而为,方能长久,否则一日驱使,一年驱使,岂能驱使百年?计在当下,亦在万年。”
“明公放心就是,臣明白。”袁涣拱手而道。
“我将敬止他们留在汉阳,为你辅佐,任你差遣,当奖当罚当刑处,由君自专。”
汉阳本地官吏,借任氏一案,被他撸掉许多,正好将一直跟着他,没有任职地方的荀缉等人补进。
军中掾属的职务,则补进汉阳才学之士,先前巴掌打了,后头该给甜枣了。
如姜峻之子姜冏,赵氏未牵连的旁支赵昂等,都在入选之列。
“明公放心。”袁涣长揖,“涣定不负君所望。”
“汉阳安危,则托赖阿兄与伯达兄。”荀柔又向荀衍与姜峻道。
“是。”荀衍抱拳。
“不敢负太尉之托,除死方休。”姜峻亦连忙道。
荀柔将头一点,当即登车行令,领兵马浩浩荡荡再付征程。
【汉阳旧有姜、阎、任、赵四姓。既迎柔师,欲使共治,柔不为降屈,任、阎、赵三家寻悔欲反,谋泄皆缚,将就刑诛,柔不欲牵连,嘱从孙、军令史、缉,细究详查,释其无辜,还其家财,因所赦者数百人。又曰:定国安民之术,富国强兵之要,在于农耕,计在当下,亦在万年。用袁涣为汉阳太守,劝农耕桑,振救乏绝。
于是,一郡皆服,烧当羌帅当石良来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