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跟了黑泽阵一年多以后发生的事。
宽特罗大部分时间都仍旧是在孤儿院度过的, 老修女大概是真的老了,近来越发的健忘,老忘了还有他, 所以几天不去露面都不会有事。
八九十年代开始,这边的教育水平就走下坡路了。
他所在街区不富裕,就读的也不会是很好的公立学校, 那边更是不会过问。
他越来越透明了,最长一次跟那个男人去其他城市,来去一趟共花了五天, 原本黑泽阵还帮他找好了的借口, 都压根没用上。
这天,他例行光顾了心理医生的诊所。
真田鸠见就是在医生跟“他”道别的时候, 被叫到名字醒来的。
“宽特罗,记得下周来复诊……还有药不要忘记吃。”
“好。”
他听到自己正常地回应了。
近来宽特罗不知道是治疗初见成效, 真的好了一些, 还是学会怎么模仿“正常人”了, 随着逐渐抽条的个子,原本混乱扭曲的认知有得到修缮。
如果将每一个人精神世界比作一栋房子, 其他人的都是符合规制的,外型与材质各有不同,而他原本的房子,就好像一堆胡乱拼凑的积木, 现在才勉强有了门窗雏形。
以及……真田鸠见随身体的目光转移,看到了自己手里拿着的东西。
一张取药的单子。
这很像是他之前有在漫画里看到的, 主角去医院拿到, 又两次撕了的东西。
不过宽特罗没有这样做,他很乖顺地去取了药, 而后乘坐公交车返回孤儿院。
路过门口时,总是没什么存在感的他意外被人注意到,察觉那边突然安静下来,他顿了下,转头看过去,朝正围著新来小朋友的众人点头示意。
他视线尤其多在新来的小孩身上,停留了一眼。
老修女招呼他过去,慈善地抚摸他的脑袋,像之前很多次做过的那样。
并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东西:“好孩子,快回去洗个手来吃饭吧。”
宽特罗返回房间展开掌心,才看到是一袋手工饼干,今天有爱心人士来,分发了不少东西,老修女特地给他留了一份。
当晚餐桌上,宽特罗安静地进食着,较往日更丰盛的餐食,在他吃来似乎没有区别。
平时黑泽阵也没在这方面亏待他,不过他对食物没有特别的喜好,无论好坏之后都是要吐的。
只是有个小细节,宽特罗在起身放盘子时,又与那个新来的十岁左右男孩对视了一眼。
真田鸠见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有点怪,听其他人的描述,这个棕发白人雀斑男孩是两天前来的,他没有梦到那部分,不知道有什么前情。
总之他的感觉不太好,对方的眼神是带有恶意,与些微紧张抵抗的。
次日,宽特罗正常去了学校,这边的街区就是比较乱,不少少年少女书读到一半就去吸du、混帮派了,教学楼走廊墙上画满了涂鸦。
教育资源也别指望能有多好,如果真的严格要求,有大批人是要留级的。
毕竟还是在低年级,勉强能管的住的年纪,所以看上去还好,到了躁动的青春期,带全是混子的班级那会是一个灾难。
学校生活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宽特罗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坐在角落,偶尔会在本子上涂记一些黑先生让他学习的东西。
傍晚放学一回来他就发现,自己的东西被动过了,桌上昨天老修女给他的饼干不见了,并且这情况似乎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宽特罗很熟练地率先检查了自己摆放在高处的,放黑先生给自己的武器装备的箱子,确保里面的东西没被动过,才放回原位。
而后他思考了一下,决定明天出去后搬东西把门堵起来。
饶是门窗紧闭,下面小孩子们玩耍的尖锐声音仍旧往屋内钻。
“把球丢过来!”
“好样的!”
“哈哈哈哈哈!”
宽特罗忽然福至心灵,走到抽屉前打开:“……”
网球,不见了。
他轻松跃起来,凭借体型优势挤出高处的天窗,爬上屋顶往下看去。
像他回来时路过看到的那样,一群小朋友在下面和附近的流浪狗玩耍,那颗已经灰扑扑的小球,原本应该是明亮的黄色。
很快太阳一点点爬下山,孩子们被修女赶回去洗手吃饭,他也在天色大暗时才下去,从角落草堆里捡回被遗弃的网球。
真田鸠见感官实在是有些复杂,想宽慰“自己”,又接触不到。
虽然这只是世界补全的过往,并不是真的曾发生在他身上,但看久了还是不自觉代入进去感情。
那个小男孩对“他”,不知道为什么怀揣着强烈的恶意,在看到迟到进入餐厅的宽特罗时,裂开嘴笑了。
小孩子的恶意格外纯粹,他肯定知道这样的事是错的,但没有道德法律的约束,肆意宣泄自己的不满情绪,是觉得修女偏爱他,也想一个人住阁楼吗?
看这小鬼似乎很受欢迎的样子,的确有恃宠而骄的可能性。
不过,想到他总是率先移开,隐约害怕什么闪躲眼神,事情又不像那么简单。
这天晚上,宽特罗正在尝试清洗复原网球,忽然收到黑先生的消息,给个地址让他去接应。
他放下已经破烂不堪的小球,擦净手去装备上可能用上的东西,而后像黑先生之前做过的那样,从二楼窗口翻身跃下。
宽特罗虽然跟着黑先生做事,但大部分时间是充当一个学徒的角色,帮他料理后勤之类的工作。
但这天他动手了。
因为黑先生说了不能让其他人进入那位富豪的房间,而他被植入的房屋地基之一,就是那个男人的命令是绝对的。
所以宽特罗抹开了服务员的脖子,他的手法还不太熟练,有血迹溅到了自己脸上。
他长久望着地上的尸体,与逐渐蔓延开的那滩红色,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有。
直到黑泽阵处理完目标出来,没等宽特罗说什么,他只是习以为常地淡淡看了眼地上躺着的人,抬腿迈过了一直淌到墙角的血线。
“下次做的干净些。”
真田鸠见发出无声的叹息,实在是糟糕的一天。
这大概是宽特罗第一次夺走无辜之人的生命,在他的认知逐渐被完善后。
一大清早才赶回去,他都来不及收拾自己,远远见到门口守着一个伛偻的身影,他不由停下了脚步。
那人也隔着朦胧的夜色,看到了他,并如平时一样朝他招手,唤他过去。
老修女不知是不是一夜没睡,面上有些疲惫之色,见他这副风尘仆仆的模样,竟是什么也不问,只用有点发颤的手摸出手帕,想要给他擦脸。
但已经干硬的血迹,像烙铁留下的红痕一样,死死扒在他脸上。
老修女哀愁地摇头叹息,多半是以为他力气大去混帮派了,不少领养不出去的孤儿会走上这样一条路,而他一直以来成绩分明不错。
“你晚上没吃什么东西,我重新给你做了点,还在锅里保着温……”
“还有这个……”
“天太晚了,跑了好几家店才买到。”老修女把一枚崭新的网球,放到他手里,“小宽特罗,以后做个网球选手怎么样?”
“你很擅长运动,一定能做好这件事。”
统共几句话,她掺杂着愧疚,断断续续说了许久。
原来她有看到自己,宽特罗碰了下刚才被摸到的头,跟着她返回屋里去。
那小孩显然是被告诫教育了,往后消停了一段时间。
直到那一天,因为领养家庭不满意他,带走了另一个女孩子,那雀斑脸小鬼显得又急又气,直接找上了他,笃定是他告密导致的。
听着小鬼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勉强总结出原因,真田鸠见总算是知晓缘由了,原来这小鬼也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之前就因为这个被送回去过,辗转来到这边的孤儿院。
而宽特罗顺手抓取“怪物”肢解的画面,被他看到了,认定其他人眼里只是活动指关节的他,才是真正的怪物恶魔,于是带头针对平时都是透明人的宽特罗。
急于离开这里失败的男孩,自尊心受挫,忽然爆发动手推骂宽特罗。
宽特罗刚从诊所回来,看了看不小心飞出去的装药的袋子,身形都没怎么乱。
这会他已经经过心理医生的讲解,知道如何分辨恶意,搭配药物治疗,有了些进展。
虽然在琴酒的教导下,他更多明白的是何为杀意,当然也不能指望那个男人教出什么正常三观的人。
总之宽特罗没有任由他发泄,动手反抗了,只不过就像先前阻止服务员,站在真田鸠见更经验丰富的角度来看,是可以做的更好的。
就算当时条件不支持易容或者隐藏外貌,也可以藏在角落里,一个手刀把人放倒。
对比之下,宽特罗显得太笨拙又莽撞了。
他单手掐住脖子,把人拎起来差点重开,还是路过听到挣扎声的修女,尖叫着及时救下雀斑男孩一条命。
这是那个女人死后,宽特罗时隔多日头一次回到狭窄黑暗的小房间。
他被关禁闭了。
并且很不幸的是,其他人忘记了他的存在。
还是黑泽阵正巧过来他的房间寻他,没有见到人,电话也没电打不通,根据安装在设备里的定位找到并放他出来时,他已经被关了一天一夜,没有进食进水。
男人逆光站着,拧眉看向蹲在角落的少年:“什么时候那么蠢了?”
这扇小小的铁门还不至于能困住他。
少年头发又长长了一些,随他抬头的动作自肩头滑落,喊人的声音微哑:“黑先生……”
真田鸠见陪了宽特罗一天一夜,也实在是有些疲惫了,下潜意识决定偷会懒,进入深层的睡眠。
他通过宽特罗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自己”随黑泽阵离开的画面。
总感觉……有点困……
宽特罗随男人离开了,直到次日傍晚才返回。
老修女正在找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反应过来的,笑容有点尴尬,她实在是老了,不知怎么就忘了他还被关在里面。
不过对方以前也经常自己跑出来,想来没有被关在里头太久。
宽特罗显得并不在意,他安静地吃了对方特意留的晚餐,回到房间就吐了一干二净,撑着洗手池边,看着镜中那张不断往下滑落水珠的脸。
医生诊断说他患有厌食症,治疗不见成效,但有在好好长身体。
他比十二岁的自己,长开了不少。
也知道了黑先生不是猫,人和猫不一样,本名黑泽阵的黑先生是人类,和他一样,他的名字叫宽特罗,也是一个人类。
而关于他看到的其他东西,他有一次抓了一只带去给医生看,对方诊断说是幻觉。
他现在在吃的药,主要就是为了治疗这个毛病。
后方传来门锁触动的声音,宽特罗眨动一下眼睛,抖掉了睫毛上的一点水珠。
有人进来了,听声音是那个雀斑男孩,关于对方的名字他并没有记住。
他正耀武扬威般说着什么,朝传出流水声的浴室走来:“禁闭室里的滋味还好受吗?”
潺潺的流水打在洗手池底部,又顺着管道流下去,宽特罗侧头去看已经走到门口的小孩子,他脖子上还留有几个清晰的指印,不过看上去并没有吃到教训。
不过几乎就在对视上的一刹那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端恐怖的事物,慌不择路地跑走了,远远还能听到他险些在楼梯上跌跤的声音。
很奇怪。
宽特罗回看镜子里的自己,没瞧出自己长得有那么吓人,能让他露出那副吓破胆的表情反应过来了——
啊……他都快都忘了。
“宽特罗”微微笑起来,随后镜中的人像愣了一下,看到自己还是那副常被说死人脸的表情。
他凝望着镜中流露出一抹困惑的蓝发少年,霎时仿佛脱离了这具躯壳,又好似视角转换,自己去到了镜中一般,隔着一个世界与他对望。
在少年转身离开镜前时,他如破茧般舒展手臂,从他身上脱离。
只不过因为待太久,有点粘连了,扯不出来。
他费老大劲,才探出半个脑袋与一条手臂,有些累赘地挂在宽特罗身后。
附身观察这个少年,大抵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当时他还很小,刚学会走路的样子,认为世上的人和咒灵一样,蹲到他旁边模仿。
以及当时他也很弱小,几乎相当于无法留下清楚记忆的婴儿。
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幅样子的,他也记不清了,从有意识起,他就在这个少年的身体中了。
虽然无法影响和改变宽特罗的行为,但可以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五彩斑斓的世界,通过他的手掌接触世界,甚至舌头、鼻子、耳朵,他们的一切感官都是相通的。
他新奇地看着自己能自由灵活使用的手掌,又摸了摸自己从宽特罗后背长出来的半张脸,只依稀记得,自己最初不是这副样子的。
或许是待太久,导致灵魂融合同化了,他似乎反过来模仿着长成了他的样子。
他在他的身体里一起长大,咒力也已经逐渐强大,不再懵懂混沌,能灵活地自由活动了。
他只探出来观察了一眼世界,发现宽特罗并不能感受到自己的动作,在人更衣躺下时,不太愉快地把脑袋和手收了回去。
他的嘴还没有拔出来,无法开口说话。
等人睡着后,他进行了一个仿佛自我生产的过程,从床上少年的身体里分离开来。
凭借着惯性最后一口气拔出两条腿,他赤条条地跌倒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床上少年似乎还是被惊动了,睡姿有细微变动。
他立即凑上前去。
半边身子趴在床上还不够,他直接爬到对方的身上,两臂撑在他身侧,期待那微扇的眼睫睁开的一刹那,就能够看到自己!
这或许是雏鸟情节的一种?他记得有在宽特罗看的书离见到过:生物体对初次见到的活物产生的深刻印象和依赖行为。
只是很遗憾,他似乎很累了,又或许是太熟悉他的气息了。
没有察觉到危险,宽特罗很快陷入了更深的沉睡,甚至这种他将他包裹的感觉,或许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他像回到羊水里一样,获得了一次美妙的睡梦体验。
他不太满意,坐倒下来想要叫醒他,目光下移落在自己干净的身上,意识到自己此刻或许需要一件衣服。
而他又不是很满意宽特罗衣柜里那些。
他翻身下床,随手捡起宽特罗架在床脚的体恤和短裤,穿上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