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平稳地轧过青石板,两排侍卫紧随其后,停在一座恢弘的府邸前。
“公子,到了。”
玉七从角落里出来,站在路对过,随时准备出手。
他一直在这附近盯梢,确定玉罗刹的人还没走,现在进去,刚好能抓个现行。
车厢里传来薛沉的声音:“把这里围起来,任何人禁止出入。”
侍卫们分成两路,一左一右把宅院包围。
薛沉依然没有下车:“敲门。”
“是。”
不戒斋外面一直有门子守着,太平王府的马车刚过来,就有人进去报信了。王府的侍卫就走个过场,刚来到门口,里面的人就快步从侧门出来,行了个礼,“不知几位是哪家府上的,小的也好通传。”
侍卫道:“太平王府,快去。”
“是,是,小的这就去。”
说完他从门缝里回去,迅速关上了门。
侍卫回到马车跟前听候吩咐,转身时发现街对面空空荡荡,刚才那个看热闹的小叫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片刻后,方应看出来了,他脸上带着微笑,视线略过下面的几人,落在了马车上,“怎么,这是要给我个下马威吗?”
他身后不远处,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下人弓着腰走远。
薛沉打开门,正要出来,恰巧看到有人逃走,瞥了眼身旁的侍卫。
那个侍卫赶紧带人过去追,下人跑得飞快,眼见要跟丢,刚一拐弯,就跟被巷子里站着的一个人给绊倒了。
侍卫一看,那人穿得破破烂烂,头发枯黄还带着泥,脸脏兮兮的,看不出模样,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睛,深邃平静,波澜不惊,让他看起来没那么像个叫花子了。
玉七收回脚,提起地上的人,“走。”
本体默默叹了口气,正常来说,这些侍卫都会拳脚功夫,放出去混江湖也能过得很好,但是在武侠世界观下根本靠不住。
薛沉:“他是谁?”
“家中奴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方应看道,“我该叫你世子,还是直接称呼殿下?”
亲爹都认不出他来,方应看也没认出来。
薛沉道:“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侯爷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德不配位,就算爬到了高处,也会被拽下去。”
古君子讲的“德不配位”,其中的“德”指的是德行、品性。有德的人身居高位,就会平等地分配资源。
但是事实证明,品德高尚的,未必能力强。对于君主来说,善良不是第一位的,明智才是。
方应看看不清形式,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方应看没听懂话里的意思,但是看明白了他的轻蔑。
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方应看握紧了拳头。
神通侯的爵位本该属于他的养父,父亲不愿进入朝堂,推辞不过,又恰巧他那段时间为爱伤神,这才落到他身上。
他的亲生父母十恶不赦,费尽多少心机,在一个太监面前卑躬屈膝,才有了今日的有桥集团。薛涟却从生下来就是王侯之子,不必争抢,财富和权势自己就会到手中。
呵,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方应看快笑不出来了,表情僵硬。
薛沉模仿着弟弟倨傲的语气,“你很不服气?”
方应看嘴角上挑,眼中透着凶戾,轻声说:“怎敢。”
玉七提着人过来丢到地上,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他的技能里没有[点穴]这类,怕这人会稀奇古怪的武功,点了穴也能把穴道冲开,干脆把身上的破烂衣服撕了,按着他跪在地上,把他的手脚都绑在身后,每根手指都绑的结结实实。
用的布太多,剩下的衣服都快挂不住了。
系统:【你有没有羞耻心!】
薛沉:【没有啊。】
小七哪来的羞耻心,况且不就是露胸膛和四肢吗,跟西域的某些衣服差不多。
系统:【我是说你的本体,马甲穿成这样,你都没有感觉吗?】
薛沉知道它的意思,故意偷换概念:【倒也没自恋到那种程度。】
系统气死。
薛沉对侍卫说:“去车里拿我的衣裳给他换上。”
系统意识到自己被耍,更生气了。
玉七从侍卫手里结果衣服,不顾身上的脏乱,直接披上,胡乱裹了一下,离开了这里。
薛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叫崔方毅,这应该不是你的真名吧?”
崔方毅惊骇地抬头,忽然想到什么,狠狠地看向方应看,“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方应看愣了下,后背发凉。
薛涟一直在监视他,所以才会在他联系老崔的时候迫不及待地过来。
他只知道这人是卖菜的老崔,连“崔方毅”这个假名都不知道!
中计了!
方应看知道的信息太少,连崔方毅的质问都无法驳斥。
他只能抵死不认,微笑着说:“世子认错人了吧,他就是个菜贩子,来给府上送菜的。你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厨房看看,刚摘下来的瓜果蔬菜,新鲜得很。”
薛沉走到崔方毅跟前,风轻云淡地卸掉他的下巴:“半个时辰前在城东菜市口的农户手里高价买的,当然新鲜,不用浪费时间了,等见到了玉罗刹,一切都会明了。”
听到玉罗刹的名字,崔方毅惊恐极了,不停地挣扎,歪倒在地上,动了动嘴巴想要自尽,却因为关节错位根本闭不上嘴。
方应看的内心也不平静。
他知道老崔是罗刹教的人,罗刹教的地盘在西域,对中原鞭长莫及,最多安排些人手,留意着中原武林,根本不会暴露身份。
谁能想到,玉罗刹竟在这个时候亲自过来了!
方应看本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算薛涟找茬也有转圜的余地。谁能想到他牵扯进了罗刹教的阴谋里?
方应看接触老崔,是想看看能不能利用罗刹教制造些动乱,再主动请缨去解决麻烦,从而进入太平王的视线,在新朝争取实权。结果却成了罗刹教的马前卒!
罗刹教行事不谨慎,刚一出手就暴露在了薛涟的视野中,方应看在这个时候跟他们来往,被抓了个正着,有口难辩,他真的好冤啊。
薛沉冷冷地看着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趁我还有耐心,一起说了吧。”
方应看身上没有了那股倔强的气质,他有些惊惶,配上他的少年模样,看起来很惹人怜,好像真的是无辜的一样。
他无奈地说:“我不知道老崔和罗刹教有关联,更不清楚玉罗刹做的事。今天是我和老崔第二次见面,上一次也是在城东街头,他主动找上我的人,说是收了一批新鲜的菜,约定好今日送过来。”
薛沉:“说完了?”
方应看被他平淡的反应弄得心里发慌。
他究竟知道多少?是如何知道的?
难道自己身边有他们安插的奸细?还是有人投诚太平王了?
薛沉:“唐非鱼去了哪里?”
方应看:“自从我在家修身养性,给下属们放了长假。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是吗。”薛沉指着方应看,对侍卫说,“拿绳子来。”
薛沉来了之后,方应看外表看起来淡定,其实一直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每一句话都能掀起他的情绪波动,信息量多的他不能及时反应过来,整个人都木木的。
玉七捆人的时候都没绳子,现在也找不到绳子,最后还是找了不戒斋的人借了根粗麻绳。
侍卫捧着绳子来到薛沉面前,微微弓下腰。
薛沉接过绳子看向方应看。
系统:【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你手里拿的不是绳子,更像根鞭子。你要求着他抽你了吗?】
【你好变态。】薛沉回完系统,用绳子敲了敲手心,对方应看说,“过来。”
方应看犹豫着,磨磨蹭蹭地走近。
系统没眼看,爆了句潜心自创的粗口,【它宿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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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中,太平王和宫九互诉完衷肠,父子两人对待薛沉的态度达成了高度统一,宫九做梦都没想到太平王这么通情达理,不得不承认他这个父亲当的确实不错。
太平王达到了目的,也很满意这次交谈,他欣慰地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只管跟爹说,只要你有道理,爹一定支持。千万别再自作主张了,爹要是反应不及,还不知会出什么岔子。”
“是。”宫九假扮薛沉,就像薛沉扮成他一样自然。他收敛了眉宇间的冷酷锋芒,同样是面无表情,现在就温和许多,“道理越辩越明,这个我是知道的。”
“若我没有记错,这话是你六岁时说的。”太平王回忆往昔,看向他的目光愈发愧疚,“我从前只想着,你能平安无恙就好,凡事还有涟儿,故而没有像对待涟儿那样严苛待你。现在想想,这样未必真的就对你好,凡事过犹不及啊。”
如果他也像培养涟儿那样,亲自带他去外面,接触那些军中事、朝中事,沉儿也不会把界限划得那么清楚,涉及到外面,一点都不跟他透露,纵然有万斤的担子也是自己担。
太平王对待宫九和薛沉的态度并不相同,宫九一直都清楚。
他年幼时以为父亲看自己不顺眼,杀死母亲后,下一个就可能是自己。后来知道了母亲死亡的真相,也以为是兄长比自己的性情更好,更加聪慧,自己尚且为兄长的才情折服,太平王另眼相待也很正常。
现在他扮作兄长,站在旁观者的视角,听父亲倾诉,笼罩在心窍间的云雾随之散去,宫九才看明白了,真相竟如此简单。
父亲之所以那样对待自己,正是因为寄予了厚望。
他也突然间明白了,这么多年积压的对父亲的愤恨,并非是真的恨他,而是在渴望他的爱。
如同他能早些明白,父亲对待兄长的温和宽容,不是因为他比自己仁善聪颖,而是自幼被病痛折磨……如果他没有误会母亲的死因……哪至于走入歧路,自我折磨了近十年?
哥哥是对的。
宫九终于理解了哥哥从前劝他的那些话。
他们两个珍惜的,都是一样的东西。
如果哥哥当时屈从于自己,真的举兵谋反,杀死了父亲,那才是万劫不复。
爱恨从来相伴。亲近的人才有资格向自己的弱点挥剑,最恨的人,曾经都是最珍惜的那个。就算再恨父亲,他也是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他给了自己生命,也拥有比哥哥更名正言顺的,爱护自己的职责。
孩子生来与母亲一体,父亲是他来到世上以后接触到的第一个“外敌”。下定决心与父亲决裂后,他从此失去了化敌为友的可能,连亲生父亲都信不过,除了一母同胞的兄长,还有谁能信得过?这世上的人,全部都成了应该提防的敌人。
大哥早就知道这个道理,几次劝他多交些朋友,可惜他那时蒙昧愚钝,没能理解大哥的意思。
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父亲死了,那他再也不可能从父亲身上得到自己深切渴望的情感,只能在恨意中越陷越深,一生得不到解脱。
万幸,父亲是爱他的,他也借着兄长的身份,等到了这个答案。
“我儿这是怎么了?”太平王见宫九的脑袋越垂越低,不由关切道。
“是我对不起您,辜负了您的厚望。”
太平王愣了下,沉默着看着他,站起身,来到他的身边,将他抱在了怀里。“好孩子,不要难过,爹也有不对的地方。”
这个体弱多病的儿子已经不知不觉中长成大人了,个头和他一般高,却没有他强壮,瘦弱又苍白。
太平王想到了被迫登基那日,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从前想着涟儿将来接任太平王,可以继续领兵打仗,收服河山,在朝中谋个好前程,说不准能名垂千古。
当了皇帝才发现,权势不过是空中楼阁,看不见,握不住。
任谁坐上这个位置,都有执掌天下的权力,它不会被人占有,而是笼罩在头顶上,等着别人去争去抢,就算坐上了帝王之位,能力不足,一样不能使用它。
皇帝尚且如此,底下的人既要揣摩上意,又要防备下属争权,又能好得到哪里去?他对涟儿的期望,不过是自己未竟的目标,涟儿未必喜欢过这样的日子,就像沉儿不想拘泥于府中,他又何必非要两个孩子替自己活?
好在他的两个孩子都是聪明人,兄弟关系极好,互相帮扶,以后不管是谁继位,都不会太难。
太平王来到他身边,揽住他的肩膀,轻声说,“也多亏了你推我这一把,我才知道我这半生,只在战场上有些谋略,多数时候都是浑浑噩噩,无法给你们指点方向了。你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你弟弟也是,人活一世,就该为自己而活。”
“嗯。”
“眼睛怎么红了?”太平王摸摸他的小脸,“好了,爹不说了。你刚才准备和涟儿做什么来着?快过去吧,这孩子性子跟你一样倔,有什么难处都不会跟家里人说。明明惦记着家里,整日往外面跑,还不知有多孤单。他很在乎你,你多关照着他,他心里也能好受些。若有解决不了的,给爹传个信,还有爹在呢。”
多亏宫九忍耐力惊人,才没当场哭出来。
他点了点头,悄悄看向父亲。
太平王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宫九快步离开了。
太平王看着他的背影,满心的欣慰,思考着是否还有疏漏。
这俩孩子手中都有玉牌,可以调动军队,不至于被人欺负……不对!
两个儿子调动军队的时候,哪一次告知过他?这回都直接带兵遣将,包围皇城了,他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会不会是他放给儿子们的权太大,这才把他们惯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