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精彩的推理, 令不少人目露惊叹。
目暮十三有些感慨地看向面前这个青年,这个即使在自己众多破案工具人中也显得非常特别的矢目久司。
跟其他重视证据、注重解析凶手犯案手法的侦探不同,矢目久司在很多时候, 似乎更加重视情感方面。
他擅长从一些蛛丝马迹的线索入手, 推理的过程却略显天马行空,有时候会给人一种——“啊,他是怎么想到这里的?如果给我同样的线索, 我能推理到这一步吗?”的困惑感,然后在最终,将案件收束于一场场爱恨交织的悲喜默剧之中。
虽然侦探们在推理案件的过程中都少不了运用丰富的想象能力, 但,就算是在东京这样一个群星荟萃的侦探之都里,矢目久司仍然是一群侦探里最特别的那个。
目暮十三说不上对方究竟哪里特别,但他总得,对方不走常规、不落俗套的推理方式,给他一种在刀尖上跳舞的危险感觉。
他有时候会很突然地想,对方能做出那样惊才绝艳的推理, 是不是把自己放在了犯罪者的角度、通过代入凶手的身份来推导案情呢?
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对方那样羚羊挂角的推理思路了。
理性与感性的博弈,证据与推论的结合, 这让矢目久司的整个推理充满了非常强烈的割裂感。
……不。
不只是矢目久司的推理,就连矢目久司整个人,都给人一种非常强烈的割裂感。
对方明明是在帮警方破案, 但那双含着笑的眼睛,细看之下却是一片空空荡荡的, 就好像无论生死祸福,都入不了他的眼底。
有时候, 目暮十三会觉得对方有些孤独。但更多时候,他看着对方那熟稔又亲切的笑,会忍不住地去想——你真的快乐吗?
看过了那么多生离死别、爱恨情仇,看过了这样一个糟糕的人世间,你在微笑的时候,真的还能够感觉到愉快的情绪吗?
但他不可能这样问他。
无论是作为一个长辈,还是一名承了对方情的警视厅警察。
于是,在短暂沉默之后,目暮十三只是轻轻拍了拍矢目久司的肩膀,在对方望过来时,挂上一副和蔼赞赏的微笑。
“干得不错嘛,矢目老弟!”
他最终这样说。
已经被叩住肩膀、面露颓然死寂的中居新,好像突然被这一句话重新灌注了希望。他突然大力甩开了两名警官压制住他的手,猛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厉声质问。
“你们有什么证据?!”
半是挑衅、半是嘲弄地,他高高抬起了下巴,推了一把滑落到鼻尖处的金边眼镜,冷笑道:“没有证据,只凭一个嫌疑人的胡乱指认和蹩脚推理,你们警方难道就要抓捕我吗?”
“别开玩笑了,这种事——”
“是侦探!”
铿锵有力的低沉男声自人群里响起。
众人看去时,却见说话的人竟是那位在这起案件中立下不小功劳的伊达航警官。
伊达航原本站在矢目久司身边,很是认真地倾听着,对方讲述他们两人一起努力复原出来的犯罪现场,但在听到中居新这样一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发言之后,他忍不住出声打断。
“打扰一下,”身高几乎要逼近两米的警官先生微垂着眼帘,冷冷地逼视着这位满脸冷汗的中居先生,“你说的‘嫌疑人’,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协助警视厅破获了大大小小十余起案子,其中不乏重大杀人案。”
“矢目是一位能力非常优秀、并且深得警方信任的侦探。”
“以上。”
在说到“深得警方信任”时,伊达航还略有些心虚,因为他在现场并不算警衔最高的,由他来说这句话未免显得越俎代庖了些。
但,当他悄悄用眼角余光扫视了周围一圈,却见每一位同僚脸上、都带着相似的义愤填膺、以及为矢目打抱不平的表情之后,他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猛地被这番话砸了个正着,现任嫌疑人中居新略显慌乱,但很快又重新稳定了情绪,冷冷一笑:“哦?那我倒要看看,这位‘优、秀’的侦探先生,能拿出什么样的铁证,来指认我就是杀害大原的凶手呢?”
他故意把“优秀”两个字咬的很重,是对矢目久司个人的挑衅,但同时也是对现场这么多警察的蔑视。
目暮十三也沉下脸色:“中居先生,请端正自己的态度,作为一位‘遵、纪、守、法’的市民,在案件有明显疑点的情况下,我想您有义务协助警方调查——现在,应该是您需要自证清白的时候。”
中居新的眼神开始闪烁,片刻后,他强自镇定:“如果这位优秀的侦探先生能拿出足够的证据证明我有罪,那么我并不介意协助你们调查,警官先生。不过,如果他拿不出来的话,那么在我的律师赶到现场之前,我想我有权利不对此案发表任何意见。”
目暮十三恨恨咬牙,对此却也无可奈何。
对方的话并不是什么狗急跳墙之语,反而很符合规则。
在日本这样一个重视民众隐私的国度,如果拿不出铁证把人钉死在凶手的身份上,那么对方当然有权利拒绝回答警方的提问,甚至于在某些金牌律师的开脱下免受刑责,也不是什么没可能的事。
正在场面气氛逐渐凝固之时,矢目久司突然开口,嗓音温雅含笑。
“你剪断了钢琴线,并且回收了那件只要被人注意到、就会很容易破解掉你的不在场证明的凶器。”
“你在3:19分结束了视频的录制,而警方赶到案发现场的时间,是3:27分。”
“东京警视厅一向以出警速度快闻名全国。我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你没有机会处理钢琴线上沾到的、属于大原先生的血液吧?”
“你甚至没有时间扔掉那根钢琴线——在注意到有人报警之后,情急之下,你把它吞进肚子里。”
“那根钢琴线,现在应该还在你的消化道里吧?连同那些无法被胃酸分解的人体DNA一起。”
“如果要验的话,要不要赌一把呢?就赌——那根把你的胃壁绞破流血的钢琴线上,能验出属于大原先生的DNA。”
中居新满脸惊恐,条件反射般按住了自己的上腹部:“不!你们没有权利这么做!我会向安全委员会投诉你们的!”
望着火速松开钳制住对方的手、一副不知所措模样的警员,矢目久司缓缓地,浮起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中居先生,你似乎不知道,”他轻轻地笑,看着中居新的眼神却好像已经笃定了对方再翻不起任何波澜,“只要到过现场,就必定会让现场产生一些变化——或是留下什么,或是带走什么。”
“鉴于这里的水泥地面过分坚硬、不好采集立体足迹,又正好处于公共场合、无法有效提取灰尘加层和减层足迹,那么唯一能够证明你曾经来过这里的证据……”
矢目久司的目光忽然下移,顿在了中居新的双脚上:“你应该,没有时间擦洗这双鞋子吧?”
“你想到了要趁警方赶到之前处理掉凶器,同时记得删掉大原先生手机上与你最后通话的记录,但你却忘记了一件事——当你靠近大原先生遗体的时候,你的脚下,正踩着从他颈间伤口处汩汩涌出的鲜血。”
望着中居新毫无血色的惨白面容,矢目久司弯了弯眼角:“还想听什么呢?东北角广场的监视摄影机拍摄到你打电话的视频?林荫小道里的摄影机正好拍摄到你曾两次往返于这个几乎没有人会过来的僻静湖畔?”
“又或者,是你急匆匆尝试绑好钢琴线、却不慎被割破手指、滴落在某一株梧桐树下的,含有你的DNA的血液?”
砰——
西装革履、器宇轩昂,一副当代精英男模样的中居新,终于不再负隅顽抗。
他面如死灰,捂着腹部重重跪倒在地,嘴唇哆嗦着,突然冲目暮十三疯了一样地大喊:“我认罪、我认罪!我承认是我杀了人!拜托你们、拜托……请马上送我去医院!”
一片手忙脚乱中,有警员给中居新铐上了手铐、押送着他进入了警车。注视着警车挂上警铃,飞快呼啸着开走,矢目久司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倒是身边的伊达航,突然搭住了矢目久司的肩膀。
“你说,值得吗?”
“……什么?”
“杀了一个人,然后把杀人工具连同自己厌恶的人的血液,一起吞进肚子里……很难想象,他到底是有多恨死者。”
矢目久司摸了摸自己的发梢,感觉晾了这么几个小时,头发已经稍微有些干了。
“这重要吗?”
伊达航一怔。
“有的人杀人,不需要太多理由。就像有的人救人,也不需要什么理由。”
“……你的表情有些奇怪,矢目。”
“啊,稍微有些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