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中原中也, 矢目久司想了想,提溜着潘诺去了黑方复健所在的训练营。
夜里,这个点, 训练营里的新人们也大多解散休息了, 空空荡荡的场馆里,只有寥寥几个身影还在不知疲倦地打着靶。
踏进场馆,矢目久司竖起一根手指, 堵住了教官即将脱口而出的问候,指尖轻轻点了点门外。
教官会意,放轻脚步, 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场馆。
矢目久司又瞥了一眼身后的潘诺。
乖乖地踮起脚尖,潘诺小心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紧紧跟在矢目久司身边。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射击台的后方。
目前,仍然沉浸在训练中的人,一共有三个。
站在最靠近门边的上一个扎着低马尾、额前有着几缕蜷曲碎发的年轻女人。中间的则是一个头发略长且凌乱、脸型瘦长、颧骨突出的三十岁出头男人。至于最里面那个……
矢目久司踱到了第三个射击台后,扫了一眼前方的靶子。
——50米的固定靶, 弹痕全部集中在4-6环。
太拉了。
脑袋上叩着一副隔音耳罩的青年,仍旧一脸专注地看向枪靶,右手持枪, 略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后,叩动扳机。
砰——!
矢目久司看了一眼。
嚯。
脱靶。
砰——!
还行,这一枪6环。
砰——!
……3环。调整一下姿势再打啊, 枪口已经被震歪了好多。
砰——!
啊,又描边了呢……黑方这枪法, 别说喵人,别不小心误伤到自己的脚就算超常发挥了吧。
青年目光没有丝毫闪烁的, 脸偏向右边,又要再次勾动扳机。
咔——
弹匣打空了。
“……”青年沉默地收回手臂,褪下空弹匣后,伸手去抓射击台是备好的新弹匣。
——手被按住了。
冷眼皱眉,他正要喝斥出声,一抬眼,却正好撞进了一双春湖般清凌凌的薄绿眸子。
青年蔚蓝色的杏眼微微睁大。
“主人!”
他很高兴地唤了一句,注意到对方唇瓣微动,自己却没听到任何声音,怔了怔后,后知后觉地一把扯掉了耳罩。
矢目久司双眸微弯了弯,伸手揉了一把青年的发顶:“练习很刻苦啊……嗯嗯,乖孩子。”
黑方很是受用地眯了眯眼睛,随手把手里已经被体温染的微温的枪支丢在了射击台上,绷紧的肩膀一下子卸了力,黏黏糊糊地就要往矢目久司身上贴。
——被扒拉开了。
黑方眼神不善,对着强行插/进自己和冰酒之间的男人怒目而视,一双海平面般明澈的蔚蓝眸子有些委屈地看向矢目久司。
“主人,他是谁啊?”
矢目久司拍了拍潘诺的肩膀,示意他让开,然后给两人各自作了介绍。
“黑方,你的枪感很差,为什么?”
睫羽飞快地颤抖了下,黑方微垂下眼帘,低声道:“抱歉,主人,我……只是还没有适应。”
“是没有适应,还是对枪有阴影?”
“……”
“你开枪的时候,手腕会下意识地哆嗦一下。”
“……我会尽量克服的,我——”
“你必须克服,”矢目久司走上前,拾起射击台上的手枪,握在掌心掂了掂,“CZ75,很经典的款型,性能稳定是它最大的特征。”
“手持CZ75还能打出这么稀碎的靶……”
“黑方,告诉我,”矢目久司撩起眸子,疏淡的目光中带了一丝叫人无从闪躲的压迫感,“——你在恐惧什么?”
“……”
矢目久司晃了晃手里造型优美的枪支,迎着黑方略微瑟缩抗拒的眼神,不由分说地将它递到了对方的面前。
“你必须要在一周内适应它,黑方。”
黑发蓝眼的青年接过枪,微微垂下了头,整个人似乎都灰了一个度。
“——还记得你和我之间的约定吗?”
黑方身子一震,猛地抬起眼凝向矢目久司,眼神里带了些热烈和渴望。
“在一周内适应它,通过考核,离开这里,”矢目久司面色平静地伸出手,替对方顺了顺被耳罩蹭炸毛的柔顺碎发,“然后来帮我。”
“你的身份信息我已经替你准备好了,只等你出营,我就可以送你进入……”矢目久司话语微顿,视线在旁边两个射击台上扫了一圈,没有在继续说下去,转而问道,“体能恢复得怎么样了?”
黑方小鸡啄米一般飞快点着头:“很好,已经在进行格斗训练了。”
那正好。
矢目久司指了下身边专注凝望着自己的潘诺,语气淡淡的:“来跟潘诺打一场吧。”
“……我?”光速回神,潘诺睨了一眼身形瘦削的黑方,嘶哑着喉咙,阴沉沉地笑了一声,语带不屑,“就他?我能把他活撕了。”
“我找你来,是让你当陪练的。”矢目久司目光核善地注视着身边的潘诺,“反正你又不听马提尼的话,我停职这段时间,你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来陪黑方做复健训练好了。”
潘诺不怎么情愿:“我想跟着你,冰酒……你现在伤还没有痊愈,我可以保护你!”
矢目久司无情拒绝:“我现在在工作室搞研究,不会遇到危险。”
“那我——”
“潘诺。”
“……我知道了。”
捋了捋柔软温暖的新围巾,矢目久司又看向同样一脸不情愿,并且对着潘诺虎视眈眈的黑方:“好好练,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黑方。”
“是,主人!”
把两个部下介绍认识完毕,矢目久司满意地看着两人气势汹汹走上道场的背影,理了下有些跑偏的围巾,缓步踱出了训练基地。
……家里的颜料快要用完了,这个时间不算太晚,商业街应该还有店没有关门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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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闭室里,降谷零席地而坐,苦大仇深地瞪着一点光都透不进来、形同虚设的被封上的窗户,只觉得对时间的感知已经模糊到了极点。
他知道禁闭室里统一装设了监视摄影机,为此,他甚至不能够打开光幕消磨时间。
一开始,他还能数着心跳,勉强计算着自己进入禁闭室的时间。但到了后面,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数着数着,就再也算不明白今夕何夕了。
空洞。
寂静。
黑暗。
这三者单拎一个出来,都足够能压垮一个人的意志,更遑论此刻三者一起上。
……他都已经这样了,也不知道隔壁的hiro现在状态如何。
降谷零的神情有些恍惚。
说起来,在川崎这期任务结束之后、冰酒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他有跟自家幼驯染谈过一次。
他没有去问hiro为什么会选择接受卧底任务。
那没有意义。
他们只是挤在诸伏景光那个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充满了生活情调的安全屋里,在确认过周围没有任何监听设备后,一点一点地,在一片漆黑中,向对方娓娓叙述自分别至今的时光里,彼此经历过什么。
降谷零曾经以为自己无坚不摧,他想,为了留住正义,没有什么是他不能付出的。
但。
不是这样的。
很多时候,事与愿违,总不只是说说而已。
——第一次手上沾染鲜血的时候,自己在想些什么呢?
第一次在贝尔摩德的逼视下,对着满脸惊慌、无助掩唇哭泣的路人扣下扳机的时候,自己脸上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呢?
第一次,从尚且温热的尸体上,取走自己所需要的情报时,捏着那张被鲜血浸透的纸条,自己又对那个连代号都没有的临时搭档说了些什么呢?
降谷零不记得了。
在接受了巨大的精神冲击后,有的人会连做很久的噩梦。
但。
他却从未有过。
——被组织接连不断派送的任务、以及千方百计掩藏自己卧底身份来暗中搜查情报耗尽了心力的人,又怎么配拥有梦境呢?
能睡着就已经是奢望了。
很多时候,他那根本不叫做睡眠,而应该称之为昏迷。
在组织里日复一日的扮演着堕落的情报贩子这一身份,降谷零几乎从未再想起过那些枉死在自己手里的无辜者。
虽然如此,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这一切都能坦然面对并且接受。
每天夜里,当他带着一身刺鼻到几欲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回到出租屋里时,注视着空荡荡的房间,降谷零的心里也仿佛被什么东西挖空了一块似的。
戴久了的面具终将会焊死在人的脸上。
很多时候,凝望着镜子里那个优雅微笑、眼底里黑泥翻滚的青年时,恍惚间,降谷零总会生出一股子荒谬的情绪。
他感觉自己好像快要被割裂了。
波本、安室透、还有降谷零……他真的,能够一直清醒地,把这三者彻彻底底地区分开来吗?
或者说……
等到卧底任务结束、重新回归警察厅时的他,究竟是降谷零,还是波本呢?
降谷零不知道,也不愿去想某种可怕的可能。
他以为自己将从此独自背负那些痛苦的、沉重的、却让他堪堪能够记得自己的信仰与坚守的记忆,在这片无底的深渊中踽踽独行。
人是会被环境所改变的……
降谷零几乎是在虔诚地祈祷着,黎明,能在自己彻底被染黑、变得疯狂之前到来。
如果黎明无法到来,那么拥抱死亡也是可以的,对此他欣然接受。
如果说,在遇到冰酒之前,他对自己投身的这片黑暗只有痛恨与厌恶的话,那么冰酒的到来,无疑为这片黑暗点亮了一盏摇曳微弱的烛火。
冰酒和那些视人命如草芥、沉溺在杀戮所带来的虚假的快感之中的疯子完全不一样。
就好像一株永夜中钻破土壤的金盏草,单薄脆弱的薄绿色,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显得那么扎眼,几乎让降谷零一眼就能将它从一片纯黑中分辨出来。
——冰酒很特别。
他跟那些冷酷残忍、歇斯底里的代号成员不一样。
他脸上总挂着三分笑意,无论与谁说话,语气都亲切而温和。
他很爱说话,甚至到了有些话痨的地步。与冰酒同居的日子里,降谷零总会听到对方絮絮叨叨地说着哪家餐厅的食物好吃,哪家店铺卖的围巾料子最好,又或者是给降谷零分享自己的粉丝们又在部落格或者line上怎么花式催更……与其他那些冷酷寡言的成员相比,冰酒似乎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这样日常又轻松的氛围有时会迷惑到降谷零,让他几乎分不清楚,自己目前究竟处于怎样恶劣的境地之中。
降谷零总是看不明白冰酒。
当然,也看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明明是一手策划了港口惨案的「上帝之眼」,明明是涉嫌杀害村田议员的犯罪分子……
但,降谷零却始终无法否认,当他看到,漫画里,冰酒对着自己那两个冤种同期软和了眉眼的时候,冰酒在任务档口毫不犹豫跳进湖水中救人的时候,冰酒一脸认真地承诺松田无论如何都会遵守承诺的时候……
甚至于,在回忆起冰酒抚摸着他的头发,告诉谎称自己“不敢杀人”的他「这样挺好」的时候……
降谷零的心里,一个念头止不住地生根发芽。
——或许,冰酒还有救呢?
或许,这个履历异常优秀、心思也异常透彻的青年,仅仅只是个误入黑暗的迷途者呢?
或许,他跟那些个从根子里就烂透了的疯子,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呢?
……
但。
这可能吗?
长久地身处黑暗之中,就连心跳似乎也变得异常缓慢。
降谷零背靠在冰冷的墙面上,双目微阖,指尖跟随着心跳,一下又一下,轻轻叩击着掌下的水泥地面,周而复始,枯燥乏味。
直到一声异响打破了这迫人的死寂。
嘎吱——
刺目的白光,转瞬间铺满了整间禁闭室。冰凉新鲜的空气随着大门的开启,席卷进了这个狭小沉闷的房间。
降谷零虚虚眯起眼睛,眼角滚落下两滴生理性的泪水。
模糊的视线之中,有一个人影逆着光,缓缓向他走了过来。
“波本,你的禁闭结束了。现在马上调整好状态,有一个任务需要你立刻去完成。”
“啊。”安室透缓缓扬起唇角,露出个标准的波本式阴沉微笑,“居然是你亲自来接我啊……冰酒呢?”
干涩低哑的男声在他头顶响起,带着满满的恶意,柔声轻笑。
“看来你还不知道啊,波本……”
“冰酒暂时停职,现在行动组的负责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