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上, 熬夜算了一宿的数据、接近天明时分才刚睡下的宫野志保,在只睡了不到五分钟就被一阵乒乒乓乓的噪音吵醒的情况下,整个人都是崩溃的。
阴沉着一张小脸, 她揉着隐隐胀痛的额头从床上爬起, 刚准备披上一件外套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下一秒。
砰——!!
她的房间门,被人从外面重重一脚踹开。
“——雪莉大人!”一个一身黑衣、身材高大的男人从房间外闯了进来,面无表情地呼唤着宫野志保的代号。
盯着对方那张陌生至极的脸, 宫野志保很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个男人。
理了理白大褂的衣襟,宫野志保恢复了冷静:“你是谁?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她没有提对方一言不合就踹门的失礼行为。
不是不敢, 只是没这个必要。
她是一只被组织豢养笼中的雀鸟,鸟笼的主人赋予她食物、赋予她立足之地,甚至赋予她一个看似极度重视她、尊重她的代号——雪莉。
——可她永远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尊重。
只要留在这里一天,她就一天还是那个需要用自己的所识所学来展现自己的价值、为自己和姐姐讨取片刻残喘之地的笼中鸟。
不得自由、无法解脱。
那个面目陌生的黑衣男人,在宫野志保眸色变换的期间、飞快地拿起腰间的一只对讲机,语速极快地叮嘱了对面一阵之后,很快就挂断了通讯。
宫野志保原本对对方的谈话内容不感兴趣。
直到她在对方的口中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冰酒”。
她清清楚楚地, 在对方的话语里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不管心头掀起了怎样的跌宕涟漪,稳定了心神之后,宫野志保维持着面上冷淡的神情, 语气微冷。
“到底有什么事?”
“——如果你如此粗暴地制造出巨大的噪音,只是为了唤醒我、打扰我的休息的话……我绝对会向上面投诉你的。”
黑衣男人愣了一下,随后很快摆手:“不是不是、雪莉大人, 是这样,冰酒大人从美利坚分部撤回来了, 现在情况不怎么好,上面的意思是, 接下来他的一系列检查和治疗都交由您来负责!——我刚才正在联系我的同伴,让他们把之前存放在另一间研究所里的冰酒大人的资料搬运过来!”
冰酒……回来了?
宫野志保微微一怔。
在一阵短暂的意外之后,她的心底,无可避免地涌上了一阵雀跃和欢欣。
——一年之前,冰酒过来这里同自己道别的时候、脸上露出的那副表情,宫野志保至今都无法忘怀。
她曾经以为,那或许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在那天冰酒离开之后,她不是没想过找人打听对方的近况,可来来往往进出研究所的人,要不就是和自己一样被组织困居于此的研究员,要不,就是根本不会同他们这些研究员多说半个字的冷酷寡言的安保人员。
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冰酒,也再也没有得到过冰酒的消息。
此时此刻,摩挲着被自己日常佩戴在胸前的、那只据说由对方亲手熔铸的弹壳海豚胸针,宫野志保湖蓝色的眸子里,很快就闪过一抹淡淡的笑意。
不过……
情况不太好……?
还有检查和治疗……
正常来说,研究所并不会负责检查和治疗出任务受伤的行动组成员的伤势。这种工作,通常都是直接交给医疗部来处理。
会送到自己这边……
宫野志保眼神微闪,轻轻点了一下头,随后转身走在前面带路:“把资料放在我的办公室吧。”
“好的!”
等到看见自己本就稍显拥挤的办公室里、又多出了一大堆用文件夹分门别类整理好的纸质资料,宫野志保的指尖轻轻抚摩着胸针上海豚圆润的吻部,隐隐带了一丝探究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正在指挥同伴整理资料的黑衣男人身上。
“你刚才说——另一间研究所?”
黑衣男人动作顿了顿:“啊、是的!”
他转过身,看见这位个子瘦小的研究员正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兴致勃勃地看向自己这边的时候,略微迟疑。
“冰酒大人的事,之前一直是由利口酒大人处理的。”
利口酒……?
宫野志保回忆了一下,想起对方似乎主要在负责组织里除A药之外、另一项较为重要的科研项目。
她于是试探性地问:“那为什么要换我来接手?——除了之前外出时与他接触过几次之外,我对冰酒的事,几乎没什么了解。”
黑衣男人一愣:“原来您还不知道这件事吗?”
“什么?”
宫野志保微微蹙眉。
“——利口酒叛逃了。”
宫野志保怔了怔:“叛逃……?”
“是的,就在冰酒大人转调去美利坚分部之后不久。”
看见资料全部被规规整整摆放到雪莉办公室内的几张空闲桌子上之后,黑衣男人冲自己的同伴挥了挥手:“——你们走吧,下午一点记得去机场接冰酒大人过来,不要记错了时间。”
叮嘱完同伴之后,男人很快重拾刚才与雪莉之间的话题:“那个时候,因为考虑到冰酒大人短时间内不会撤回日本总部的关系,所以他的资料就一直压在那间利口酒之前负责的研究所里。一直到我刚收到消息、说让我把资料搬到您这边,我才知道冰酒大人已经转交由您来负责了。”
宫野志保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咖啡:“我来负责?是指什么方面?总不会是让他加入我的研究项目、当我的小白鼠吧?”
黑衣男人连忙摆手:“不不不、冰酒大人已经——”
他想是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一半,却像是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样,吭哧了半天,最终只憋出来了一句。
“……等冰酒大人过来之后,您应该就会收到上面的通知——总之您不要再问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短暂沉默之后,宫野志保摸了摸海豚被打磨得圆润光滑的吻部,低低地“嗯”了一声后,转开了话题。
“——利口酒呢?”
这倒是没什么不能说的。
黑衣男人很快答道:“在情报组的审讯室那边。”
这样说着,他的话音微微一顿,语气中带了一丝轻蔑的幸灾乐祸:“虽然没有被琴酒大人当场处决,不过,在审讯室那种地方待了一年多……利口酒现在,估计很后悔当时没有直接饮弹自尽吧。”
说着说着,男人便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眼底很快浮现出了一抹恐惧。
“……”
宫野志保垂下眼睛,握着马克杯的指节微微收紧了一些。
最后清点了一遍桌上拜访这的文件资料,确认没有缺漏之后,黑衣男人很快站起身,向宫野志保道别。
“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的话——我就先走了,雪莉大人。”
宫野志保“嗯”了一声。
等到对方高大魁梧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之后,宫野志保这才缓缓移动着视线,将目光,落在了一份摆在桌面最上方的文件资料上。
——《关于记忆清洗与人格重塑的可能σw.zλ.性·暨实验体冰酒观察报告》
——————
再次来到这片纯白的空间,矢目久司已经能够情绪稳定地伫立在原地,平静地等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了。
——这是他的梦境。
在进入这里之后,感受到那种宛如跗骨之蛆一般伴随着的剧烈头痛忽然消失,他便无比确信着这一点。
——一直到野火骤起。
无形无相的火,在这片纯白色的空间里蔓延、攒跃,看不见的火舌疯狂舔舐着目之所及的一切。
矢目久司感觉到了疼。
那种仿佛灵魂都被丢入大锅里沸煮、烹饪的炽烈痛楚,几乎要将他全部的理智焚烧成一团灰烬。
血液开始沸腾。
肌肉和骨骼都传来了一阵阵咯咯作响的摩擦声。
矢目久司能感觉得到,自己的生命,似乎就在这场无形的大火之中,飞快地被当做燃料、燃烧殆尽。
很快,这片纯白的空间,也开始在这极高的温度之下扭曲、变形。
在大片白色的空间崩塌、露出其背后藏匿着的,一个个破碎、旋转着的梦境碎片的时候,忍耐着皮肤传来的剧烈的烧灼痛感,矢目久司拼命伸出手,在身躯彻底被无相之火燃尽的前一秒,将指尖险险搭在了其中一枚碎片之上。
唿——!!
巨大的失重感瞬间重击了他的神志。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等到矢目久司再次醒过神来时,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逃离了那片蔓延着无相之火的纯白空间、来到了一个令他极其眼熟的儿童房里。
唇瓣微抿,矢目久司沉默地站在那套陈旧到漆面都有些斑驳、掉落的桌椅之后,薄绿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坐在桌前的那道瘦小的身影。
身材单薄的少年坐在老式木椅上,瘦弱的脊背如小白杨般挺得笔直。
他看起来只有12、3岁。
在他面前的书桌之上,一台已经开机的电脑,正在散发出幽幽的光亮。
在这个安静到落针可闻的房间之内,电脑里,身着西服套裙的女性主持人,正用她那四平八稳的播音腔,吐字格外清晰地播报着当前新闻。
【……前,东京知名极道组织蓝蝶会一夜之间遭到了极其残酷的血腥清洗。根据警方透露的情报来看,蓝蝶会高层目前无一幸免、全部身亡。在血案现场,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大门外墙处被人蘸着鲜血勾画出了一个古怪的花纹……】
滋滋的电流声伴随着主持人慷慨激昂的播报语,莫名给人一种误入了极具荒谬喜感的默剧表演现场一般,可笑之余,徒增烦躁。
沉默着,矢目久司微微挪动了一下脚步,很快来到了少年的侧边。视线转动泡沫罐,他很快就看见,在少年的手心里,正紧紧地攥着一封用火漆封口、目前尚未拆封的洁白的信封。
凑近看了看,矢目久司很快就发现,那个信封上没有写明寄件人住址和信息。精致而洁白的信封封面上,除了[千间家——目君收]这样的收件人信息之外,还用华丽而繁复的花体英文,在空白处写上了一行小字。
[——It is my gift for you,my boy.]
轻歪着脑袋,矢目久司看见少年模样的自己神情变幻了一阵。
片刻之后,少年咬了咬牙,薄绿色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坚定,伸出手、用那双指尖已经磨出了一层薄红色软茧的手,动作稍显笨拙地,一点点地扣开了信封封口处的火漆。
撕开封口之后,少年捏着信封,开口朝下、轻轻抖了抖。
很快,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以及一沓厚厚的照片,便随着少年的动作,掉落在了那张虽然陈旧、却被收拾的十分整洁干净的书桌之上。
短暂沉默之后,少年打开了那张薄薄的信纸。
[这是我送你的12岁生日礼物~喜欢吗,My boy?期待着你的回礼——如果你愿意来到我的身边,我想,这会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在无论遣词亦或是字体、都极尽浮夸花俏的语句下方,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行邮箱地址,以及一串行动电话的电话号码。
眸色瞬间暗沉了下去。
猛地抬手,矢目久司试图伸手去抢夺少年手里的信纸,下一秒,却毫不意外地看见——自己的手指直直穿过了那张单薄的信纸。
少年就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矢目久司的存在一样,在沉默了良久之后,默默放下了手里的信纸,转而拾起了掉落在桌面上的那一沓照片。
不知道是出于恶趣味,还是仅仅只是希望观看照片的人能顺利认出照片之上的那些人的真实身份,每一张照片的人脸旁边,寄信人都蘸着鲜红的墨水,用他那浮夸华丽的花体字,写下了一串串人名。
嘴唇紧抿,少年慢慢翻看着手里那一沓照片。
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死去的人。
每一个死去的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极度的恐惧与悔恨混杂的痛苦表情。
每一个痛苦表情的旁边,都被人用鲜红的墨水,写下了死者的姓名、身份,以及……对方曾经对某个人做过的,那些残酷到令人发指的事。
一直翻到最后一张。
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大张着嘴,倒在满地血泊之中,失去了呼吸。
在男人的脸上、那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似乎被人用锐器挖出了两个血淋淋的大洞。眼眶之中,两枚眼球不翼而飞。
在男人尸体旁边,又是一行鲜红的花体字。
[真抱歉,我的孩子,我的部下们没有在蓝蝶会的组织大楼里找到你父亲的另一枚眼珠。]
视线下移,少年指尖微动,很快,就在照片之后,又找出了一张小小的信纸纸条。
[——不过,我已经将蓝蝶会首领的两枚眼珠全部剜了出来、寄送给了你,快递应该一会儿就到。你可以像他们对你的父亲所做的那样,踩碎它们、让他们为自己的残忍行为付出代价。]
[不要难过,我的孩子。既然那群虚伪至极的日本警察不敢得罪蓝蝶会、不敢让用无比残酷的方式折磨了你的父亲、最终杀死了他的罪魁祸首付出代价的话,那么,我来帮你。]
[我无比热烈地同情着你,期待着你能来到我的身边,让我能够以长辈的身份、替你的父亲来照顾你。]
在几乎与少年贴在一起的极近距离之下,矢目久司清晰地看见,眼前这个身材单薄的少年,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滴答……
滴答……
几滴无色透明的液体,很快落在了少年紧握在手里的照片之上。
矢目久司徒劳的伸出手,想要替眼前这个孩子擦掉眼泪,但指尖却再一次穿过了少年的脸颊。
照片之上,被液体浸染沾湿,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的尸体旁边,那些原本已经干涸的红墨水笔迹,立刻重新变得湿润起来。
那一滴原本无色透明的眼泪,很快就被混入了一丝丝溶解开来的鲜红色的墨水。
在矢目久司沉默的注视下,那一滴滴汇聚在照片防水涂层上的眼泪,很快变成了一滴滴殷红色的血泪。
他想要说点什么、想要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事。
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
在矢目久司眼睁睁的注视之下,他看到少年关掉了仍在反反复复播报着同一条新闻的电脑,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份警视厅开具的纸质回执文件。
[经调查,申请我司警员千间寺死亡结案的证据存在疑点,故不予通过。经我司最终评定,予本案以我司警员千间寺无故失踪、违反纪律,取消对方警察职务,并以失踪结案。]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这份盖着鲜红色公章的回执文件。
半晌后。
他拿过那封信,连带着那些每一张单拿出来、都可以作为罪案证明的血腥照片和信纸一起,站起身,推开房间大门,走向了摆放在走廊尽头的神龛。
神龛之上,一个有着与少年无比相似的薄绿色眼睛的儒雅男人,正静静待在相框之中,望着镜头的方向,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望着男人的遗像出了一会儿神,片刻后,少年将手里的信封信纸、照片、以及那封几乎成为自己最深处的梦魇的回执书,一起丢进了神龛前,那个依稀残留着不少灰烬的铜盆里。
接着,他拿起了摆放在神龛上的打火机。
咔哒——
伴随着橘黄色火苗蹿起,那些弥漫着不祥气息的、完全可以将人定罪的罪证,很快就在火苗贪婪地舔食之下,在火光中,化为了一捧灰烬。
跟在少年身后,他清晰地听见少年轻轻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
“我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我的罪。”
在矢目久司沉默的注视之下,伴随着少年的话音落地,眼前,这个令他无比熟悉的、他曾经生活过十多年的屋子,瞬间寸寸皲裂、破碎。
在呼啸的风声、少年哽咽破碎的道歉声中,矢目久司抬起手,想要挥开那个盛满灰烬的铜盆。
然而,下一秒。
在他瞳孔剧颤的注视之下,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手掌,被另一双柔软、稚嫩的手,轻轻握住。
“「去看漫画……」”
眼眸不知道什么时候加深、变成浑浊的浊绿色,少年眸子一瞬不瞬地紧盯着矢目久司,嘴唇翕动,似乎还想继续说点什么。
但矢目久司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滴滴——!”
“滴滴——!”
“滴滴——!”
“警报!警报!目标生命体征出现剧烈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