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怔愣片刻后, 萩原研二连忙游到了矢目久司的身边。
血腥味混杂在温泉水浓郁的硫磺味之间,显得异常寡淡,不仔细去闻的话, 几乎就要让人忽略空气中这一点点的不协调气味。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搀扶对方, 但……
——萩原研二的目光在对方那件逐渐被染上淡淡水红色泽的宽松浴衣上来回扫视,却完全无法确定伤口的位置。再三犹豫,萩原研二的手掌反复伸出又缩回, 却始终不敢随意去触碰好友的身躯,生怕一个自己不注意、又会让对方的伤势再加重几分。
“小矢目、你……”
嗓音微微有些低哑,萩原研二小心翼翼地帮对方把黏附在脸上的、湿漉漉的黑色碎发撩起, 露出那张微带着一抹潮红的脸、以及一双朦胧着细微醉意的薄绿色凤眼。
“……嗯?”晃了晃脑袋,矢目久司似乎是有点头昏得厉害,不怎么舒服地抬手抵住自己的额头,语气轻飘飘的,“怎么了吗……?”
“对不起——你还好吗?伤口在哪里?要不要我先扶你上岸?”
一叠声的关怀之词从萩原研二的口中吐出。他的脸色看上去很是焦躁,眼里的担忧也不似作伪,一边在嘴是这样说着, 一边抬高手臂、有些不知所措地环着矢目久司虚空使劲,似乎是想把人托出水面,但又不敢真正接触到对方的身体、害怕再次弄伤到对方。
血液流失的速度不算快, 但……仅仅只是两人对话的这几分钟里,矢目久司身周的池水,就已经被血染成了淡淡的粉色。
温泉水催化了酒精的作用, 再加上原本就因为免疫力下降而稍微有些低烧的身体状态,在这短短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 矢目久司的眼神便迅速失去了焦距,整个人也昏昏沉沉地, 几乎下一秒就要滑落进水里似的。
从另一边凑了过来松田阵平见状皱眉,但转头望见自家幼驯染仍然一副略带迟疑的模样,很干脆地撇过头,直接一撑池岸破水而出,然后迅速弯腰、把矢目久司从水里捞了出来。
“——不能再泡了,他的呼吸已经稍微有些急促,脉搏也开始减弱了,再继续泡的话,失血状态会更严重的!”飞快探了一下对方的呼吸和脉搏,松田阵平直接把人从池边架了起来,同时转头招呼萩原研二,“hagi!来搭把手,我们把矢目架起回房间里处理一下伤口!”
萩原研二正要答应,但很快,矢目久司稍有些微弱的声音便在室内响起。
“阵平,唔、你把我弄痛了哦……”
撑在矢目久司腋下的手臂仿佛被火燎了一下似的,松田阵平下意识想要缩回手,但很快又强行克制住了。
“——忍一下,回房间我跟你道歉。”
短促地说了这么一句,松田阵平偏头扬了扬下巴,示意幼驯染赶紧过来帮忙。
“那个、其实我可以自己走的啦……”
虚软轻飘的声音没有任何说服力,下一秒,矢目久司就感觉自己的双脚直接离地,紧接着就被两位警官先生一左一右半扶半抱着、火速扛出了水雾弥漫的温泉汤室。
“……”
低下头,矢目久司垂眸看了眼被血液逐渐洇湿、染作一团妖冶的深紫色的浴衣小腹位置,试探着探手摸了一下创缘,随后立刻痛得一个激灵,瞬间感觉脑子清醒了不少。
略微沉吟,他撩起眸子,望向正在手忙脚乱地试图帮自己拆卸绷带的某位卷发警官,语气十分诚恳。
“阵平,你们以前在警校培训的时候……都不学「战地救护」这个科目的吗?”
握着多功能小刀的松田阵平愣了一下,抽空瞥了对方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停。
“学啊,这门课可是要纳入综合评定的。”
“……”
短暂沉默了一瞬,矢目久司摸了摸自己活蹦乱跳的良心,决定实话实说。
“那,你的成绩……应该还挺烂的吧。”
这句话完全没有任何恶意。
毕竟——矢目久司是真的不愿再回想,自己刚才被两位警官先生半强制拖出温泉汤室的时候、腹侧伤口被两人拉扯到差点崩线的撕裂般的痛感。
有那么一瞬间,矢目久司甚至在怀疑,自己身边这两个家伙、有没有可能其实是朗姆手下易容乔装的?易容接近自己的目的就是为了不露痕迹地弄死他、好让朗姆每天能多睡几个小时的安稳觉。
“???
松田阵平满头问号,感觉自己受到了非常严重的冒犯。
“为什么要人身攻击我!”
虽然嘴上这样质疑着,但松田阵平手上的动作却堪称温柔仔细,飞快地用刀尖挑开绷带结、然后利索地一圈圈解开绷带。
“没有啊——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啦。”
稍微有些虚弱地斜倚在沙发上,望着身前半蹲着的松田阵平、那副极其专注的神色,矢目久司忽然之间产生了某种很奇怪的既视感。
“——是代入了拆装炸弹吗,阵平?”推拒不开,矢目久司索性稍微撑起了一点身子,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仰靠在沙发上,直接摆烂,任由小伙伴折腾自己的绷带和伤口,“我感觉,你现在拆我的眼神……跟你之前手把手教我拆弹的时候很像哎?”
“……拆自己?”
“嗯?”矢目久司看着脚边堆着的一圈染血的绷带,歪了一下头,“是啊,不觉得你像是在拆礼物吗?”
这样说着,他扯了一下苍白失血的唇瓣,玩笑似地冲对方挤了挤眼睛,故意恶作剧般压低了嗓音、柔声细语地说。
“对我这份礼物……感到不满意吗,松田警官?”
“……”
“礼物拆封后,可是概不退换了哦?”
“……闭嘴!”松田阵平有点暴躁,手上的动作再次加快速度,“我看你这家伙现在的状态好的很啊!你与其有空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想想、等下要怎么跟我和hagi解释——腹侧这么大一处撕裂伤,你别告诉我是自己在家不小心弄的!”
脸上神色稍稍一顿,矢目久司眨巴了一下眼睛:“啊、不可以吗?是这样的,它其实是我在削苹果的时候,不小心——”
“矢目久司!”
未尽的话语哽在了喉咙里,迎上松田阵平盛满怒意的纯黑色眼眸,矢目久司的嘴角微微蠕动了两下,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是默默地垂下了眼。
“——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
矢目久司迟疑:“就、也没有吧……”
还不等他接下来的辩驳声脱口说出,下一秒,他的话头立刻就被松田阵平愤怒的诘问声打断了。
“——你是不是想说,这个伤口是你自己摔倒在地、不小心被水果刀穿刺造成的?”
悄悄抬眼觑了一下小伙伴暴怒的脸色,矢目久司微低着脑袋,没有讲话、也没有其他动作,但那副毫不辩驳的姿态,明显就是默认了这句话里所表达的意思。
“……”
按了按青筋狂跳的的额角,松田阵平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微颤地指向那道拆掉绷带后、赫然暴露在空气中的,直径接近七八公分长的血淋淋的创口。
“那你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样的姿势、能造成这么明显的擦拭轮和挫伤轮?又是什么样的刀具、能让伤口呈现出这么明显的挫伤区和震荡区?!”*
“矢目久司,你到底知不知道——在一个职业警察面前隐瞒一处这么明显的枪弹伤,到底是有多看不起对方的职业素养!”
松田阵平的质控很严重,语气也很严厉,但矢目久司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原来,警察是按照擦拭轮和挫伤轮来分辨枪弹创、以及一般性创伤的啊……”
“?”从这段几不可闻的自语里听出了不对劲的苗头,松田阵平瞬间警觉抬头,“——你这家伙又想要干什么?!”
“嗯?我是想说,我稍微感觉有点热哎……”
“忍着……!”
但,想了想,松田阵平又有些不放心地上前,摸了一下小伙伴红润得有些异样的脸颊。
“安心安心……我没有在发烧哦?”薄雾弥漫的薄绿色眸子里一片浑浊,矢目久司的神色看上去熟悉的同时,却又显得有些陌生,“是在担心我吗?别担心,我可是有好好保护自己的哦~”
松田阵平冷冷地“呵”了一声,转身进入了浴室,用冷水打湿了一块干净的毛巾,一把糊在了矢目久司的脸上,用行动向对方表明了自己的不信任。
“身上有伤、低烧,在这种情况下还敢喝酒的混账家伙没资格讲话。”
松田阵平冷酷无情地道,随后直接披着浴衣坐到了矢目久司的身边,漆黑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紧盯着矢目久司的一举一动,那副凶恶的模样,仿佛在看一只自己一个没看住、就悄悄咪咪自己跑出家门鬼混,鬼混完回家时还带着一身乱七八糟伤口的怨种猫咪。
“——你比萩原零还不让人省心。”
盯着好友看了一会儿后,松田阵平十分肯定地,如此下定结论道。
有些无辜地,矢目久司眨巴了两下眼睛,微微有些浑浊的眸子让他的神色显出几分异样的晦暗。
在松田阵平直勾勾的死亡凝视之下,矢目久司乖乖靠在沙发上没有动,老老实实等着外出找老板娘借常备医疗箱的萩原研二回来。
大约五分钟后,两道略微有些急切的脚步声出现在了房间门外。
“给您添麻烦了——”
熟悉的悠扬男声,这是属于萩原研二的声音。
“真的没关系吗?”中年女人带着不安和疑问的结句末尾,隐隐夹杂着一丝不太明显的北海道口音,“不是什么大问题吗?确定不需要送您的朋友前往医院治疗吗?”
压低了嗓音,萩原研二不知道跟老板娘小声说了句什么,门口很快就响起了老板娘的道别声,以及穿着足袋踩在地板上、渐行渐远的沉闷脚步声。
下一秒。
哗啦——!
房间拉门被人大力拉开,萩原研二很快就抱着一只急救箱冲进了屋里。
“小矢目!你没事吧?”
急促地喘息了两声,萩原研二凑到半瘫在沙发上、仿佛一整个失去了灵魂的矢目久司身边,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只是简单抹掉了部分污血的伤口。
片刻后,他长松了一口气。
“——线没崩开,还好还好。”
看着瘫软在沙发上、仿佛一条咸鱼一般一动不动的矢目久司,萩原研二放下心的同时,又感觉对方这副“随便摆弄吧我怎么样都可以”的摆烂模样,稍微有点好笑。
他坏心眼地戳了一下对方的小腹,换来小伙伴一声含糊的喉音。
“啊、弄疼你了吗?”
赶紧收回指尖,萩原研二用着比松田阵平熟稔很多的手法,利落又快速地处理着矢目久司身上的伤口。
半阖着眼,矢目久司仿佛很是困倦一般,轻轻晃了一下脑袋。
“有一点哦~”
——他的声音里含着低低地笑。
萩原研二忙碌的手,忽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深紫色的下垂眼里闪过一抹深色,默不作声地,萩原研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取了一块干净的医用棉,沾了一点温水,小心翼翼地替对方清理着腹侧微微有些裂开的伤口。
片刻之后。
丢开被血污浸染了大半的医用棉,萩原研二微抬起头,温和含笑的深紫色眸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矢目久司的眼睛。
“——小矢目,你找好借口了吗?”
微微掀开眼皮,矢目久司撩起那双稍显浑浊的绿眸,似笑非笑地瞥了萩原研二一眼。
“嗯?”
短促的鼻音里,带着十足的疑问意味。
歪头盯着对方看了好一阵,萩原研二这才转开视线,轻轻提醒了一句“忍着点、可能稍微有些痛”之后,很快便取出碘伏喷雾,往已经清理干净的创面上呲呲喷了两下。
均匀细腻的黄褐色药液覆落在苍白失血的皮肤上。望着对方胸口、腰腹间随处可见的陈旧性疤痕,萩原研二握着碘伏喷瓶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些。
随即,若无其事一般,萩原研二很是轻松地扬起一抹微笑,眼含促狭的看向矢目久司。
“唔、考虑好怎么敷衍我和小阵平了吗,小矢目?之前你可是答应过的,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的哦?”
薄绿色的眸子轻轻弯起,“矢目久司”笑了起来。
“「是这样吗?」”
迎着那双意味不明、仿佛一切真实情绪都被浑浊的绿海所淹没的浊绿色眼眸,萩原研二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没错!等等——小矢目,你该不会是想赖账吧?说话不算话的人,可是会变成小狗的哦~?”
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确定伤口已经重新包扎好之后,“矢目久司”缓缓撑起身子,抬起手合拢散乱的衣襟,坐姿重新恢复了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两人所熟悉的板正和笔挺。
“「但……我怎么记得,我答应的,是替某位不太方便的警官先生,拧开饮料的瓶盖呢?」”
“……”
话音落下,萩原研二那原本已经浮出警觉和疏离的神色,忽然微微愣住。不动声色地上下扫视了对方一圈,萩原研二的目光,最终停在了对方颈间那条别致到几乎无可复刻的金属制choker上。
短暂的沉默过后,萩原研二轻快地笑了一声。
“好像是这样哎——唔、不过现在我已经可以自力更生了,作为伤员的小矢目还是好好坐着休息比较好哦?”
在“矢目久司”收回视线之后,萩原研二悄无声息地跟松田阵平交换了一个眼神。
很快,打包扔掉垃圾、洗完手返回房间内的松田阵平再次走了过来,在靠近到沙发旁边后,微微低下头,视线居高临下地直直望进了“矢目久司”的眼底。
“——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事情,现在是时候兑现了,矢目。”
“什么……?”“矢目久司”短暂愣了一下,蹙眉思索了一阵,恍然道,“哦、是说在米花公园门口的那次吗?”
松田阵平没说话,但锐利的视线却是直勾勾地盯着矢目久司,没有分毫移动。
“「好吧~你说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都会帮你的。」”
几乎没有多加思考,松田阵平很快地问:“你这一身的伤,是怎么弄的?”
“矢目久司”微微睁大了眼睛,拖着尾音埋怨道:“「这也太犯规了吧~松田警官——上次承诺你的,可是给你帮忙啊,这件事可不算在帮忙的范畴里哦?」”
要求遭拒,松田阵平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都没有任何停顿,紧接着继续道。
“那你向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受这么严重伤、也绝对不会去做任何危险的事情。”
话音落地,两相沉默。
注视着松田阵平脸上异常认真的表情,“矢目久司”那双浊绿色的眸子里,有了那么一瞬间的颤动。
半晌后。
他轻轻撇开了眼眸。
“「还真是意料之外的直球啊~」”
深蓝色的鹤纹浴衣仍旧湿漉漉的,“矢目久司”撩开额发,忽然露出了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平静微笑。
“「——换一个吧,松田警官。或者再留一留。」”
微微仰着头,“矢目久司”望着松田阵平那道隐含着审视的目光,有些含糊地笑了一下:“嗯……关于答应一定会兑现给你的这个承诺,‘我’好像……已经有了某些特殊的考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