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漆黑的的骤雨, 直到最后都没有停歇。
撑着青紫色傀儡丝线织出的罗伞,千间目垂着眼,什么都没说, 只是默然地抬起手, 缓缓搭在空空如也的虚空之上。
指节微屈,他轻轻地,做出了个虚空敲击的假动作。
哐——
哐、哐、哐——!
一阵阵清脆的、宛若玻璃爆裂的声响, 在这片被漆黑色雨雾笼罩的黑白空间中轰然炸响,很快便蜿蜒向了目光无法企及的、更加深远的海天之间。
很快,伴随着碎裂声的蔓延, 一条条蛛网般深邃无光的裂痕,便以矢目久司的掌心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飞速皲裂开来。
整个黑白交织的世界,仿佛一面险些被摔碎的镜子,在无数枚纷飞四散的碎片里,都影影绰绰地倒映出了千间目那清瘦寥落的背影。
哐——!!
最后一声脆响过后,天地破碎, 风雨倒灌。
一直到这片傀儡港湾彻底消散的前一刻,千间目凝望着五条悟的面容,嘴角轻轻扯动, 牵扯出个苍白而虚假的温柔浅笑。
“「——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给你答案的。」”
话音落下。
下一秒,无尽的黑雨眨眼间凭空消失。
凛冽而且躁动的夜风, 呼啸着穿过围巾末端的穗子,在带给人阵阵冰凉的触感之后, 便悄无声息地离开,静静盘旋在这片灯火阑珊的夜空之中, 无言地俯视着这个美丽且残酷的世界。
喧嚣与欢笑声交织在夜风里,最终又伴随着夜风愈行愈远。
——这场盛大的灯光秀,终还是落下了帷幕。
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五条悟站在千间目对面的钢架之上,冲着神色莫名的浊绿眸色的青年摆了摆手。
“唔……忙碌又充实的一天结束了,我也要回家了。感谢你今天的配合,那么——下次见哦,盆栽君~”
低下头,“看”了一眼摩天轮下寥寥无几的行人,五条悟这才恍然发觉,领域之外,时间已然默默欺近深夜。
“啊、闭园时间快要到了!盆栽君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千间目没说话,只是垂敛着眸子,一语不发地俯瞰着下方、那场盛大的灯光秀场闭幕后,残留在这座乐园里的狼藉与萧条。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点头,大提琴般柔滑的嗓音里,微带着一丝沙哑:“「晚安。」”
“晚安哦盆栽君——啵啵~”
十分做作地朝千间目抛了个飞吻,在如愿看见千间目流露出吃到苍蝇一般恶心作呕的表情后,五条悟这才心满意足地与对方挥手道别。
目送五条悟的身影转瞬间消失在钢架之上,千间目抬手,收回了仍然黏附在衣物上的、由自己的咒力而成的黑雨,随后指尖微动,召来了几条纠集成很粗一股的傀儡丝后,操控着傀儡丝缠在自己的腰间,小心地避开了监控,把自己轻轻送回到了地面之上。
天旋地转——
猛地一个踉跄,矢目久司敏捷地一个折身,腰身微晃,把自己从左脚绊右脚的窘境里解救了出来。
夜色渐深。
环顾四周,望着周围那一盏盏灯会落幕后留存的残灯,矢目久司薄绿色的丹凤眼里,飞快掠过了一抹暗光。
拢了拢围巾,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矢目久司轻轻地撩开了衣袖。
——大片狰狞刺眼的青黑色淤痕,仿佛泼墨一般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手腕的皮肤之上,末端还在朝被衣物覆盖的深处延伸而去。
矢目久司缓缓眯起了眸子。
站在原地,苍白的脸上映着斑斓的彩灯微光,矢目久司沉默地思索了好一阵子。
一直到熟悉的手机铃声在耳畔响起,他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开来。
摸出手机,矢目久司看了眼来电显示。
——[心机小狗]
“……”
矢目久司缓慢地眨动了一下酸涩的眼睛,心头蓦地,浮现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努力维持着镇定的情绪,矢目久司按下了通话键。
“喂……”
“灯光秀已经结束了——您现在在哪里?”
“您……还记得与我的约定吗?”
“……”
电话里,马提尼斯文儒雅的嗓音里含着笑,言辞间,听不出半分不耐或焦躁。
“——我一直在等您回来,就在您指定的这家餐厅里。”
“抱歉……”矢目久司揉捏着隐隐作痛的眉心,“我现在过去找你。”
挂断电话,凭借着出色的记忆力,矢目久司在一片深沉幽黑的夜色里,顺利找到了那家海洋主题的屋顶餐厅。
略有些高的楼层,让步行上楼的矢目久司稍有些气喘。
“久、呼等了……”
夜色里,马提尼金灿灿的半长发,被月光映照成了某种柔和皎洁的颜色。
很是温驯地,马提尼垂下眼,轻轻摇头。
“是您的话,无论多久,我都可以等的。”
薄绿色狭长眼眸,猝不及防地,撞上一双噙着笑的深褐色眼睛。
“——现在,我如约等到您了。”
“……”
望着那双盛满某种沉甸甸情绪的眸子,矢目久司眸色微动。正在他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揣在兜里的手机,再一次响了起来。
这一次,来电显示是一串略显陌生的号码。
按下接听键,矢目久司的语气很快便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冷淡。
“——拉姆斯。找我什么事?”
电话另一头,传来一道粗犷低沉的男声。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冰酒?”
给了马提尼一个眼神,看着对方心领神会、默默退到了屋顶餐厅的角落里,矢目久司这才道:“在外面——放心,周围没有其他人。”
拉姆斯的声音稍微有些不自然。干咳了两声,他有些吞吞吐吐地低声道:“苏格兰……他现在在我这里。”
“……?”
“在你那里……?”
一字一句地,矢目久司重复了一遍,随后很快便想明白了对方如此一副心虚气短模样的原因:“怎么回事?他在你的审讯室里?”
“就是你想的那样……”拉姆斯压低声音,语焉不详地继续道,“你要不要来一趟?发生了一些事……在电话里不太好跟你说。”
眸色微沉,矢目久司“嗯”了一声。
“半个小时。”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马提尼,走了——”朝着餐厅角落招呼了一声,矢目久司率先走向楼梯间,边走边道,“一会儿我会把你在闹市区的街头放下,你自己想办法回去吧。”
亦步亦趋地,马提尼紧跟在矢目久司的身后:“好的,冰酒——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分忧的吗?”
矢目久司的脚步微顿。
沉默了一瞬,他蓦地开口。
“——苏格兰……他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仔细回忆了一下,马提尼很快便道:“他最近主动接了不少难度比较高的狙击任务,据说是想借此磨练一下自己的枪法。”
“很多?”
“差不多是连轴接的。在和您一起完成了长野的交易任务后,他几乎就没怎么休息过。”
口中随意地交谈着,矢目久司带着马提尼,很快便穿过了园区,前往地下车库提到了自己的爱车。
坐进车子里,矢目久司迅速发动了车子,很罕见地没有遵守交规、维持平稳的车速。油门踩满,银灰色的布加迪如同一道灰色闪电,顷刻间便消失在了乐园外的大道之上。
“都是些什么样的任务?”
推背感拉满,被安全带重重勒到了痛处,马提尼面不改色地伸手,扶住了车子侧面的把手。
“……唔、咳,都是些跟东京范围内的小型极道组织有关的任务。”
薄绿色的眸子微微眯起。
极道组织吗……
马提尼有些费劲地扭过头,在看清了自家上司面上那副耐人寻味的表情后,微微一怔。
“我……”他犹豫了一下,随后很干脆地低头认错,“很抱歉,冰酒,我暂时没有关于苏格兰的更详细的信息了——这是我的失职!之后一段时间,我会密切关注苏格兰的——”
“不用。”
“……?”有些惊讶地,马提尼转过头,目光紧盯着矢目久司的侧脸。
“苏格兰的事,你暂时不用管。他的事,我会亲自处理。”
“目前,你最好把精力全部放在黑方那边。”
搭在方向盘上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矢目久司的面色很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的波动。
“——这个机会来之不易,把握住警视厅高层对于推黑方出去当靶子的补偿心态,利用好舆论导向,也许能让黑方的之后的晋升势头变得更快更顺利。”
闻听此言,马提尼很是可靠地点了点头:“放心吧,冰酒。短时间之内,网络上关于国民保障制度的讨论热度不会下降的,之后我也会一直盯着这件事,不会让那些没用的警视厅高层、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抽身隐退的。”
淡淡地“嗯”了一声,矢目久司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而问:“你给矢木雅人准备车了吗?”
“有的,但不是什么很好的款型,只是普通的代步车。”
“弄走,把痕迹处理干净。”
目光直视着前方的路况,矢目久司的语气无波无澜,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最能直戳人心深处的话。
“——海外修学归来,明明自己的生活也十分拮据,但却仍然愿意为素不相识的、在日本落后的生活保障制度下濒临家破人亡的四方堂家捐助巨款的新人警察……这样的噱头,或许能够让网络上的舆论,再次掀起一波小高潮。”
深褐色的瑞凤眼里划过一抹恍然,马提尼很快便再次点头:“我明白了,这件事就放心交给我吧,冰酒!”
“嗯。”
银灰色的布加迪划过夜幕,迅速朝着城市的某个黑暗角落飞驰而去。
——————
再一次进入拉姆斯掌管的地下据点,经历过重重虹膜核验后,矢目久司站到了审讯室的门前。
“人在这里面?”
拉姆斯应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有些犹豫。
矢目久司淡淡地瞥了对方一眼。
“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感受着从矢目久司那边传来的、仿佛锐利的刀锋刮过皮肤所带来的危险战栗感,拉姆斯踌躇了片刻后,一咬牙。
“——这件事,我还没有汇报给琴酒……”
“继续。”
魁梧的身躯往后倒退了两步,拉姆斯的视线紧紧盯着矢目久司的双手,语气十分谨慎地道:“你手下的那个苏格兰,在最近一个月里,一共接取了17件任务,其目标全部都跟与组织有过牵连的极道组织有关,其中还有两件,涉及到了已经被组织剿灭的蓝蝶会。”
“苏格兰一向很有干劲,我很欣赏他这一点。”
深吸了口气,拉姆斯的脸色很快就变得有些阴沉。
“如果只是频繁接取任务的话,那当然没问题。但是,冰酒,你知道吗?在这17件任务中,苏格兰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四十。”
“不仅成功率低到离谱,那些经历过他狙杀的极道组织,不管任务最终是否成功,都几乎无一例外地,在不久之后遭到了警方的查封。”
话音刚落,矢目久司的眸色便瞬间冷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拉姆斯?”
目光紧盯着拉姆斯粗犷的脸,矢目久司的声色一字一顿的,柔和温雅的嗓音分明不带任何杀意,却莫名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惊悚感。
“——你怀疑……苏格兰是条子送进来的卧底?”
“……”
拉姆斯没有说话,但他看向矢目久司的表情却明明白白地写着——一切正如矢目久司所说的那样。
在矢目久司抬起手的瞬间,拉姆斯再一次迅速后退,面上的神情,警惕中夹杂着狐疑。
然而冰酒却并没有任何意图攻击的举措。
慢条斯理地,他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支青柠味的棒棒糖,剥开包装纸后,将那枚漂亮的糖纸仔细叠好、重新塞回口袋,最后才将糖块叼进了嘴里。
一时没忍住,拉姆斯皱起浓眉,语气里带了些抑制不住的急躁。
“他是你的人,冰酒。”
“如果苏格兰当真是老鼠,那么你之后也要受到组织的审查,这是规定。”
沉默了半晌,矢目久司忽然抬起眉眼,“嗤”地冷笑了一声:“对,是我的人,但是拉姆斯——他可是从你的审讯室里被放出来的。真要出了事,你以为你撇的干净吗?”
拉姆斯的嗓门骤然提高。
“——冰酒!我可是按照你的……”
“那又怎么样呢?”
矢目久司打断了对方未尽的话。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
冰酒只是行动组σw.zλ.的干部,根本干涉不了情报组这边的内务——没有人逼你拉姆斯听从冰酒的命令,不是吗?
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一瞬之间,拉姆斯趔趄着后退了几步,一仰身子,卸去浑身力道,无力地倚靠在了冰冷的合金墙面上,颓然闭口不语了。
两人分明身高相仿,但不知为什么,对上矢目久司垂落下来的目光,拉姆斯总有一种被人俯瞰审视的错觉。
审讯室外,两人四目相对,沉默在走廊中蔓延。
“你,对苏格兰用刑了?”
拉姆斯颓丧摇头,默默道:“他挂靠在你的行动组里,送过来之后,我就打电话通知你了……现在,他的审讯室还没有人进去过。”
眼看着矢目久司一转身就要去按控制审讯室大门的开关,拉姆斯一个激灵,连忙站直身体、出声阻止:“冰酒!审讯还没开始,你不能带走他!这不合规矩!”
恍若未闻地,矢目久司轻轻按下了红色的开门键,目光静静凝视着缓缓向两边分开的合金大门。
下一刻,他轻飘飘的声音,伴随着机械转动声,在这条安静的走廊中缓缓响起。
“——我一向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拉姆斯,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缓步而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头颅低垂、面上染血,似乎已经陷入了浅度昏迷之中的苏格兰,矢目久司的脚步顿了顿,仍然背对着拉姆斯,声音里却没有丝毫的波动。
“我来审,你做见证人。结束之后,我带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