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地注视着浑身形容狼狈、再无一丝矜贵风度可言, 在登别警方的押解下踉踉跄跄被推出标本展厅的土屋直子,出神了好一会儿后,矢目久司这才淡淡地收回目光, 将那本先前被自己抽出的养生书, 又重新合拢、放回书架之中。
警察们来去匆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喜悦和轻松。现场很快被还原,痕迹固定线和物证标识牌被一一撤走。
这座寂寞的标本展厅, 终究重新回到了一切还没发生时的样子。
被摆在展台之中的动物标本们,睁着一双双由彩色玻璃烧制而成的无神眼珠,就这样静静注视着这场闹剧落下帷幕。
一切都仿佛依稀如昨。
一切又似乎已经物是人非。
哪怕身影已经消失在大门之外、淹没在那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之中, 土屋直子那凄厉的悲鸣声,却依旧能清晰地传入展厅中的矢目久司的耳畔。
矢目久司的心里,忽然就产生了一丝迷茫。
——她为什么会哭呢?
是在忏悔吗?还是在宣泄自己的愤怒和不甘?又或者说……她只是在试图用示弱的姿态,来博取警察的怜悯之情呢?
可是……
如果受害人的眼泪无法打动施暴者的话,那么施暴者,又凭什么以为自己的眼泪能够打动警察呢?
从很久以前好像就是这样。
每一次案件的完结,都伴随着一阵痛彻心扉、撕心裂肺的哭声。
曾经的矢目久司觉得遗憾、觉得惋惜, 但现在的他心头却只有疲惫。
罪恶仿佛扎根人间的野草,哪怕暂时销声匿迹,但只要被爱憎贪枉的毒火一点, 就会在瞬息间烧遍山野林沼。
警察已经撤走了,但是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还没回来。
矢目久司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但一直没见有人回来, 手机也一直没接到电话。
即使已经快到盛夏了,湖心岛的夜风依旧有些刺骨。
拢了拢围巾, 矢目久司转过身,重新走回了那件狭小但温暖的休息室内, 准备坐在那里面等两位警官好友来接自己。
进门的时候,看清坐在木椅上的模糊人影时,矢目久司微微愣了一下。
“……水无?”咔哒一声,矢目久司按亮了室内的电灯,“原来你还没走啊——任务不要紧吗?”
水无怜奈很快站起身。
“抱歉,冰酒,今天的事给您添麻烦了……”
矢目久司摇了摇头,将那支得自对方的袖珍小手/枪,从自己的马甲内袋里取出,重新还给了水无怜奈。
“——我记得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在长野那边常驻吧。今天会来这里,是有什么任务吗?”
水无怜奈低下头,语气里带了一丝沮丧和忐忑:“我是来找火作谷俊、想找他合作,借他的走私线,帮组织往东京方面输送一批军火……”
眸光微顿,矢目久司语气莫名地重复了一遍。
“军火?”
“是的……”小心地觑了一眼矢目久司的脸色,水无怜奈尽可能谨慎地组织着自己的措辞,“我现在被调到琴酒手下工作了。前些日子,琴酒大人要求我想办法弄一批MAC-10式冲/锋枪、还有几支火炮筒……”
哦,琴酒啊,那没事……
“——等一下、火炮筒??”
虽然同样很难理解琴酒为什么会下达如此令人费解的命令,但水无怜奈还是点了点头。
“是的,除了这些之外,琴酒大人还要了一些其他的武器。”
矢目久司:“……?”
他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
无语凝噎了好半天后,矢目久司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十分之谨慎地出声询问道。
“琴酒……他有告诉你,他要拿这些东西做什么吗?”
——自己只是出门度个假的功夫啊?
搞这么强的火力装备,琴酒这是要去端掉皇居吗??
略微思索后,水无怜奈摇了摇头:“没有,琴酒大人只是要求我在十天后、警视厅选考之前,把东西顺利输送进东京,就只是这样而已。”
十天后……?
眨了眨眼,像是想起了什么,矢目久司的眸光很快变得幽深了一些。
“那么……今天的案件,你有掺和进去吗?”
水无怜奈立刻摇头否认:“跟我没关系的——我原本跟火作谷俊联系好、会在今天下午三点半的样子来这里找他面谈,但是等我进入我们约定好的水生态展区之后,就发现他已经躺在那里、停止呼吸了!”
“嗯。”
指尖来回揉捏着围巾下摆的穗子,矢目久司微微眯起眼眸,沉默了片刻后,忽然垂落眼帘,目光直勾勾地凝视着水无怜奈那双漂亮的蓝色猫眼。
“你以后都归琴酒管了?”
水无怜奈微微低头,恭敬道:“是的。”
“那你告诉琴酒,接下来的计划不需要他去爆破警视厅,用不到那么多的武器装备,别整那些没用的。最近警察盯得紧,小心别让条子抓到尾巴了”
话音落地,不等水无怜奈点头答应,他的嗓音忽然一下子变得有些冷漠起来。
“——那个计划,有我就足够了。”
……
半个小时后。
挂断萩原研二打来的电话后,矢目久司拎上自己的背包,简单嘱咐了水无怜奈几句之后,便转身走出了休息室的大门、准备前往中岛离岛码头的位置,和两位小伙伴汇合。
夜幕降临,这座矗立在中岛正中间的森林博物馆被深邃的黑暗所吞噬,站在树林里,矢目久司能听见一声声夜枭的怪笑、还有乌鸦凄厉的悲啼。
簌簌——
夜风刮过树梢,不时有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散入风里,惊起一阵虫鸣鸟叫。
一切都显得那样诡谲。
在这种诡谲怪诞的气氛之中,森林的最边缘,矢目久司的脚步猝不及防地忽然停顿住了。
他没有转身,但那轻描淡写的话语,却是无比清晰地在这片静寂的黑暗树林中响起。
“——还想要跟多久呢?”
静默。
无人回应。
他好像一个精神失常的小丑,站在鬼气森然的黑暗丛林中,一个人对着自己絮语呢喃、自说自话。
簌簌——
草叶摩擦的声音再次响起。
但这一次,树林里却压根无风。
矢目久司依然沉默地站在原地,就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有没有得到回应,又好像已经笃定,自己必然可以得到回应一般。
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之中,一股刺鼻且怪异的药味,忽然顺着夜色钻入了矢目久司的鼻腔。
簌簌——
“——我是……来还东西的。”
矢目久司转过身,一语不发地望向了话音飘来的方向。
幽暗深邃的森林里,仿佛就连月光都无法穿透树冠的阻隔、将这片方圆之地照亮。
在一片漆黑中,矢目久司那双绿莹莹的薄绿色凤眸,好像成为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视线交汇的尽头,一名身材高挑的男人披着夜色,缓缓向着矢目久司靠近。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件什么东西,递向了矢目久司:“谢谢你的药。”
矢目久司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接过了对方用完的碘伏喷瓶,随手塞进了自己的背包里。
随意地摆了摆手,他转身想要走,但就在他提起脚步的瞬间,身后再次传来了男人低低的声音。
“你的秘密……我知道了。”
“……”
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在一片昏暗之中,矢目久司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刚才的标本陈列馆里,你也在?”
来人“嗯”了一声。
盯着对方那张在沉默时、显得格外阴郁冷漠的清俊面容,过了好一会儿,矢目久司这才慢慢开口。
“那么——你应该守住这个秘密。”
不等对方接话,矢目久司很快又继续道:“相信我,这是为你了你好。”
——很显然,矢目久司并不想让刚刚撤离现场的登别警方,再度返回这里、连夜加班处理一起无名男尸神秘死亡案件。
事实上,如果组织不再下派任务的话,矢目久司甚至已经心生了洗手不干的念头。
“——打打杀杀什么的太麻烦了。我对现在种花养狗的生活很满意,并且不太希望有人来打破它,你说呢……风户先生?”
黑暗之中,风户京介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说出的内容却是让矢目久司稍稍有些意外。
“你们……还收人吗?”
矢目久司:“?”
他有些不确定地歪了一下脑袋:“不好意思……但您刚才说什么?”
风户京介深呼吸了一下:“请问一下,你们社团……现在还招收成员吗?”
“……”
矢目久司转身就走。
簌簌——
草叶翻飞,风户京介直接追了上来,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拉矢目久司的手腕。
但,还不等矢目久司挥开,他却是先一步痛“嘶”了一声,仿佛触电一般,火速松开了手。
潮湿腐朽的空气中,有一股矢目久司熟悉的血腥味缓缓弥散开。
微微一怔,矢目久司的脚步迟疑了一下,但这短暂的迟疑,却是被身后的风户京介抓了个正着,连忙换手,用不太灵便的右手、有些别扭地抓住了矢目久司衬衣的袖口。
“等等、——!”
矢目久司的眸色有些冷了下来,他微微转头,指尖呈爪,下一秒便毫不留情地叩向了风户京介的咽喉位置。
“……我的人生已经到此为止了。”
“……”
破风声骤止。
矢目久司的指尖停在了他的身前半寸。
夜色中,风户京介看着矢目久司模糊的轮廓,忽然惨笑了一下:“我的手已经废了,我的梦想、我的未来、我对生活全部的憧憬和希冀……所有一切,都变成了我最陌生和恐惧的模样。”
“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倒霉家伙……”
“——所以呢?”矢目久司脸上没什么表情,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把我们组织当垃圾回收处?还是说准备依靠我们的力量、去报复社会了?”
“省省吧,医生。”
他用极具挑剔和打量的目光,上下扫视着风户京介,冷嗤了一声:“就你这样的,在我们组织里,估计活不过三天。”
这样说完,他没去看面色怔忪的风户京介,低头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苍白的面色在手机荧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苍白,矢目久司微微抬眼,瞥了一眼呆立原地的风户京介。
“已经很晚了,这个点,离岛游船也已经停了——你走不走?”
“……什么?”
风户京介怔了怔。
“你要不要出岛?”熄灭手机屏,嗅着空气中细微的血腥味,矢目久司望向风户京介被绷带缠好的手腕,“看在同病相怜的份上,你要是想要离岛、去医院处理一下伤口的话,我可以带你一起——刚好我朋友托关系租了条船,现在正在码头那边等我。”
沉默了σw.zλ.好一会儿,风户京介闷不吭声地点了一下头。
矢目久司转身就走。
过了一会儿,听见身后一直没有脚步声传来,他有些不怎么高兴地回过头,冷淡道:“你走不走?我的朋友还在等我,他们还没吃晚——”
“——我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的。”
快跑几步,风户京介很快追上了矢目久司。
他偏头望着矢目久司,语气很郑重地承诺:“今天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听到这话,矢目久司却只是很随意地“嗯”了一声,心说等我离开这里之后,你就算说出去了,过来加班封口、把你填进东京湾的,也只会是组织里其他的倒霉同事了,跟我可没关系。
——加班这种事,自从经历过贝尔摩德的“悉心开导”之后,矢目久司很快也跟着对方一起排斥了起来。
只要能不加班,矢目久司感觉自己也不是不能忍一忍这个缠人至极的倒霉医生。
不知道怎么想的,风户京介看上去明明不是个很健谈的人,但这会儿却对着矢目久司打开了话匣子。
“——我之后可能会离开东都大学附属医院、被转调去心疗科。矢目君,你对心疗科有什么了解吗?”
“没有。”
“听说主要是做一些心理疏导和咨询的事情……老实说,我感觉自己不是很擅长这一块,因为在左手受伤之前,我几乎都没有遇到过什么烦恼。”
矢目久司:“……”
“话说回来,去做心疗科医生的话,我需要去进修一下心理学知识吗?听说那些东西很深奥的,外行很难学懂……稍微有点担心未来的就业前景啊。”
矢目久司下意识道:“还好,不是很难学。”
“是这样吗?”风户京介将信将疑地看了矢目久司一眼,随即旧事重提,“——说真的,你们社团真的不招人了吗?要不我去给你们社团当地下黑医吧?你们这种暴力社团,在成员火拼受伤之后,不都挺需要医生帮忙处理伤口的吗?”
矢目久司:“……不招,别想了。”
“你好高冷啊……”风户京介感慨了一声,“之前在那群条子和你朋友面前的时候,感觉你还挺好说话的,没想到私底下反差这么大啊……果然,这就是极道成员的自我修养吗?”
森林昏暗的光线下,矢目久司的唇角轻轻抽了抽。
——反差?
什么反差?
这人还好意思说什么反差?
刚才在警察面前那副阴郁深沉、好像随时会给路过的人来一刀的阴暗逼是谁啊?现在这个阳光开朗、一副清纯男大模样的家伙又是谁啊?
“唔、感觉心疗科对我来说还是稍微有点太难了,矢目君,你说我现在去练习右手持刀还来得及吗?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不想离开自己学了这么多年的临床外科啊……”
矢目久司:“……”
“矢目君?你为什么不说话啊?你不觉得这片森林有点太阴森恐怖了吗?你这样不说话我感觉自己更害怕了啊……”
“矢目、唔——”
忍无可忍,矢目久司顺手抄起自己马甲口袋里的一支美味棒,撕开包装后直接怼进了身边那个聒噪的家伙嘴里。
虽然很能理解大起大落之下,对方心态失衡、急于找人倾诉的情感需求,但矢目久司并不是很愿意免费给对方来一次心理疏导。
快速报出一串书名,矢目久司看向一脸懵逼的风户京介,平静鼓励:“——这些书都是心理学著作,等到你全部看完之后,你也许会对心理学有着更深一层的理解。”
言下之意是——别再来烦我了。
举着美味棒,风户京介啃了一口后,很快又有些好奇地问:“你好像对心理学很了解哎,矢目君?你大学学的是这个吗?那我以后如果遇到学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你吗?”
“不是。”
“不是吗?那你难道也是自学的?”风户京介瞬间就支棱了起来,“你都能学的这么厉害,那我一定也可以——对我这样的天才来说,就算转去了心疗科肯定也照样能做得很好!”
“……加油。”
接收到对方发来的鼓励,风户京介顿时感觉自己更自信了,于是老话重提:“那我遇到问题的话,可以请教你吗?虽然其实也不一定会遇到啦,但万一呢——矢目君,你有什么学习心理学的小窍门吗?可以分享给我吗?”
矢目久司按住额角狂跳的青筋:“……我、——!”
他前行的脚步,忽然顿在了原地。
在他的身侧,风户京介依旧在自顾自地说着话,似乎其实不太在意矢目久司到底有没有跟自己搭话。但,一直等到他走出去很远之后,发现身边半晌没有动静,一回头,风户京介就看见矢目久司被自己远远落在了身后。
“嗯?你想什么呢?”他快走几步,重新贴到矢目久司身边,“不要这样不声不响突然消失啊!这片森林在晚上是真的很恐怖的……话说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出去啊?感觉已经走了很久了,矢目君,你该不会是迷路——”
未尽的话语,忽然就被风户京介哽在了嗓子眼里。
望着孤身站在幽森的树丛之间,眼眸微弯、冲自己露出一个凉飕飕的微笑的矢目久司,风户京介下意识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怎、怎么了吗,矢目君?你的表情,好像有点奇怪啊……”
森林昏暗的光线中,睁着那双被夜色侵染成浊绿色的眸子,“矢目久司”直勾勾地凝视着风户京介,唇角缓缓上扬,微笑着道。
“「——心理学啊……进修心理学的第一要义,就是必须要学会,在该保持沉默的时候,闭上自己的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