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响声传来的时候, 远处,正整齐列队、朝着后方迅速撤离的警员们,都忍不住回头望去。
下一秒, 他们深色的眼底, 瞬间便被一抹璀璨宛如朝阳般的橘红色光芒所彻底铺满。
天……
“亮了……”
有人喃喃自语。
这一刻,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天边,黎明前夕那最后的一抹黑暗, 在这一刻,终于被这道炫目至极的火光撕成了碎片。
然后……
荒野的最遥远角落、那仿佛天之尽头的昏黑中,金日终于突破了地平线的封锁, 温暖的阳光铺洒向黑暗的大地。
只是看着那金光漫天,看着那恢弘壮丽的日出,不知道是被过分刺目的阳光灼伤了眼、亦或是什么别的,几乎所有人的眼角都泛起了一抹微红。
——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
“……”
在死一般的静默中,不知是谁带的头,一名又一名浑身硝烟气与血腥气交杂的警员,沉默着摘下了头盔、脱下警帽。
爆炸形成的烈火还在继续燃烧。那样璀璨耀眼的火光、与天边的初阳各踞一方, 像是从此之后,人间便有了第二轮太阳。
人群之中传来低低的哽咽声。
——耳麦里那道沉着的声音,自从爆炸发生之后, 就再也没有再响起了。
他们或许不知道那道声音的主人究竟是谁,他们或许与那道声音的主人或许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此后也在没有机会相逢……但不管怎么说,这样一场盛大的落幕, 总该有人铭记。
一位又一位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朝着火光的尽头深深弯下了腰。
很快。
秩序重新恢复运转。
跑动声、电话声、枪械与地面磕碰的撞击声、轮胎与碎石子摩擦的窸窣声响成了一团。
就好像巨大的机械工厂重新开始转动, 工厂之内的每一颗螺丝钉,也都本本分分回到了自己应该出现的位置。
除了三个人。
——只除了三个人。
队伍中、忙忙碌碌的人群之间,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人轻轻摔碎,落地时分明悄无声息,但在某些人耳中,却恍如雷霆呼啸。
砰……
萩原研二怔怔地站在原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他好像听见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被摔碎、所发出的轻微脆响。
第二次了……
指尖不住的颤抖,咽喉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似的,他喉结快速上下耸动,但一时间、却竟然发不出哪怕任何一丝声响。
——这是他们第二次,看见分明如此绚烂、却带给人无穷无尽的悲痛与绝望的火光了。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火光时,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得到了一枚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勋功章,而……这一次呢?
萩原研二有些茫然地想。
——这一次,那个消失在火光中的青年,又会给他们留下什么荒谬而令人目不忍见的“礼物”呢?
“moku……”
萩原研二觉得这一刻他想说的话有很多。
他想质问对方——不是已经答应过要跟自己一起回家的吗?不是说好要一起出去旅行,走遍这个国家、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吗?不是说好从今以后一定会乖乖听话、不会再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了吗?
不是说好……
今后的每一个生日、每一次新年……
都要一起过的吗……?
痛到极致,仿佛就只剩了茫然。
浑身狼藉的半长发警官先生呆呆地站在人群里,一直到被路过的机动队员不小心撞了一个趔趄、险些一头栽倒在地后,这才恍惚间清醒过来。
“抱歉抱歉!”机动队员有些歉疚地搀扶起对方,“你没事吧?感觉你的脸色很难看……要不要去帐篷那边休息一下?”
休息……?
萩原研二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干涩的眼珠一顿一顿地转动了下。
或许是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彻底惊吓到了负责按住他们三个人的警员,萩原研二感觉自己肩膀上压着的手、力道稍微松懈了一些。
他的眼眸微微亮了亮。
给身旁两位同期递去一个眼神,下一秒,原本安安静静待在原地的三人瞬间暴起,眨眼间便挣脱了那些全副武装的警员的压制,疯了似的冲向火光映天的方向。
“哎——”
先前帮忙约束他们的警员愣了一下,拔腿便想去追,但下一刻,他们的动作便被自家队长给拦住了。
“让他们去吧……”
队长注视着那三人跌跌撞撞的背影,沉默良久,终于轻声叹息:“他们的朋友……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
——————
身体恍若年久失去保养的机械一样,萩原研二、松田阵平和降谷零三人呆呆地站在废墟之前。
灼热的火扑在他们惨白的脸上,火苗引燃了衣摆、发梢,三人却像是没有生命、不会移动的木偶一样,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凭火焰炙烤着他们空白到近乎麻木的心。
紫灰色的眼底映着不断跳跃的火苗,降谷零沉默良久,偏过头:“千野……他真的……”
松田阵平没说话。
他向来是个张扬而鲜活的性子,在几人之中最为跳脱,如果说想到诸伏景光就会联想到【可靠】这个形容词的话,那么看见松田阵平,大约所有人第一个出现在脑海里的词汇就是——【麻烦】。
——松田阵平是个大/麻烦。
从读书的时候就是,直到进入警校进修,他浑身的尖刺也依旧没有被这个并不如何美好的世界打磨平整分毫。
但在此刻,他那双总是明亮、总是鲜活的漆黑色眼眸,却仿佛侵染了一层不祥的灰翳。
他静静地站在火场最边缘,抬起手,似乎是想要触摸那团距离自己最近的火苗。
但还不等他将掌心合拢,下一秒,那火苗便从他的指缝间溜走,只给他留下一抹灼热的痛感。
“啊……”
嗓音嘶哑,松田阵平收回手,重重揉了揉自己通红如血的眼眶。
——烟雾太浓,熏得人眼睛疼。
……
时光流逝,火焰沸腾。
不知过去了多久,警员和消防陆陆续续赶来。看到那三道呆立在废墟正前方的人影时,他们抬手就想要将人推搡到安全的后方。
“——让开让开!无关人等往后退!小心被火焰烫伤!”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就带他们走。”
先前带人按住他们的机动队队长匆匆赶来,冲消防赔了个笑后,不由分说地拉着仿佛失去灵魂一般浑浑噩噩的三人往后撤。
临时休整营地里。
裹着毯子、捧着一杯热水,降谷零怔怔望着面无表情敲击键盘的矢木雅人,一时间,感觉自己的口舌有些过分干燥。
他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指腹局促地摩挲了一下杯壁,接着又一下,却是根本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矢木雅人。
——他曾经承诺过、会把那个人平平安安从里面带出来的……
可现在……
矢木雅人没有去看那三个人的表情。
他很确信,只要与对方对上目光的瞬间,他就会克制不住自己心头的杀意、想要将对方撕咬成一地的残肢碎片。
——值得么?
机械的敲打着键盘,一条条战后清理和搜查的命令有条不紊地自他手下传递出去,矢木雅人放空自己的思绪,任凭那恍若溺水一般的窒息感将自己从头到尾、死死包裹。
在他还不是[黑方]、不是矢木雅人的时候,他就是个极尽傲慢的人。
他永远相信自己的判断。
为此,他在分明已经察觉到不妙的气氛之后,依旧义无反顾地接下了更名改姓、前往黑衣组织卧底搜查的任务。哪怕身份败露、在审讯室内被折磨得遍体鳞伤,他也始终相信自己的判断——BND的理念是正确的。
所以,追随BND的自己所做出的决定,也一定都是正确的。
也因此,当他在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上位者棋盘之中、随时可以被抛弃被替换的棋子,而他所谓的正确、也仅仅不过是上位者博弈时随时可以被舍弃的筹码之后,他毫不犹豫地改投到了冰酒的麾下。
——既然都是做狗,那么,当BND的走狗,和当[冰酒]一个人的走狗,又有什么分别呢?
一切转变发生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那天中午,已经获取了新的身份、任务的矢木雅人结束了自己手头的工作,难得松开领带,靠在办公椅上,正琢磨着随便吃点东西对付掉今天的午餐的时候,他的办公室门忽然被人被敲响。
“进。”
他说。
紧接着。
一、二、三、四……
熔金色的阳光里,四个脑袋一个接一个探进了他的办公室里。
“雅人酱——”
被他认可的犬主亲亲热热地呼唤他的名字。见他抬头,青年献宝似的举起手里提着保温盒:“这是我刚和景光学的新菜色哦?安心安心、这一次我保证没加什么奇怪的东西,绝对不可能再让你们吃进医院了!”
矢木雅人看了看保温盒,又看了看青年脑袋上方、那三个不断冲自己挤眉弄眼打着眼色的三个警察的表情,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好的……感谢您。”
——感谢您将我救出深渊,从此赋予我新生。
自此,[矢木雅人]的心脏,将只为您跳动;[黑方]的忠诚,也将毫无保留地永远奉献给您。
——这就是流浪的野犬、能够为自己认定的主人献上的全部了。
矢木雅人沉默着没有说话,坐他对面的反舌鸟面色也格外阴沉。
她的父母当年死在蓝蝶会的手里,来调查的警察却根本连问都没问一声,草草地以“意外死亡”作为结案报告,就此抹消了两条活生生的人命。
自那之后,她在亲戚家接住过,睡过公园的长椅、桥下的廊洞。她在看似温暖幸福的福利院待过,在那里经受了小伙伴们天真却恶意满满的作弄与σw.zλ.排挤。
内田绫佳以为这就是自己的命,她以为自己会就这样腐烂在泥地里,死去的时候,就像一滴水落入海里,无声无息、无人在意。
但她被人领了回去。
那个叫做千间寺的男人,有着一双和曾经的[冰酒]大人相似的薄绿色凤眼。他温柔地为她擦干泪水,将温暖的围巾搭在她被寒风冻得通红的脸颊和脖颈之间。
他将她带回了家。
千间夫人是个极尽温柔的女人。她的身体虽然有些不好,但非常热爱生活,世是个很浪漫、很懂得生活情调的夫人。
那时候,千间夫人总是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拉着她的手,一点一点为她编制一条漂亮的发辫。那个时候,一边编头发,千间夫人会一边轻轻地笑着,告诉她自己也有一个非常非常优秀的孩子,比她稍大一些,从小就是个性格柔和、斯文知礼的孩子。
那个时候……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内田绫佳敲击键盘的手指有些僵硬。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骨头缝里爬了出来,正在拼命冲自己嘶吼、叫嚣,要求她杀死在场所有与对方有关联的人、为自己的兄长殉葬。
啊……
对了,是兄长。
那个时候的内田绫佳在心里悄悄发誓,说自己一定一定会替千间夫人守护好她的孩子——为此,她什么代价都可以付出。
——这也就是、内田绫佳最终会成为[反舌鸟]的全部原因了。
骨节被捏的“咔咔”作响,内田绫佳垂着头,深紫色的长发垂落到脸颊两侧,将所有情绪掩埋在死一般的沉默之中。
「对不起……」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整个临时营地里,就只能听见矢木雅人和反舌鸟敲击键盘时的沉重声响。
气氛压抑到近乎要结冰。
三名警官先生神思恍惚,尽皆捧着杯子沉默不语,不知是陷入了曾经美好的幻梦之中无法自拔,还是仍未从刚才那张划破黑暗的、惊天动地的爆炸之中缓过神来。
总之,死寂像烈性传染源一样,迅速蔓延至整个营地。
哒……
哒……
降谷零眼眸微微轮动。他沉默地喝下一口温水、稍微缓和了一下冰冷僵硬的关节之后,这才顺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抬眼望去。
拖沓迟滞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缓缓朝着营地靠近靠近。
……大约是警察厅方面来人、准备召自己几人过去询问爆炸的详情了吧?毕竟爆炸发生前,他们几个人的反应确实大得惊人,很多同事都看见了。
降谷零恹恹地想。
不过……那又怎样呢?
——不想去。
至少……
也要等他填补好心里那块巨大漏风的空缺之后再说……
现在的他,已经完全没有多余的精力,继续去应付警察厅那些尸位素餐、难缠又烦人的老家伙了。
然而……
下一秒。
一道沙哑的低笑声,忽然从几人身后传出。
“喂喂、我说——你们几个,谁有多余的毯子啊?借给我披一下呗?我现在这个样子,恐怕稍微有点有碍观瞻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