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虞章试图阻拦,“不是那个方向,吾王。”
陆霖已经游出去了几十米,又突然刹住。
怎么回事……
一离开那座鲸骨珊瑚礁,他就完全迷失了方向,不论往哪边看,景色都差不多,诡异的晕眩感让人无从判断自己身处何方。
天枢星的磁场未免太特别,如果没有原住民带领,外人别说进入王都了,在水下根本寸步难行。
虞章追了上来:“吾王,您还是跟着我吧,这样很容易在海底迷失。”
陆霖刚刚一时心急,现在倒也冷静了下来,他尾随着虞章,向季琅消失的方向追去。
奈何章鱼的游速实在是不快,虞章八根触手并用,开足马力地追了一会儿:“距离好像越拉越大了。”
陆霖:“。”
没办法,毕竟是虎鲸,速度和爆发力都十分惊人,追不上是正常的。
只是他有些不解:“我在海底没法辨别方向,难道他能?”
“不排除有人适应能力强,可以在短时间内适应天枢星的磁场。”
这下麻烦了。
如果季琅执意要跑,他们永远也追不上他。
“要么,我们回去请另一位护卫官帮帮忙?”虞章道。
找海豹来追虎鲸?
陆霖摇摇头,还是决定不追了,在原地徘徊了一会儿,开口道:“季琅!我溺水了!”
声波顺着海水远远散开,传播出极远的距离。
过不多时,就见一道黑白相间的身影嗖嗖嗖地向这边游来,速度之快,比刚才离开时还要再匆忙几分。
季琅猛地冲向陆霖,巨大的惯性直接将他扑倒,两人双双摔进海沙之中。
洁白的海沙被水流扬起,在他们周身纷纷而落,将季琅的黑发染上点点莹白。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寸,他差一点就要吻上去了,却发现陆霖面色如常,哪有半点溺水的样子。
……也对,真溺水了怎么可能还能发声。
他居然真会被他骗到。
季琅有些错愕,又有些委屈:“太过分了……您怎么能用这种办法骗我回来……”
他真的会担心的。
陆霖抓住他的胳膊:“你跑什么?”
“我没跑。”
“那你刚刚去哪儿了?”
“……我去巡逻。”
“巡逻?”陆霖眉头紧锁,“你不是‘贴身’护卫官吗?你不贴身保护我的安全,跑出去巡什么逻?”
季琅没有回答。
太过拙劣的借口,连他自己也编不下去。
他慢慢松开他,扭头就走,陆霖试图抱住他,可他身上滑溜溜的,完全无从着力。
季琅轻易挣脱,却被拟态了的虞章扑个正着。
“卧槽!”
两条触手绞住他的胳膊,死死锁在身后,四条触手协力困住了他强健有力的鱼尾,虞章拼尽全力,总算是把这条滑溜的虎鲸逮住了。
“放开!”季琅声嘶力竭,拼命挣扎,“我脏了,教授救我!只有教授能跟我玩触手play,你不能!!”
虞章:“……”
要不他还是把专业电灯泡请回来吧?
陆霖来到他跟前:“你答应我不跑了,我就让他放开你。”
季琅沉默下来。
许久,才蔫蔫地说:“我不跑了。”
虞章松开了他,果断再次拟态融入背景。
季琅陷在海底一动不动,陆霖半透明的尾鳍轻轻划过他,扫开落在他身上的海沙:“为什么要跑?”
季琅不答。
“你怕被我看到什么?这段时间一直对我遮遮掩掩,真以为我没察觉吗?”
“就是知道被您察觉了才要跑,”季琅声音闷闷的,“您不是早就想解雇我吗,我擅离职守,这么好的机会,您应该利用。”
陆霖:“……”
他难以相信会从季琅嘴里听到这种话。
精致冷峻的眉眼染了薄怒:“你千里迢迢来到帝星,就是为了这样的结果?”
季琅不吭声。
“你打赢了所有和你竞争的同行,不惜花光全部积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灰溜溜地被我赶走?”
季琅紧紧抿唇。
“那你的人生理想还真挺特别的,”陆霖的语气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更加冷冽,瓷白的面容仿佛结了一层冰,“初见面时,你就问我有没有见过你,怎么现在我想起来了,你又要逃避?”
“那不一样,”季琅终于从海沙中爬了起来,“那时我们还不熟悉……至少您不熟悉我,不论您对我的好感是零还是负,我都还有机会扭转回来,可现在不一样了。”
“我们已经相处了这么久,我怕败坏我在您心目中的形象。”
“你在我心目中有什么形象?”
季琅:“……”
“您这样说也太伤人了吧,”季琅苦笑,“这么久了,我就真的一点好印象都没给您留下吗?”
陆霖没答。
“这种事,我实在经历过太多次了,”季琅与他擦身而过,背对着他,“从那个鬼地方逃出来后,我身无分文,就去各种地方打工赚钱,我干活麻利,又肯吃苦,一开始,所有老板都对我笑脸相迎。”
“可一旦他们发现我的身份,就又立马变了一副嘴脸,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脏东西,甚至有人当场把我打出去,不给我结工钱。”
“我好不容易攒够了钱,离开了那个见鬼的开阳星,我满心憧憬来到外面的世界,以为外面的人肯定和我之前遇到的不一样,七大星系如此广袤,总该有我的容身之所。”
“我报考了军校,以接近满分通过了他们的入学考核,可最后的体检时,又被他们看到我身上的记号,于是我被取消了成绩。”
他说着按住自己腰侧,指甲深深嵌进皮肤,似乎想把那块肉抠下来:“那一瞬间我真的死心了,我终于明白,原来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没什么不同,只要这东西存在一天,我就永远是他们眼中的脏东西、下等人,是只配被摆在拍卖桌中供人竞价赏乐的物品。”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在海水中制造出一串气泡:“这么多年了,只有护卫官学校不嫌弃我。”
陆霖张了张嘴,想安慰他什么,又觉得任何安慰在此时都过于苍白,许久,他终于道:“在你眼里,我和他们是一类人吗?”
“当然不是,”季琅垂下眼帘,松开了手,任由指尖的血迹在海水中漂散,“我不是不相信您,我只是……对我自己没有信心。”
长久的沉默。
深海是如此寂静,附近没有珊瑚礁,没有任何可供躲藏的空间,只有一望无垠的洁白海沙,和他们两人。
陆霖转过身,轻声道:“能给我看看吗?”
季琅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反抗。
陆霖轻轻拨开他腰侧的鳍,露出掩盖在鳍下的那串编码。
层层叠叠的伤疤之下,是早已破碎又依然清晰的黑色字符。
MI6627A021。
A类拍品,第21号……
沉睡的记忆被重新唤醒,似乎有什么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一群十几岁的孩子被关在巨大的铁笼子里,他并不能把21号和其中的哪个孩子对应上。
但匆匆一瞥间,他似乎注意到过那样一个少年。
少年又脏又瘦,身上满是血污,沉重的镣铐锁着他的脖颈和手脚,可他和那些被吓坏的孩子都不同,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抬着头,望着笼子外面。
黑眸在暗处透出幽绿,倔得像只随时准备咬人的小狼。